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偏偏是你呢?」
家康很懊惱。
「左衛門尉、數正,你們應該早點阻止我的。」
家康扶著頭,恨不得回到一個時辰前,狠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那是現在風頭正盛,人人畏懼的信長啊!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敢當面質疑他妹夫淺井長政可能叛變,還脫口而出罵他大蠢蛋!光是回想起就讓他冷汗直流。
被那雙如野狼般幽暗深遂的眸子注視著,家康便彷彿回到少年時期,像一隻驚懼的白兔,籠罩在懾人的威壓下不敢動彈。
但他還是必須得說。家臣石川數正的推測不是沒有可能,無論淺井長政再怎麼正直忠義,只要他臨時改變主意殺來個回馬槍,德川與織田聯軍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時聽到數正一番話後,家康第一反應也是一笑置之,畢竟信長不久前還鄭重搭起他們三人的手,宣告他們要共同團結合作。但仔細想想,假如今天自己身處淺井的立場,又會如何看待信長呢?
信長治軍嚴謹、賞罰分明、傑出的洞察力與軍事手腕使他年紀輕輕便擊敗了「東海道第一弓」今川義元,以桶狹間一戰成名!毫無疑問是當今最受矚目的軍政新星。但在織田家壯盛的威名下,究竟包藏著多龐大的野心呢?今日他能打著為幕府而戰的旗號舉兵上洛,擁護流浪將軍足利義昭繼位,明日他也可能挾帶著這股氣勢,順勢一統天下。說不準到時候,三河也將成為織田軍的下一個目標。
而自己的考量,也極有可能是淺井的擔憂。
「信長到底在想什麼呢?」
家康歪著頭,思緒墜入深深的回憶中。
信長對他而言,比起親家或盟友,更接近於仰望的存在。
六歲那年,他被舅父騙到織田家做人質。當他在尾張的津島港睜開眼睛,眼前便是一群身著紅衣的「傾奇者」。他們舉止怪異、著裝奇特,彷彿在進行某種特殊訓練,而他們的首領信長,明明只長他九歲,卻早早擁有領導者居高臨下的威嚴和狂傲不羈的眼神。當信長揪著他的脖子,做勢要吞吃了他時,那瞬間,自己彷彿身在地獄,面前盡是一群瘋狂的赤鬼。
但卻是這樣的信長從父親信秀手中救了他。
當他被親生父親松平廣忠捨棄後,他作為質子本應被立即處決。是信長率領親衛擋下了懸在他頭上的那把刀,賦予他「生」的機會與希望。信長還把他編入自己的訓練隊伍,與他的親衛們一起練習名為「相撲」的異種格鬥技。而自小瘦弱的他哪裡經受得起,一開始只有當沙包挨打的份。
但卻是這樣的鍛鍊,讓自認軟弱的他,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武器。
當今川軍擊敗織田將他奪回,他並沒有太多的喜怒哀樂。畢竟作為質子寄人籬下,終究只有受擺佈的命運。即使他獲准與今川家嫡子氏真共同受教習武,但慣於察言觀色的他仍十分清楚自己身為臣下的身分,總是一副閒散不好相爭的富家少爺模樣。
直到他遇見了瀨名。
當義元公向他和氏真宣布比武的勝者將可迎娶瀨名時,望著看台上粉色衣裝的那抹身影,他忽然第一次,想要在這飄蕩無根的人生中,奮力抓住些什麼。
而他幼時在尾張練習的武技,想不到卻在此時派上用場。當時在無數擊打下訓練出的動作與反撲本能瞬間甦醒,幾個翻滾後便制住了氏真,順利抱得美人歸。
爾後,當信長斬殺義元公於桶狹間,自己倉惶出逃三河時,也是信長主動拋來橄欖枝,與他結成「清洲同盟」,成為彼此背後的靠山,讓他能放心統一三河並接著侵攻今川氏所在的遠江。
而信長似乎也十分信重自己這個盟友,在妹妹阿市拒婚後,仍將最寵愛的長女五德嫁給他的長子信康。
說起來,自己能走到現今三河守的地位,信長在背後的推波助瀾絕對功不可沒。
他也不想失去信長這個盟友。
「唉...感覺肚子又痛了」家康抱著肚子頗為苦惱。
要不,帶上螃蟹跟左衛門尉,再去跳個撈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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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家很懊惱。
主公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生氣過了。陰鬱壓抑的氣息逼得近侍們個個喘不過氣,深怕一個行差踏錯,就不小心惹怒陰晴不定的主公,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德川殿果然不是普通人!竟然敢當面對主公罵他大蠢蛋,他怕不是在三河的滋潤日子過久了,膽子養肥後嫌小命太長?!」
