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賓右足重重踏地,黑火自眼窩涓滴而下,像極了凝固狀的血液。雖然他避開了阿善手上那塊紅布,但如花一般盛開的黑火卻更加肆虐。他怒目對著阿善,張嘴露牙一副像是想將阿善張口吞了似的。阿善試著周添賜拉至身後,周添賜卻在此時腳軟跪地。
「欸你不要鬧啦,快點過來。」阿善使勁的扯著周添賜的手臂,對方卻像一灘爛泥一樣難以催動。
「腳⋯⋯好痛!我動不了!」周添賜驚恐地回頭。只見阿賓再度緩緩逼近,每踏一步,黑火形成的絲線不斷在他的周遭抖動。
「不會吧!在這個時候還搞這套。」阿善翻手將紅布揚起,旋轉手臂將其翻攪成了麻花狀,快速纏在周添賜的腳上。只見他腿部一陣抖動,突然又健步如飛起來。周添賜剛感受到腿部疼痛消失,立刻連滾帶爬到阿善的身後。
「你以為就一塊破布攔得住我?天真也要有點限度。看來你還沒學到教訓啊。」阿賓冷冷地說,也沒有攔阻的意思,歪著脖子用相當奇怪的角度斜視兩人。
阿善心中也充滿不安。說這塊紅布是法寶的是趙天師,不過他自己本就沒有實際測試過。更何況即使這法寶就如趙天師說的那樣靈驗好了,這也不代表真的靠自己使用就有辦法治得了那女鬼。但此時狀況也不容他長別人志氣,說什麼都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你、你⋯⋯最好不要小看我。這是我們臨水夫人陳靖姑親授的法器,我勸你趕快退離,不要再來找麻煩。否則⋯⋯」
「否則怎麼樣?你要替這兇手出頭嗎?」
「否、否則魂飛魄散我可不管喔!」阿善根本不知道所謂的「魂飛魄散」是不是真的,這已經他懂得詞彙裡面對嚴重的警告。
只見阿賓毫無畏懼恫嚇,挪動了腳步向前踏出。黑火瞬間充斥整間病房,像是幽靈一般,飄飄然又若隱若現。黑色的火焰並沒有溫度,就如同阿善第一次在山上遇見那女鬼的時候一樣。只是──真正的鬼會像這樣冒著黑火嗎?這一點是他如論如何也想不透的。
突然,阿賓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的喉嚨滲血,肩膀開始剝落,血淋淋的肉塊莫名地從身上削下,同時身體逐漸癱軟,如同爛泥似的,緩緩落在地面。阿善看傻了眼,他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體可以這樣沒有任何阻礙地倒下,就連骨頭也不留情面地化開,一點一滴變成肉泥堆積在他的腳邊。
阿賓在融化!毫無疑問地,他的身體正在溶解中!周添賜嚇得下巴差點掉下來;阿善連退了好幾步,不僅是駭人的畫面讓他想吐,那撲鼻而來的惡臭更是稱得上慘絕人寰。兩人想往後逃跑,卻發現病房的門不知道何時已經消失在黑火之中。
「怎麼會這樣⋯⋯喂,那到底是什麼魔術?我付你錢,要多少我都給。只要你能⋯⋯」周添賜扯著阿善的衣服要他想辦法。但是阿善根本拿不定主意,這個時候不管周添賜怎麼吼叫他都聽不進去了。這種場面對於初出茅廬的新手而言簡直是名符其實的「地獄級」難度。趙天師把話說得這麼輕鬆,八成也是不想親自來這裡送死。阿善情急之下,他將臨水夫人加持的紅布朝門口一掃,然而並沒有任何的反應。阿善不死心又連試了好幾次卻都不為所動。
「少年仔⋯⋯啊你到底行不行?你師傅人呢!」周添賜發抖著抱怨。明明怕得要死卻沒有耽擱下抱怨。阿善心想這大概也是一種特異功能,不過如果他可以閉上嘴不要添亂就好了。
