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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

  初春的強風寒意未退,飂戾呼嘯,正面對峙爭相奔湧上岸的潮水,前者張狂地放聲怒號;後者不甘示弱,白浪滔天。一向姿態優雅的神駒,亦甘心臣服在狂風巨浪之下,牠傍著曲折的海岸,奮力抵禦風勢與浪潮的夾擊,帶頭前行,後方兩頭灰驢亦步亦趨。
  通紅的指尖過度到蒼白的手背,除了冰冽刺骨,幾乎再無知覺,只在怒潮凶猛地撞上岩岸時,幾滴海水刀割似地濺上肌膚。
  仰望夜空,就著月亮的方位估算時辰,走了超過兩更,該停下腳步了。驅使雲上日緩下馬蹄,寧澈回頭叫喊:「咱們先歇會兒!等阿尋跟上。」
  其中一頭灰驢快步追來,是箏兒:「他要抹除足跡,腳程自然慢了些。現下風大,容易吹去痕跡,不趁此多趕些路,被狼騎逮個正著怎麼辦?」「這裡是海邊,不管有風無風,潮水都會沖掉痕跡,最後一段路得離開岸線,直衝榆關。不在茲好好養足精神,即使我撐得住、你撐得住、馬驢撐得住,令兄撐得住嗎?」寧澈示意人轉頭,就見黑夜朦朧中,清癯的身影裹緊斗篷。
  風潮中,高亮的女聲斷斷續續:「哥哥才沒那麼瘦弱,再走一小段……」「已經多走很多段了,而且我累了。」寧澈冷聲打斷,斜指前方一個岩洞:「去那兒過夜吧。」箏兒咬著下唇,幾經思量,終於首肯:「等你的好朋友一來,就馬上啟程。」寧澈沒有回話,兀自向前。
  洞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免留下炭屑灰燼給人查到,三人連火都不敢生,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箏兒倚著洞口透進的少許月光,一面觀望外頭,一面吃著大餅。位處洞穴更深處的寧澈裹腹後,咕嚕嚕地喝了幾口茶,問道:「傅先生,還受得住嗎?」
  「最近身體不太舒服,讓寧公子見笑了,不然鄉野粗人,豈能如斯嬌貴。」傅念修嗓音平和,但肩背塌沉,看起來甚是疲憊。
  「不過是我懶得再走罷了。」寧澈移動臀部,挪至傅念修旁,遞出手中的肉乾,「這是豬肉乾,雖非補身食膳,但總比吃乾糧好。路途艱辛,可別在中途倒下了。」另一手的水壺也跟著動作,道:「裡頭裝著我常喝的安神茶,喝了會感覺舒服些。」
  傅念修尚未回應,箏兒就接過肉乾和水壺連聲說謝,後對兄長道:「哥哥,人家的好意你就收下吧,近日你氣色很差,正好多吃點肉。」妹妹都這般說了,傅念修只好拿過肉乾,一片片地吃進嘴裡,偶爾喝茶潤口。
  寧澈又問:「傅大哥是染了傷寒嗎?我派內功有療傷之效。不妨讓小弟略盡棉薄之力?」左手方要探出,卻見本來盤腿而坐的傅念修,整個人霍地後跳,屏息戒備。
  「多謝好意,但哥哥功體特殊,不適合以氣養身。」箏兒解釋後,輕拍兄長的手,柔聲安撫幾句,傅念修平下心緒,才說:「精神不繼而已,不勞寧公子費心。」
  深邃的長目刷上幾分幽暗,寧澈收回手,「哪裡,咱們雖認識不到三天,但我相信互助合作,是面對困難,挺過難關的好方法。」
  傅念修側著耳朵傾聽,後道:「說到互助,鄙人深感慚愧,料不到狼騎竟會認人味道,舍妹的易容術幾無用武之地,好在桓少俠和寧公子依然不計凶險,出手幫忙,實是我們兄妹莫大的福氣。」這番話恭維得恰到好處,然警惕不減半分,寧澈微笑:「福氣有,實力更有,同是依靠過於常人的五感,依聲尋人著實令我驚嘆,連人躲在哪一條巷弄都聽得出來,傅先生實在厲害。方便的話,可否教兩招?」
  「哈!」傅念修爽朗笑說:「教了只怕你無聊呢!鄙人僅因喜歡唱歌奏樂,才會對聲音比較敏銳,是苦練歌樂後,上天賦予的小小贈禮,算不上甚麼精深的功夫。」