勝家回想起當晚的情形,仍心有餘悸。
德川殿就這麼在主公用膳時興沖沖的跑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淺井「有可能」背叛的妄言。
難怪主公發這麼大的火,連平時穩重老練的他都顧不得肩上的披風滑落,當著眾人指著德川殿的鼻子破口大罵,甚至還說出「朝倉的下一個就是你!」這種氣話。
但勝家發現,自己竟然有一絲欽羨和妒嫉。
自己早年追隨主公之弟信行大人,爾後雖認清時勢,及時舉報其謀反並宣誓效忠於信長。甚至在尾張統一、桶狹間之戰、攻伐齋藤氏與上洛戰爭中勇猛殺敵做出了巨大貢獻,但主公除了慷慨的封賞與口頭嘉獎,卻從未對他顯露出過多情緒。如同一個冷靜自律、嚴格睿智的上司。即便主公年少時輕狂放浪,被外人戲稱為「大傻瓜」,但身為侍奉織田家多年的老臣,勝家深深明白主公決策處事的高遠洞見與雷霆手段。畢竟能帶領織田家取得當前的地位,主公絕對不是世人眼中的凡夫俗子。
但在主公那平靜無波的深邃眼眸中,卻宛若包裹著跳動的火種,燃燒著野心及欲望,彷彿只要對視一眼,便會被其灼傷。
就連身為資深家老的他,在比他年少十二歲的主公面前,也是垂首而立、極其恭順敬畏,鮮少敢有反對之意。
德川殿卻是例外。
主公只有在與德川殿相處時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平時嚴肅克己、甚少談笑的他,竟然主動捉弄德川殿!甚至開玩笑的騙人生地不熟的他,遠方依稀可見的海岬便是明國。而當天真的德川殿開心的應聲附和後,主公的表情彷彿是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連那聲脫口而出的「笨蛋」聽起來都格外恣意暢快。
那是主公十七歲繼任家督後,就很少展露的表情。
「德川殿對主公而言果然是特別的。」
回想起數年前主公做主要將妹妹許配給德川殿(當時還是松平元康)時,仰慕美麗的阿市小姐已久的他還心有不甘。
「憑什麼那懦弱的三河小子能成為主公的妹婿!」
現在想來,一切的事情都有了解答。
眼看不遠處戰戰兢兢退出主公書房的侍者,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勝家嘆了口氣。
時間不早,看來他得親自去三河軍的營地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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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長很懊惱。
仰頭飲下異域使者進獻的珍貴紅酒,醉意帶來的朦朧仍無法驅散心頭的陰霾。回想起昨晚家康的質疑,至今仍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為什麼,偏偏是你呢?」
或許連信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家康對他而言早已不只是政治上的盟友與兒女親家,而是更獨特的存在。
二人相識於微時,那時的竹千代只有六歲,被舅父戶田康光騙來尾張做人質,甚至還差一點命喪於父親織田信秀刀下。是他心血來潮,率領親衛救下了那個懵懂青澀的三河少年。
那時的他還是眾人眼中的「大傻瓜」,行為處事不被世人理解,以致於爹不疼、娘不愛,不僅父親的家臣鄙視他,連親生母親都只偏愛聰穎聽話的幼弟信行。即使他身為織田家嫡長子,卻是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他凡事只能靠自己。
憑藉家世與個人魅力,他號召了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避開眾人,暗中舉行著「相撲」與泅水等異於常規的訓練。他相信,這支紀律嚴明的紅衣親衛將來便是他出奇制勝的精兵。
因此一開始見到竹千代時,信長只覺得不可思議。眼前這個相差九歲的瘦弱少年身著白衣、眉目清秀,未經世事的天真使他在信長面前活像隻剛離巢的呆萌白兔,脆弱得不堪一擊,連他自小好動的小妹阿市看起來都比他強壯堅毅。
信長不以為然,要想在這個亂世生存,再多的溫馴乖巧都比不上一副尖牙利爪。他將竹千代加入訓練隊伍,逼迫他穿上沉重的甲冑,學習吃力嚴苛的戰技。雖不能將白兔變成猛虎,但至少遇到危險時,他已不再毫無還手之力。
而不知不覺中,看著原本怯懦瘦小的竹千代日日成長,這個他親手救下的少年,在他心裡已悄悄成為特殊的存在。他身上獨有的純真與善良,讓長年孤身奮戰的信長難得感受到一絲遺落許久的溫暖。
那是他曾經擁有,卻很快失去的。