「我在努力了。給新人一點機會好嗎?」阿善雖然光是要站著就備感壓力,但還是不斷嘗試著他所知的方法。
「恁老母卡好勒⋯⋯努力三小。我付你錢是叫你來努力的嗎?我看我真的會死,難道我哪裡做錯了嗎?我哪一個步驟沒做嗎?」
「欸你振作一點不要抓我啦。你甚至沒付我錢!」
阿善完全不知道周添賜在胡言亂語什麼,只覺得抓著自己肩膀的手越捏越緊,簡直要把自己的骨頭都捏碎了。他焦慮得眼睛突起,眼珠子簡直都要掉出來,阿善根本沒有辦法好好地解決眼前的困境。
「等等,這是怎樣!」阿善出聲高喊。
兩人還沒從阿賓「融化」的震撼中恢復。眼前又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就自兩人膠著在原地的時候,四周場景突然急速變化。病房的牆面開始異常浮起,地板像是波浪不停震動,接著牆面和天花板不斷向兩人靠攏。如此魔幻的場景簡直前所未見,彷彿整間屋子打算把兩人給吞噬了。周添賜此時不停在嘴裡唸著「恩公救我」、「我不想死」之類的求饒字句,垂死掙扎的模樣讓阿善看了都覺得可憐。但是他沒有時間去關心周添賜了,再遲疑下去連恐怕自己也得跟著陪葬。阿善嚥了口口水,此時也只能強制振作,他將紅布各纏在左右拳頭上,心中誦唸咒文。他沒有趙天師那麼有本事,但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試試看臨水夫人有沒有保佑了。
阿善大喝一聲替自己壯膽。憑著記憶回想趙天師教過的結印步驟,接著快速交疊拳面、攤掌、豎指,動作一氣呵成。他衝向門口,全力向大門一破。
轟!
那門硬生生地被砸破,破門彈得老遠,摧枯拉朽似的。然而飛出的門並沒有倒下,而是平白無故地消失在黑暗盡頭。儘管這畫面看上去萬分詭異,但此時周添賜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一見到出口就瘋狂地向外出逃,阿善喊也喊不住只好跟著拔腿狂奔。
「這⋯⋯這是哪裡?」阿善甫離開病房立刻察覺自己所處的位置相當陌生。
光影一陣閃動。
映入阿善眼簾的是紅磚紅瓦緊密排佈的三合院,他一出門就立身於一個約網球場大小的稻埕中央,四周各自圍以咾咕石建造的石牆。晦暗的光線拉長了影子,倒映在正廳的木門上,給人種幽幽的陰森感。無論如何這裡都不是醫院了,署立醫院裡絕對不可能有路線通往這種地方。那個女鬼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這是幻覺嗎?區區女鬼真的有這樣的本事嗎?太多的疑問在阿善的腦袋中盤旋,但都不及另一個更核心的問題:周添賜究竟是怎麼樣的人?為什麼那女鬼千方百計地要纏著他?
此時正好入了夜,形似彎刀的月亮懸在空中施捨這一絲絲明亮。周添賜就站在中央,面對的門窗緊閉的木門動也不動。
阿善遲遲不敢踏向前,因為他見到木門上兩側雖然貼著紙,但紙卻非常見的紅色,而是不尋常的白色。本該繪著門神的圖樣,上面卻是分別畫著黑臉長舌的不知名異神。就算阿善對於這些鬼神再沒有常識也感受到異常凶險。
「喂,周老闆你快回來我這裡。」
周添賜不為所動,像是被釘子牢牢釘上的木偶。四周萬籟無聲,場面和先前起壇驅除詛咒的那天一樣。阿善湧起了不好的預感,更加心急如焚。
「搞什麼啊!」
就在阿善準備動作之際,他聽見了背後傳來一道冰冷聲音:「你不應該淌這攤渾水。」
他的頸後一陣寒意!
