2022-08-1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心與海與家的彼方_Chapter 1

l Chapter 1:大木與一官
  「臣於明朝,以征剿浙閩粵三省山海賊,攻取紅毛,疏通外番進貢有功,擢為平國公。」──鄭芝龍,〈精奇尼哈番鄭芝龍題為遵旨招撫事本(順治八年六月)〉
  一官站在港口望著大海,腰掛愛刀─齊龍─,身負長桿鐵棒,手中火槍如拐杖般拄地,不遠處停泊著多艘船艦。
  大木就站在一官身後,看著一官,看著船與海,看著人們忙上忙下,將各式貨物、輜重與兵器搬上船隻。
  「爹這是要去哪裡?」
  一官沒有回答。那對總是讓大木覺得偉岸的雙肩,此刻看來卻是無端地令人焦躁。
  「回安海,福州現在已經不需要咱們待著了。」一官依舊望向大海。
  「浙江失守,皇上駕崩,福州已成當下抵禦清軍的前線,怎能再退……除非……除非爹早已無意抗清。」
  一官慢慢地轉過身,臉上依舊掛著那該死的微笑:「抗清?沒錢抗什麼清……」
  「身為人臣,身為朝廷命官,不是應該在任何艱難時刻,都要為朝廷想盡辦法守住江山…… 」
  「你被封為招討大將軍後責任心爆棚了是吧?還是聖賢書上都教你這些東西?」一官悠悠地問道,「沒記錯的話,你這大將軍做了不過一年上下。」
  大木發現自己滿腹爭辯雄心,對此時的父親一點用都沒有。比起花花天下與江山草草,父親更在乎迴旋於浪花裡的算計。
  「你是不是覺得我重視浪花裡的算計,勝過花花天下與江山草草?」那雙大木從未看穿的、始終洋溢著笑意的雙眼,輕易透視了大木。
  一官再次將視線轉向船隊。「這個天下,不論是姓朱他們一家的,還是愛新覺羅的,我更在乎這群跟著我在海上流浪闖蕩的朋友。浙江那邊的商人,先前佔據了生絲出口的大部分額,使我隊在後勤上大傷元氣。現在浙江落入韃子掌握,只要能跟他們套好關係,加上在這裡避開多羅貝勒博洛的部隊。如此保存下來的實力,才足夠跟那些紅毛和佛郎機人一較短長。」
  「這就是你和敵人談好的條件?只要你不跟他們打架,就讓你繼續出海賺錢?」
  一官向大木眨了眨眼:「其實只有我單方面寄了信過去,還沒有收到明確的答覆。」
  大木大驚:「那你還……」
  「當人對一件事情厭倦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賭一把。我這一生鬥和蘭人、鬥日本人、鬥海盜鬥山賊、鬥那個混帳劉香。有的時候,是為了明室朝廷,更多時候是為了自己和朋友,我也自認做得有聲有色。能跟著活到現在的大家,大多都過上了不錯的日子。只不過,這行做久了,總感覺沒有一開始那麼有趣,是時候換條道了。」
  大木苦笑問道:「所以是要從明朝的官改當滿清的賊嗎?」
  「雖說滿清軍勢銳不可當,終究是初來乍到,統治基礎還算不上穩固,這時轉為從內部瓦解方為上策。而為了保留穩當的經濟來源與基礎,維持船隊的厚實是必要的──我這是要從明朝的官改當竊國的奸。聽起來就很刺激不是嗎?」
  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怎麼可能不對你多加提防……「爹被監視軟禁的時候,可沒辦法掌管船隊。」
  一官又向大木眨了眨眼,「這些年闖蕩下來,部下兒子養了不少,卻沒一個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大材,唯有你是例外。我在韃子內部鑽營的時候,外部事業就得由你帶頭。」
  「就算真是這樣好了,現在各地都傳來據點失守、開門獻城的消息,我不認為有多少部下會信你那套。再說……」大木頓了頓:「在我年紀尚輕之時,皇上便將諸多重責交付於我。你可能無意將過往放在心上,我卻記得深刻,要我腆著臉去奉承仇人,門都沒有!」
  「孔老夫子不也曾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仇恨都不懂得忍,看來我兒格局不過如此。」
  突見兩人站位之間的距離突然爆出一道黑閃,緊接著是金屬碰撞的鏗鏘聲與電光石火乍現。一官腰間的齊龍僅餘刀鞘,刀就落在大木的腳跟前。
  「這手拔刀術練得挺好啊,就可惜還差了點火候。」
  大木確信自己的速度足以完全覆蓋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未料到自己的意圖並沒有逃脫父親的掌握。在他向一官發動攻勢瞬間的同時,一官本能似地抽出腰間利刃,一個旋身向大木擲出!為求自保的大木只得將攻擊目標轉為飛刀並將之擊落在地,此時父親手中的火槍已穩穩指向目標。在大木眼中看來,那槍口如漩渦般深邃奪人;地上暗紅色的齊龍,優美弧度的刀身此刻只是對自己的訕笑。明明都已經將生與死置之度外,明明這一擊本會是致勝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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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什麼是武士道?」年幼的福松常常聽到身邊大人向他囑咐,作為男人必須以武士道立身,卻沒有人跟他細細說過那究竟是什麼。