  「以前只道金石絲竹自娛娛人,原來於武學上尚有這般用處,倒是我孤陋寡聞了。」寧澈道:「雖然這麼說有些冒犯,但或許正因目不能視,傅先生才有今日出眾的耳力及琴藝,知難而進,像我這種紈褲子弟,今生是無緣此等毅力了。」
  傅念修不以為意,嘴角微揚:「沒甚麼,我從小雙目失明,看不著外界的事物,自不被他物所惑,整日醉心於琴樂之中,方略有小成。」
  箏兒突然插口:「哥,連我都認為你太謙虛了,你的琴藝若僅略有小成,那誰敢說專精?」「適才寧公子不是說了,絲竹之樂本為自娛娛人,有時心境比技巧更重要,喜愛爭勝,硬要一較長短,豈非失了初衷?」淡然的回答,深得寧澈之心,唇瓣拉出迷人的弧線:「果然是高手才有的廣闊胸襟。倘若平安入關,小弟一定擺一桌豐盛的,還望兩位不吝出席。」
  「好!你若不怕我吃垮你,我和哥哥絕對赴宴,到時候要我唱歌唱一整晚都沒問題!」箏兒搶先應邀,寧澈瞧傅念修笑而不語,欣然回道:「那就先謝過二位賞臉。」
  待得月過中天,風勢轉弱,只剩幾朵浪花執拗地拍打岩岸。放眼望去,除開遠方被雲朵遮得忽隱忽現的殘月,四周均黑如油墨,海潮在耳際漲了又退,退了又漲,聽不到其它聲響。
  一處地勢較高的海蝕洞口,青年長腿交疊,背靠岩壁,長睫蓋住眼睛的神采,兩圈銀飾環在左耳,中間一條青玉扣連,光彩曖曖,卻令人移不開目光。
  「你不睡了?」青年忽爾開口。
  「早睡過了,沿路崎嶇,有好幾次我得下來牽著星湖雪,方走得過去。」卸下座騎的鞍轡,讓牠進洞休憩,壯碩的刀者落坐青年身邊,續說:「你們走太快了,我差點兒追不上,怎麼不等等我?」
  「幸好你來得晚,那小姑娘還想等你一到,就再上路,結果逞強逞了大半晚,還是支撐不住,睏去了。」寧澈眼都沒睜開,語句間睡意濃濃。
  「子夜到太陽完全昇起前,這段期間最好不要走動,以免行經草叢時拂掉露水,落下可追蹤的跡象。」桓古尋晃著腦袋:「幹嘛那麼著急?她約了人?」
  鳳目倏地璀璨。
  正感奇怪,寧澈的食指立在緊抿的雙唇前,暗示對方安靜,左手在桓古尋的大腿畫拉幾筆,是個「是」字。迷茫的大眼眨了數下,桓古尋才反應過來,不過是信口猜測,寧澈卻早有此料。然後也在寧澈的腿上寫下「誰」,並朝空氣虛抓一把,意思是找出與傅氏兄妹有約的人,戳破他們的詭計。
  但寧澈搖著手指,又寫「時間』二字,桓古尋頭一偏,眼神呆了呆。寫完後,寧澈又不斷圈著這兩個字,並束音傳聲:「早到幾日也好,反正咱倆也和耿前輩約好了時日,我打算一過榆關,立刻甩了他們,在期限內趕到杭州和前輩碰頭。」說完,食指仍在畫圈,似在強調「時間」。
  隆起的眉頭忽地鬆開,桓古尋讀懂寧澈字句中的含意:和誰有約不打緊,何時赴約方為關鍵。嘴上也機警地束聲:「說得是,畢竟前輩最討厭人家不準時。」見他明白,寧澈長身站起,拍落臀腿的沙塵,後道:「既然你睡飽了,那今夜就麻煩你守夜啦!」語罷深入洞裡。
*****
  眾人一覺睡到天色大亮方醒,檢查完洞中沒遺留任何人為的痕跡後,桓古尋朗道:「走。」寧澈倏然搭著他的肩膀,下頷一高,要他往緊鄰海岸的叢林看去。
  不遠處,繁茂蔥綠的樹林上,四縷炊煙裊裊。
  箏兒不禁駭道:「慘了,被發現了。」旁邊的桓古尋鼻息重哼:「我匿跡從沒被發現過!」
  「別慌。」寧澈沉著分析:「他們不是在咱們來的路途上駐紮,要是真發現了,也不會悠閒地準備食物,而是傾巢捉拿。另外,咱們尚不清楚那匹人馬是商旅還是軍隊。」
  「是軍隊。」桓古尋動動鼻頭,答道:「他們的人數多到風中都飄著糧草的味道,雁鞍集市期結束已久,普通商旅不會如此多人,只是不確定是不是青甲狼騎。」「假如真是狼騎,智羽箭木雲合名不虛傳,查不到行蹤,就事先預測目標的動向,一個不小心,便是自投羅網。」縱使情況險惡,寧澈亦忍不住讚賞敵方的排布。