阿善急忙回頭,一股腐爛的臭味鑽入了他的口鼻。不等他反應過來,立刻被一雙手扼住了脖子。指甲深入喉嚨,帶著黑色火焰的餘暉。
是那半身腐爛的女鬼。女鬼依然裸著身,但此時她的臉龐又更加清晰了。女鬼半開著嘴,露出微尖的虎牙,她的容貌是令人難以忘記的美──倘若不是如此殺意騰騰的話。
「嗚⋯⋯救⋯⋯救⋯⋯」阿善被拎著離地數尺,完全無法再吸入空氣。鼻腔中最後進入的空氣盡是腐臭味,更讓他感到難受。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像你這麼蠢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女鬼的聲音深入腦髓,猶如迴盪在冰川中刺骨寒冷。「別怨我,是你不要命的。」掐著阿善的脖子的手指再度用力,就算沒讓他斷氣,只怕也快要把頭給擰下來了。
「唔──」阿善使勁掙扎,但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怎麼地,他立時眼前一黑,雙腳撐直,腦中咚咚咚地像是崩斷了什麼神經逐漸失去意識。
就在同一時刻,紅布像是有生命似的從阿善的手中滑出,流星一般朝阿善身後飛去,猛烈撞在咕咾石牆上。接著紅布捲動,滾得如細繩、如鑽頭、如摜破世間障壁的神蹟,不由分說地,石牆給鑽開了一到裂縫。登時紅光大作,強烈的光影從縫中穿透而入。
女鬼放下阿善,還在思考眼前變故的同時,一道身影快速奔入。那人影雙手敞開,左右冒著熊熊的黑色火焰,挾帶著憾天震地的威猛氣勢撲向女鬼。
是奕茹。出乎女鬼的意料之外,她沒有料到奕茹居然會找到這個地方來。
她是怎麼進來的?怎麼找上自己的?此時女鬼不及細想,轉瞬揚起同樣的黑火,舉掌一擋。
啪!
女鬼連退數尺之遠。她的身軀忽明忽滅,像是受到同是渾沌之力的牽引,開始受了影響。
「找到妳了!」奕茹大聲喊道。
「嘖。」女鬼看清楚了奕茹身影,頓時明白自己為何行蹤會被發現。經過這段時間的適應,她也能清楚感受到渾沌之力就像是有獨特的氣味,尤其自己的黑火就是得益於奕茹,因此就像是綁定雷達定位一樣,被發現也毫不令人意外。但被發現了又如何?此時的她沒有一點畏懼,更是不可能退縮。
「怎麼你們這些人,一個一個都是這樣⋯⋯為什麼要妨礙我!」女鬼露出虎牙,目光哀戚。彷彿受盡了世間委屈,窮盡萬般方法皆無法得償所願。她的眼裡透著悲願,形成恨意,吞滅了她的身驅。
「鬧夠沒有?」奕茹活動著肩膀關節,她有好一陣子沒有這麼認真了。「但是妳害了無辜的人,利用他們的意志讓妳的魂體更加具體;還利用更多學生來誘騙我進入妳的圈套,幹走了我的渾沌之力,那我就不能當沒我的事了。」
「哼。那是妳蠢。」女鬼冷笑。
「蠢?就當做是這樣吧。不過,妳說妳是來報仇的對吧?那麼──這次輪到我了。這是我的敗部復活賽。我會讓妳知道究竟是誰比較蠢。」
就在奕茹話音剛落,紅布不知打哪衝了回來,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竄入兩人之間,在空中盤旋了半秒,接著覆在阿善的身上。只聽「噗」地一聲,阿善從嘴裡吐出了大量的唾液,他翻身坐起,喘吁吁地呼吸,急著像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的空氣一次吸完。
「哇靠我還沒死?我還沒死吧!」阿善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確認自已的心跳是不是還有在運作。當他摸完確定心臟還有在動,這才連滾帶爬和女鬼拉開距離。「靠妳是真的想殺死我啊!」
「你誰?你怎麼會在這裡?」奕茹問。不明白在這種地方為何會有其他看似不相干的閒雜人等混入。難不成也是被捲進事故裡的無辜路人嗎?
