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信仰之心:身為與文字為伍的人

    1.
    知道自己真實信仰的是文字已經是很晚的事了。
    早些時候我以為我愛文學或藝術更多,但早晚之分,其實只是十七歲與二十一歲的差別,也就是近幾年我才明白身為一個與文字為伍的人,眼睛應該看進什麼以及不看進什麼。
    十七歲的文學跟二十歲的明顯不同,那時的文學更像一種藉口,一個關於升學的藉口。一個喜愛讀敘事作品而且有定期閱讀習慣,課業上以作文為主要成就感來源的高中生,從此走上信仰文字的不歸路,比起接受命運一說更接近偏執走進自己想演的劇本裡。
    誰知道後來文學就逐漸長成別的東西。我和大學友人談到文學,其實就是在談藝術,談美學,談歷史,談哲學,談權力場域,談技巧,談生涯夢想。從寫作的終極目的到文壇霸權存在與否,理論與實踐的對立好似要把寫作的人拉入虛無,身旁早已不乏詢問「寫作將來可以幹嘛」的人,就連自己都要問,文學值不值得我投入如此長的時間?
    學院擅長用學科揭開事物的另一面,但它似乎更擅長揭開寫作者內隱的傷疤,現在想來微不足道的爭論在當時竟可能決定文學科系學生的一輩子,我們都很難相信,追求藝術居然可以質變成對資本主義的怨懟,理論揭示關於世界的另一種詮釋,使人易於照單全收,還慶幸自己及早發現藝術終結的真相。那時走得比較近的同學們跟我對文學的討論,最終通常以嘆氣作結,嘆自己傻,然後比肩前往下一堂課的教室。
    然而什麼都沒有終結。五月前後我收到大學同學H的近況,同他議論出版業險惡,文組生存不易云云。「很沒有未來」他對業界冷冷評論。我知道,對H而言文學也曾是信仰,只是他對那種信仰期待更高,失落感也就越大。作為編輯,美其名是文字手藝人,其實是更接近純粹的資料整理者。每天要寫自己不想寫的稿,連絡自己不想見的人,只為讓一份刊物存活下去,只為那些未曾也不想謀面的讀者們?我讀出他的語氣,由於刊物性質,H這工作做得相當煎熬。
    他問我,還在寫嗎?我說暫時沒有,我還在處理私事,應該很快就可以在心裡自我完結,處理完就會寫了。他則說自己已經連普通地看都沒辦法了,會感到痛苦,更遑論動筆。我猜想這大概又是上次談話的延長。
    我與H的上一次對話主題也很類似,都開展到文學寫作,他談到自己的停筆與挫敗,叩問道:「你難道不曾質疑文學只是巧言令色嗎?你不怕被欺騙嗎?我覺得大學時已經被騙過一次了。我不覺得有從中得到什麼。」他的說法好像是,他相信有一種文學理型,及其伴隨的一種文藝生活真實存在,而且好像實際走入一次就從此順遂,他沒能走成,便道文學負他。
    我說:「信仰文學不等同於把文學當成一切,我不覺得文學是萬能的。反過來說,又有什麼是萬能的?文學或寫作有什麼義務非得成為大家的信仰嗎?」並接著問:「如果你認為不在你理想內的文字只是虛妄,那你與人面對面時又該說什麼才好?」他說我戳到他的痛處了。但這其實也曾經是我的痛處。

    2.
    2018年底,我把手邊十幾篇未完或已完成的散文、書評、影評全數刪除了,刪之前我大致預想得到明天或者很久以後的今天我會後悔,事實上我也真的挺後悔的,那些都是我的消耗,如今再也尋不回。
    我也在困惑啊,困惑自己到底為什麼要繼續寫這些不見得有人想看的東西,有人想看我的文字嗎?我需要這些人的認可才能繼續寫嗎?那時我陷入的混亂,其實多半來自與寫作不相干的私事,太多外在事務使我分心。那時我甚至覺得,好像,從此以後不寫了也沒有關係。當個普通人平緩活著與世無爭有什麼不好,許多人還覺得這願望很奢侈。
    忽地我想起與H的對話。H曾說羨慕我有一顆純粹的信仰文字之心,羨慕我還可以對文學抱有這麼高的熱忱,好像一顆初心放在眼前,希望能跟我看齊。原來我在他人眼裡是這樣的嗎?我沒覺得自己有這麼上進,還是說了聲謝謝。我沒說的是,信仰之心的隱喻,其實與鋼索及浮木的隱喻雷同,你看我風風火火,我很可能只是退無可退。也許我就只是個文字比較好的凡人,而這種人根本滿街都是。
    那時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終結了?是文學還是文字?畢業後即使我對文學、藝術的實務發展沒有太大的期望,也還是渾噩並斷續地寫著。文學在我心裡向來只是一個學科,可以很崇高也可以很世俗,不高不低,可因為太過龐大,所以談起它好像什麼都談,也什麼都沒談到。況且我亦沒有當大文豪的野心,只談文字可能才是適合我的規模。而我有比較認真看待文字嗎?
    這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就算不涉足文學無邊的討論,好好地使用文字也是我不能退讓的原則。文字再怎麼不能信任也還是生人間基本的溝通管道。文字的勝場指的是它既穩穩踩在人世對話的基石上,也在幽微的一瞬給予個體詮釋的靈光,在說與不能說之間,撐起傳達心意的餘地,那是比真更真,比神秘更神秘的時刻。我愛那個時刻。
    後來我常想,要把一個什麼當作自己的一切到底需要多少覺悟呢?H是能寫的人,文字也很好。只因認為文學陳義過高使他連文字都難以相信,寫不下去了。這樣的人,可能也滿街都是。我和他並不頻繁連絡,故我不曉得現在他是否稍微願意寫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會繼續,與其想著自己為什麼要寫這麼多,不如先寫再說吧,畢竟除卻大好歲月,也沒什麼好失去了。

    3.
    所以才說,知道自己信仰的是文字已經是很晚的事了。說是信仰可能有些言重,但我已經不會說我為寫作的付出可能完全無用。上上禮拜我推朋友看《我與狸奴不出門》,不料昨天友人跟我說從〈與世界單打獨鬥〉開始就有點看不懂。怎麼會,這對沒在從事創作的人來說太難懂了嗎?這篇正是五月我與H對話接近尾聲時,我贈言的出處。
    黃麗群寫關於創作:「 健康好一點也沒關係吧,生活條件穩定一點也沒關係吧,讓生命慢一些長一些,持續地去抵觸,去愛去恨,去記去忘,去成為一根尖刺,但也去成為一場擁抱。」那時我由衷希望H能真正放寬心去面對寫作這件事。不用到文學的討論,就是隨便寫寫也好,就算是信仰也可以很有餘裕的才對,而不是一個念想打碎貪戀文字之美的初心,以為信仰必然殉道;也不一定要日日熱愛閱讀,鍾情一切文字,出版業待久了必然有對方塊字困倦的時候,但,大家也只是餬口飯吃而已不用對自己如此嚴格。
    對不與文字為伍的人,我也無意解釋太多。我對友人說有天你會懂的,假如你有創作意願的話。這畢竟不是什麼太高尚的事,創作的痛苦不明白也還能慶幸一下。現在我亦不認為寫作就是在走鋼索抱浮木,累了大不了就不寫啊,能有此想,黃麗群實在惠我良多。許多事情都像這樣有過能讓天塌下來的重量,後來就莫名成了天使的羽毛,不知道是否存在,因而不輕易言說,但心裡總有個底,它大概很輕。那就是信仰之心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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