  「是也好,不是也罷,快點走!」箏兒大力推搡兩人,寧澈和桓古尋卻相繼回頭,表情帶著些微詫異,箏兒仍是催促:「怎麼了?快走呀!啊!他們開飯了,趁現在趕緊走吧!」
  「箏兒!」一直沒出聲的傅念修忽然開口叫住妹妹:「軍隊是在咱們的南邊駐紮吧?這樣強行自岸邊通過太危險,要從內陸繞過軍隊又耗時,讓桓少俠思索片刻,重新制定路線。」箏兒一愣,才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訥訥訕道:「要不……想個法子,像是……引開軍隊的注意力,再偷偷溜過去?」
  寧澈展開笑靨:「這辦法不錯,你覺得呢?」桓古尋頷頭附和:「可以。老樣子,你們繼續順著岸線南下,之後我再追上去,會合後就直接朝榆關的方向走。」而後踩著馬鐙跨上星湖雪的腰背,道:「瞧到我的信號,你們再出發。」寧澈擺擺手,目送好友離去。
  箏兒滿腹疑惑:「甚麼信號,他去哪兒?」寧澈只說了一個字:「煙。」箏兒一點即通:「啊!他要放火燒林子!」
  「沒錯。箏兒提的好點子,怎能不用呢?」隨後寧澈也躍至雲上日的後背,一邊爬梳牠的鬃毛,一邊從行囊中掏出一顆鮮紅的林檎,在臂袖上擦了擦後,大口咬下,汁甜果香,肉實脆響,甚為爽口,咔茲咔茲地吃掉半顆,他身子往前一彎,把剩餘的林檎餵進雲上日的口中。
  不到半個時辰,軍隊駐地的西方又添三道濃煙,不一樣的是,此次煙霧竄升得相當迅速,不過半晌即黑煙密布,髒了西南方的半邊青空。如果凝神豎耳,便會聽得軍隊裡人聲雜沓,號角嗚嗚,所有士兵都忙著提水救火,駐地的東方有人悄悄經過,亦無暇顧及。
  「成功!」箏兒右掌一拍驢臀,高聲歡呼。
*****
  經箏兒巧手改造,桓古尋褪下一襲勁裝,換上粗衫草鞋,頸間掛著一條髒兮兮的布巾,黏土蘸上俊朗的面容,臉色黝黑且坑坑疤疤,左背還裝了假駝,右手扛著行李,空出的手牽著兩隻灰驢,狀若半殘的腳夫,絕不會使人聯想到那位消滅榆塞盜團,力抗狼首的年輕刀客。
  抵達飲渝驛前,箏兒還自某個小村莊購來一輛馬車,為雲上日及星湖雪轡上車具,特製的顏料均勻地塗抹在兩匹駿馬身上,將其毛髮刷染得一棕一灰。傅念修則駕著馬車,拉低寬大的帽檐,不讓人瞧見眼上的白布。
  「為甚麼我得扮成女人?」寧澈與箏兒同坐在馬車內,冷冷地問。
  箏兒差點笑出聲來,忍住後正色道:「舒舒服服地坐馬車有甚麼不好?你瞧桓大哥他扛那麼多東西都沒怨嘆半聲。況且又不是真叫你換上女裝,咱倆扮作同一人,擾亂敵人視聽,加上一般人對女人的戒心較低,過關會輕易許多。」
  見寧澈依舊僵著一張俊臉,箏兒再續:「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意這點小事?記住,這兩天乖乖的,別四處亂跑,免得穿幫。桓古尋既有自信躲過狼騎的鼻子,咱們大可放心,就算狼騎進車檢查,我躲入車內的暗格,你體型頎長,披件斗篷,又是坐著,肯定難辨男女。再說是次扮成一個肺癆,狼騎不會想多加審視。」
  寧澈原本欲入暗格,但暗格太小,只有箏兒才鑽得進去,聽完她的盤算後,亦曉得此刻容不得彆扭,只得無奈接受。
  交談之間,車馬已近榆關關口,長指掀開窗簾的一角往外覷,再次回到飲渝驛,這裡仍舊人群紛亂,商人旅客將驛道擠得水洩不通,佔地不大的驛站今天更是桌桌客滿。寧澈端詳一陣後,發覺撇除尋常百姓,其餘人等或三或五地結伴成群,腰間背脊繫有兵器。
  桓寧二人相互打了個眼色,這些人多半是為那個不在己身的面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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