「我才想問妳⋯⋯這間醫院怎麼回事?為什麼妳也跑進來這個奇怪的地方?」
奕茹看著紅布在阿善的身邊飄呀飄著,立刻弄清楚了情況。看來有其他人和自己一樣正在和女鬼對抗。
「沒空說明了。你口水先擦一擦⋯⋯。總之,大致上是我感應到渾沌之力⋯⋯就是那個黑色的火焰,跟你說這麼多你也聽不懂。反正我就是剛好在附近然後跑來醫院,在八樓空的病房那裏看到一塊紅布──喏,就是你手上那條。在牆上轉轉轉的,我好奇一碰就被拉到這裡來了。這塊布是你的嗎?」
「請尊重點,這是我們臨水夫人陳靖姑的神器,叫⋯⋯叫什麼來著⋯⋯?」阿善這才想起趙天師根本沒介紹過這是什麼東西,他這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這是我們的法器啦,專門對付鬼怪的。」
阿善仔細聽奕茹說的話,這才想到那個黑火似乎和眼前這女子有關。但他正想開口詢問細節,奕茹已經一把將他推開。
「小心!」
嘰──一枚黑火形成的暗箭由女鬼的方位朝阿善疾射,若不是奕茹及時反映,阿善身上恐怕就要開個洞了。
「真狠吶,妳這一下是朝要害在打欸!」奕茹向女鬼抗議。但想當然爾並沒有用處,她又朝兩人放送無數飛箭試著逼退兩人,一方面她的軀體飄飄向後,正朝周添賜而去。
「不要讓她靠近周添賜!」阿善大喊。
奕茹並不曉得阿善這麼說的理由,但只要是那個女鬼打算要做的任何事都絕對要阻止,她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果斷出手。只見她雙掌交握,一聲巨響隨著自女鬼身後炸開!女鬼驚愕地回頭,一艘大船憑空出現在女鬼的背後,硬生生地隔開她和周添賜的距離。
大船從地面乘風破浪而出,像一隻揚起頭的鯨魚。
「想不到還能這樣用吧!」奕茹一邊得意地笑,同時腳步沒有片刻停歇,流星趕月似地立刻向前搶攻過去。渾沌之力是人類意識的匯聚,可以憑著使用者的力量任意創造出人類想像可及的任何物品,只是時間並不長久,通常都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創造出來的物品也不具動力,更無法創造生命,因此這艘船也只不過是徒具形象而已。然而儘管如此,光是這樣也已經足夠暫時阻礙女鬼的行動,這樣就夠了。
儘管短時間難以理解,女鬼倒也沒有錯愕太久,然而大概是頻受阻擾,她眼神越發見紅。大概是決心掃除眼前的阻礙,她的位置不再向後,反而是正面對著奕茹,揮臂架開奕茹的手,很快地便和奕茹纏鬥在一塊。
阿善領教過女鬼的霸道,那打在自己臉頰上的巴掌還隱隱作痛。此時說什麼也不想湊上前挨揍。打架自己並不在行,何況是要和鬼打。與其上前當砲灰還不如做點自己辦得到事。
自己辦得到的事⋯⋯?