看著竹千代在他們刻苦的磨練下逐漸茁壯,原本迷茫的水汪大眼中逐漸流露自信的光采,信長的目光便總不自覺帶上些許兄長般的寵溺與嘉許。這份親暱,甚至遠超過他的手足與親衛。
他心裡清楚,那些所謂的「手足」,不過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將來父親一過世,他的「好弟弟」們為了爭奪家督之位,肯定不會手下留情。而他手下的親衛,無論再怎麼信任,終歸只是為他衝鋒陷陣的家臣,無法超越尊卑的藩籬,成為親密至交。
但竹千代就只是竹千代。
無論他之後被今川家奪回,甚至改名「松平元康」或「德川家康」。在他心裡,竹千代還是當年那個純真無邪的白兔少年。
因此當聽聞他脫離今川家獨立後,信長便與他結成同盟,在他一展身手征服尾張時,將背後的三河放心交給了他。而在元康新官上任、手足無措時,他也放下手邊事務,不辭老遠的以鷹獵為藉口來到三河,替他揪出叛亂的部眾。甚至在他拒絕迎娶妹妹阿市後,依舊將最疼愛的長女五德許配給他的長子信康,希望藉由兒女聯姻,長久留住這個他最信賴的盟友。
所以他才會這麼生氣。
眼看白天還傻呼呼被他捉弄的家康,晚上竟然為了三言兩語便跑來告訴他,他最得力的妹婿淺井長政有可能會臨時背叛、反咬一口。他便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他還不相信他信長看人的眼光?淺井軍會背叛,怎麼可能?即便朝倉家與淺井交好,但他可是將妹妹阿市嫁了過去,兩家可說是姻親之好,更何況妹妹也與長政感情融洽,最近才又迎接了他們的第三個女兒阿江,在這個關頭,淺井叛變的動機與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
但最傷他心的還是家康眼中的懷疑。
自從見過南蠻人後,他便深知自身之渺小,不能永遠只安於這世界上的一隅。為此,他十幾年來南征北戰、遠交近攻,甚至率軍上洛,就是為了蕩平這混沌的亂世,帶領島國人民走向更寬廣的天地。
但連最親密的盟友家康都不相信他。甚至質疑他真正的目的。
他原以為家康會懂的。
「連你都不相信我了嗎?」他不敢置信的問。
「我不知道...誰知道你心裡在想甚麼?」家康的語氣中有著顫抖與迷茫,還有他最不願見到的---
懷疑。
信長感受到內心的某個角落正在崩落塌陷。委屈、憤怒、背叛、孤獨,強烈的情感湧上心頭,在泛紅的眼角凝成不易察覺的淚花,從嘴邊吐出意想不到的重話:
「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反抗我就是這種下場!」他賭氣的怒吼!
背過身去,信長悄悄拭去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連那句家康脫口而出的大蠢蛋都不在意。
默默撿起掉落的披風,興致全無的他甩袖離席,拋下前廳的光秀與勝家眾人,獨自一人在內室小酌。
把玩著手上喝乾的酒杯,信長心裡,除了孤獨還有不安。
「可惡!家康那小子不會就這樣嚇跑了吧!」
「要是他待會立刻來謝罪我還可以考慮原諒他。」
「天都快亮了怎麼還不來!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難道他真的把我的話當真了!?」
信長幾乎要按捺不住。
這時,近侍傳來稟報:
「主公大人,德川殿有重要的事請您過去。」
「看吧!這不就來了嗎?」
信長起身,換上不太開心的表情,越過腳邊戰戰兢兢的侍從,昂首闊步的,向前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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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藤吉郎在大笑。
來了!來了!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死定了!這下死定了!老婆,我還想再抱妳一次啊!老婆!」
在一陣裝模作樣的哭喊後,他站起身,混濁的雙眼裡帶著狡黠與銳利的精光。
他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德川殿,腦中迅速打起了算盤。
「您會幫我的吧!德川大人!」藤吉郎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看著眼前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猴子」,家康不敢置信。
「你這傢伙!簡直就是人渣!」
織田狼窩一伙人,果然個個都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