  田川松手裡邊用茶筅靜靜地攪拌抹茶,邊回答福松:「有的人認為,懂得將『死』視為常態地盡職輔佐主君、照顧天下百姓。為了君上為了蒼生,殺生成仁捨身取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也有的人,不欣賞這種依循道理而行的準則,對他們來說,百姓或主君就是他們作為人的一部分,只要受到傷害,便依循本能進行反擊。『無二無三一念狂死』,才是武士真正的生存之道。」
  主君、百姓、死……
  田川松看著福松眼裡轉呀轉,小小的腦袋費盡全力,想把方才母親所言理出個頭緒,忍不住微笑。
  「不過,」田川松將茶碗輕輕推到福松面前,「對媽媽來說,『一期一會』更重要。雖然,通常是用來說兩人之相遇,要當成是此生唯有一次的會面,並在這僅有的際遇,付出所有真摯真誠相待。武士何嘗不是如此?誠心面對、細心理解,既是交流,也是交鋒,一切皆是人與人嘗試了解彼此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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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曾真正了解過父親嗎?這個念想第一次浮上大木心頭。或許我們父子倆,都沒能從母親身上學懂過「一期一會」。或許,此後父子也只能錯過。
  飄流木無法抵擋汪洋的力量,甚至終將被海流粉碎,卻也有機會借助水的力量走過萬里。
  一官見大木收起攻勢卻重振架是,鬥氣不減反升,一方面欣慰卻也悲傷,火槍幾乎要垂下。
  也許已經放下了,但扳機終究被扣動。在放手之前,一官還是想試試兒子究竟有沒有獨行的力量。
  比第一次更加刺耳的金屬對陣聲響起,伴隨著火藥爆炸的轟鳴餘音與臭味,在空氣中如流星般乍現又乍逝。大木雙眼暗光閃爍,腰間另一把長刀已被握持在手,一官手中火槍則是毀損在地。
  「鄭家船隊我帶,但從此不再按爹命令行動。記得爹曾經說過,掌握這片大海才是我們的未來。如果爹想竊國,那麼那個藉大海支撐的未來將由我拿下。」
  大木拋下手中愛刃,拾起地上的齊龍,轉身離去,晨曦照耀在刃身上,如血淚。
  福松已逝,大木已遠,從此只剩招討大將軍罪臣‧國姓。
  當下,唯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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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刃與子彈碰撞的聲音刺耳異常,父親陷眠的巨響還是鑽過了耳機而後抵達腦內。我脫下了VR頭盔,看向床上的他。這幾天時常高燒不退,大概老毛病肺炎又犯了。
  父親早年靠著家族留下來的黃金開起了餐飲事業,當年台中繼光街的三角窗,就是他的店面。本是個不愁吃穿的人生。只是他好虛榮又愛投機,不只餐廳倒掉,家裡黃金與其他財產也被敗光,欠一屁股債的他丟下我和三個弟弟跑路,那年我才高一。
  再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我從師大畢業、開始在學校工作的時候了,聽說後來去北投投資溫泉,投機、愛當散財老人的死性依舊沒改,過沒多久溫泉旅館又倒了,好在那個跟著他投資的情人不離不棄,後來一起還清了債,經營小本生意安分過日子。
  原以為從此跟他不會再有瓜葛,結果年紀稍長老人家便罹患帕金森,情人也死得早,子女們或沒意願或沒能力,也有在海外工作的,最後還是我把他接來一起住。十年下來,病症幾乎已使他喪失行動能力,身體各項機能大幅退化。最常見也最常和我吵起來的問題,是老人家已無法控制吃飯的速度,加上肌肉無法妥善完成吞嚥動作,嗆到成了家常便飯,累積下來衍生出肺炎,嚴重時甚至得住院數天。
  年紀大了才知道與父親的牽連根本不會就這樣斷掉,這遊戲的編劇,大概是個還未感受到這份牽連重量的年輕人吧。
  是說,父親現在還是時常遠遊,到那無邊無際的記憶汪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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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6年12月,鄭芝龍降清。
1647年1月14日,鄭芝龍與其他福建仕紳,在滿清皇帝的旨意下被挾持為人質,自此與鄭氏幾乎斷絕音訊。
1647年11月30日,泉州安平城淪陷,國姓之母田川松自殺。
1657年,鄭芝龍與身邊家人財產遭清軍將領濟度沒收,並被流放至寧古塔。
1661年,鄭芝龍於北京被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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