這倒也不是多難想的事。阿善很快就把目標放在周添賜身上。也許把這塊紅布罩在他的身上便可以解除他的詛咒⋯⋯嗎?他其實毫無概念,他根本對這些一無所知。但很值得一試,至少總比現在呆站在這裡好。
阿善拿定主意後,立刻拔腿朝周添賜奔跑。這個三合院大埕裡,一點風也沒有,既見不到三合院以外的畫面、也沒有半點生命氣息,阿善只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女鬼查覺到了阿善的打算,立刻伸手朝地面一揮,黑光閃閃地勁道毫不留情地朝他而去。
「嘿,妳的對手是我。」奕茹跺地一踏,地面竟揚起了波浪,土石俱碎,那朝阿善而去的渾沌之力消彌於無。
「嘿,沒用的。那男人不管怎麼救,永遠都是屬於我的了。」女鬼冷笑。
「妳的廢話真多。老實說吧,我也不知道他想幹嘛。但只要是妳不喜歡的事,那我們就會多做一點。」
女鬼沉眼。她的眼睛在流血。
「有沒有人說妳很擅長惹怒人?」
「有啊。我認識一個朋友常常這樣說。」
女鬼將黑火凝聚成一把長刀。「放心,那個人不再有機會這麼說了。」
她的話剛說完,刀子已經冷不防刺向奕茹的心口。奕茹俐落地側身避開,她雖未曾鬆懈,但還是被突如其來的攻擊逼得滿頭大汗。正確來說,要不是她已有防備,這刀就要貫穿自己了。
就在她閃身的一瞬間,女鬼刀身一轉,冷光寒冽,這次直削奕茹的後頸。奕茹不及細思,憑著本能反應翻滾開,有驚無險地避開這刀。然而刀勢未盡,黑火的鋒芒劃開了她的腰間,登時鮮血淋漓。女鬼再朝奕茹逼近,攻勢一波比一波猛烈,她這並非是受過什麼武術訓練的刀法,而是抓狂一樣的亂砍。但正因如此才更加難以對付,無法預測、沒有邏輯,就是一股勁地喊殺,轉眼間奕茹又添了幾處新傷。
不過雖是受了傷,奕茹卻沒有哼半聲。
「妳的敗部復活真短暫。」
奕茹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甚至可以說是充耳未聞。事實上,奕茹根本沒在管女鬼的動作,她的視線始終都只關注一件事:黑火流動。
奕茹的眼中充滿了炫目的絲線、黑與白的漩渦,交織得如膠似漆的混亂。翻騰再翻騰,如巨浪一般。她自顧自的平靜,舉手投足間充滿穩若泰山的神氣,每一個步伐都踏得紮實。
「這就是妳的本事嗎?」奕茹哈哈一笑,臉頰被輕輕劃過一刀,在同一時間,她伸手抓住了飄渺於虛無之間黑火迅速拉扯。
「唔——」女鬼愣了半秒,發現自己被定住身體。她扭動了幾下隨即再也動彈不得。
「妳做了什麼?」
奕茹聳聳肩。
「人的外表會隱瞞很多訊息。但是本質不會。紊亂的黑火讓我看得到在妳靈魂裡面的徬徨。」奕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雖然傷痕累累但並不狼狽。「結合渾沌之力和怨氣的妳很強大很厲害,這點確實如此,我必須承認。如果要直接消滅妳得花上不少的時間和力氣。甚至可能根本辦不到。所以,我並不打算這麼做。而是專心找機會把我的力量奪回來。」
「⋯⋯傷成這樣逞什麼強。」女鬼嘗試掙扎,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不用白費力氣了。」一條黑色的絲線牽連著女鬼的身體和奕茹的手指。「我已經找到了妳根植在靈魂裡的力量源頭,畢竟那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東西嘛,我比妳熟悉太多太多了。儘管費了一番工夫,但現在該物歸原主了吧。」
女鬼沒有表情,雙眼血紅地冒著光,冷靜地感受著渾沌之力的黑火正一點一滴逆向傳回奕茹身上。
奕茹在心中默默慶幸:「還好這傢伙很識相。要是不小心讓她掙脫了,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黑光從女鬼的身上消失殆盡,一點也不留。
然而奕茹只覺得奇怪:那天自己發揮出的力量堪比海浪一樣洶湧,但此時回收的渾沌卻像是她家壞掉的蓮蓬頭。
「被奪走的力量只有這一點嗎?屁啦⋯⋯」奕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纏繞在掌心的火焰圓轉如昔,但絕對不應該僅是如此而已。
她抬起頭看向女鬼。卻發現她的身影正在淡化消失⋯⋯
阿善決定先不管身後一人一鬼的離奇決鬥。他解下手上的紅布,立刻就要朝周添賜的頭上罩去。但是他立刻發現周添賜的狀態真的非常不對勁。
周添賜站著,眼睛睜著,卻像是化著五官的人偶毫無生息,彷彿魂魄不在身上一樣。
「喂,醒醒欸。你再不醒來等等我也要陪葬在這裡,不要鬧了啦。」
難不成周添賜的魂魄已經離身了?如果真是如此,就算現在給他罩上法器也沒有意義了。就算除去了詛咒,救回來的也不過是一句空殼。
「現在要唸什麼有用?完蛋了我記得不多。」阿善叫苦連天。他總算明白為何那女鬼沒有堅持來阻止自己,而是選擇和那不知名的陌生女子打起來。原來對方早已認為自己對於眼前的情況也莫可奈何。
總之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阿善捏著手指,念起金光神咒:「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誦畢,他將掌心貼在周添賜的額頭,打算將周添賜的意識喚起,如果他的魂魄尚存,只不過是受到女鬼的影響而昏迷,那這樣做也許會有作用──或許吧⋯⋯。阿善沒有任何把握,只是憑著一股想像行動。
但是周添賜依然沒有反應。
「怎麼會?難不成⋯⋯」阿善感到背脊一陣涼意。
「你發現了吧。」周添賜突然開口,但是卻女人的聲音,「我已經成功了,雖然費了一番功夫。現在我是他,他是我了。我們再也分不開了,再也不分彼此⋯⋯」
阿善嘴張得老大。他萬萬想不到打從一開始就晚了一步,當周添賜自己跑出病房外,脫離自己的視線起,周添賜就落入了女鬼的圈套。
「妳到底是誰?」
※
沿著市區平面道路從台北開車前往宜蘭是一件既麻煩又費神的事。明明有國道五號的雪山隧道可以走,就算不考慮速度,最起碼也比途中要經過的山路相對安全。但藍月淨還是選擇開著向客戶收來的二手老車,彎彎曲曲地在北宜公路上獨行。山區的涼風和寧靜在獨自遠行的時候確實別有一番風味。然而藍月淨並不是為了這樣的理由選擇這條路線,而是更單純的理由:她不敢開高速公路。儘管任何研究都表明順暢的高速公路在正常情況下是安全的,但是不知為何,她就是對於要快速行駛的環境充滿抗拒,尤其是當自己得控制方向盤的時候。
開了兩個小時之久好不容易到了宜蘭市區,藍月淨又陷入了迷路的麻煩中。她的目的地在導航的地圖上顯的渺小。畢竟那裡並不是什麼景點,除了人煙稀少以外,甚至連門牌都沒有,只有一個大致的位置當作參考。這裡是台七線沿著蘭陽溪一直往山裡開的路段,右側是鋪滿翠綠的山壁,左側則是河川沖積的平坦沙地,依稀還有幾條潺潺水道正在滾著河水。此時正逢蘭陽溪枯水期,若想觀賞磅礡的自然美景恐怕今天不是什麼好時機。
藍月淨在附近繞呀繞著。最後輪胎喀隆喀隆地駛進了都是碎石爛泥的產業道路,坐在駕駛座的藍月淨就算繫了安全帶還是幾度搖搖晃晃地飛起來。還好這樣的路面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便恢復了正常。在兩側的桑樹低垂著手腳夾道歡迎下,最終迎面而來的是一座破舊的三合院。三合院屋瓦不全,樹藤伸進了殘破的屋頂,五彩斑斕的蝴蝶在窗前飛舞著。三合院前有著空曠的水泥地,四周圍著用黑漆漆的石頭建造的圍牆。充滿年代的舊屋沒有半點人氣,不知有多久沒有住人了。
藍月淨把車停妥,下車後便在埕上四處張望,只是這裡除了這間破屋外就只剩下荒煙漫草。她果斷地進入了屋內,裡頭沒有留下太多生活的痕跡,但可以想見一旦入夜,那蚊蟲鋪天蓋地而來的場面,就連遊民都不見得會想跑到這種荒無人煙的所在。
低矮的房舍有著潮濕腐舊的氣味。那不僅僅是陳舊的氣息,而是像是連抗拒外人都懶的無力感。
正門是神明廳和客廳的位置,但此時只剩下雜亂發霉的藤椅和一面大理石桌。神明桌上沒有神像,只有一個黑色實木公媽神龕,上頭什麼也沒有寫。藍月淨猜想,神明和祖先可能隨著後人移居時一併移走了。
嘎──木頭在泥地上受到擠壓發出聲響。藍月淨踏在倒下的門板上捧起手中筆記本,用筆在某一行作了記號。接著繼續往兩側廂房走,然而依舊沒有任何斬獲。
「這裡也不是啊⋯⋯」藍月淨在本子上又畫了一個叉叉。她之所以會來到這裡自然是有原因的。但是時間實在過得太久了,這裡沒有留下太多有關這間屋子主人的訊息,連帶著她想要獲得的線索也要中斷在這裡了。
她嘆了口氣。大老遠跑到這裡來結果卻不盡人意。雖然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無功而返總是叫人難以嚥下這口氣。
「唉唷!」
突然一個老人彎著腰和藍月淨撞上。藍月淨向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撞到屋角的甕。還好她身手還算敏捷,這才煞住腳。那老人開口就是一連串口齒不清的謾罵,好像碰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似的。
「妳是誰?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老人嘴裡還沒罵完,又手忙腳亂地從背後抽起一面八卦鏡,舉手對著藍月淨一頓照,但沒有任何效果。
「我倒還想問,你又是哪位?」
「哼,會講話有影子,臉還這麼臭,看來是人。」老人收起八卦鏡,扶著腰讓自己站直。
「我得糾正你的說法,這太不禮貌了。大白天的出現在這裡,不是人還能是什麼?」藍月淨拍拍身上的灰塵。
「還能是什麼。」老人掏出一張名片,上面畫著符咒,中間一行寫著「趙公典」,服務項目有法事科儀、風水堪輿等等。服務多元,但紙張廉價,看起來有些髒污,不知道多久沒有發送出去了。
這人正是前段時間幫助周添賜驅除詛咒卻碰得滿鼻子灰的趙天師。
「道士?」藍月淨瞇起眼,也遞出了自己的名片。
趙天師皺眉接過。
「賣古董的?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妳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彼此彼此。」
空氣凝結了好一會。很快地兩人心中都有底了。不會有人沒事會特地跑到這種荒郊野外的破屋來,答案只有可能是一個。
趙天師不由得警戒起來,除了自己還有人在調查和周添賜有關的事。但是,為什麼是賣古董的?他認為這恐怕是這女人的障眼法,這張名片上頭寫的不可盡信。她是另外受聘於周添賜嗎?那傢伙果然不相信自己,去找了其他幫手來。倘若如此,那自己就絕對不能和眼前這個女人說太多。那個老混蛋不是好咖,一旦自己的生意被搶了,那傢伙可有得是理由不支付酬勞。
「有什麼發現嗎?」趙天師清了清痰,他總是忍不住想要咳嗽。
「就如你所見,什麼也沒有。這裡至少十年以上沒有住人了,該搬的該壞的都已經差不多了。」
「嗯,咳咳⋯⋯,畢竟這戶姓陳的本來就是很怪的一家人。聽說後人都搬去台北了,只是究竟是搬到哪裡去就沒人知道了。」
「你是怎麼打聽到的?」
「嗯?我一路從市區過來,那附近的宮廟還有一些老人有印象。畢竟也算有名嘛。上個年代很多人來拜訪過,我想你也是聽說過這些傳聞所以才找到這種地方吧。」
「確實如此。」藍月淨見趙天師說得隱晦,決定直球對決:「周添賜在發跡後,接受採訪時曾經說過自己在宜蘭縣的山裡面幫傭,當時就有不少人跑來這裡想要蹭一點關係。但據說陳家後來不堪其擾就搬離了這裡。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啊。」趙天師心中更加警戒。
藍月淨點點頭,說:「在這裡遇見你,又這麼剛好是位道士。想必你是收到周添賜的委託,要袪除他身上的詛咒吧?」
「是嗎?拔除?那可不好說。」趙天師嘿嘿一笑,「那個人欠我一大筆錢,沒付清以前我可沒打算幫到底。」
藍月淨先走出了破屋,陽光灑在空地上,涼風陣陣襲來,相當舒適怡人。這棟破屋佇立在這裡數十年並沒有給人陰森的氣息。除了荒涼和蚊子多了一點以外,這裡什麼都好。
趙天師緩步走了出來,不知道在盤算什麼,一雙混濁的眼珠子盯著藍月淨看。他對於藍月淨究竟是為何而來始終充滿懷疑。
「不過畢竟你就是道士,難道沒有什麼通靈的手段可以用嗎?比方說把死者找來問話之類的。」
「我是紅頭法師,沒有修那種法術。這不是我的專業範圍。當然如果有需要,我會請業主加點錢,那我可能就會有辦法。但現在是虧本生意,我才不幹。」
「嗯哼。」藍月淨露出了可以理解的表情,雖然她完全不明白所謂「紅頭法師」是指什麼。「我坦白說吧,我想我們可以合作。」
藍月淨知道僵持在這裡只是浪費彼此時間,於是說了她有個朋友遭遇到水鬼攻擊的事件,而這一切都指向周添賜回來台灣後所引發的一連串風波。當然,她避開了在地巖水庫裡學生遭遇到的事件細節,也省略了渾沌之力的內容,畢竟這些對陌生人解釋太多,也只會徒增困擾。
趙天師抬起額頭,拇指逐一按著食指中指指節,一邊說:「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騙我?我要妳保證不會跟我搶生意。不然這番白費功夫,我絕對不會對妳和姓周的善罷甘休。」
「就如我剛剛所說,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幫朋友解決困難的。不是來賺錢的。」
「放屁,正常人哪有這個閒工夫。」趙天師雙手一攤,表情不屑。「如果真的像妳說的那樣,而不是受到周添賜的委託,那麼妳應該馬上離開這裡。這件事不是普通人可以處理。再不然,最起碼也要讓我知道妳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要我幫忙。」
藍月淨若有所思地看著屋內,她的目光停留在神明桌上,她問:「依你的專業來看,你覺得當初陳家人搬走的時候祖先有成功請走嗎?」
「請神容易送神難,很常發生以為自己有請走結果儀式做得很隨便,搞得祖先還是家神都還在原地──等一下,這關我什麼事?是我在問妳話。」
「也許要請你幫點小忙囉。」
藍月淨對於趙天師的反應並不介意,她見過各種難搞的人,顯然趙天師還在她可以招架的範圍之內。只見她回到車內取出一只皮箱,從中依序拿出茶壺、茶杯、茶葉,這是她早些時候去見了一個朋友,向對方商借來的道具。不久前才勞煩過他協助處理鬼抓人的事件,當時情況可真的是凶險萬分。
趙天師見到藍月淨從箱中拿出裝著熱水的保溫瓶,本來還要出言嘲諷。但是一見到她手上的茶杯後就歛起笑容。那茶具不僅僅是茶具而已,趙天師忍不住猜想她接下來的舉動。
藍月淨在地上鋪好餐巾,將茶盅茶碗依序擺好,待秤好重量放入茶壺裡後再將滾燙的熱水滴滴斟酌地倒入。
每倒入一滴水,空氣便為之凝結一分。
茶壺滿溢著滾水,蟲不再鳴,鳥不再叫。
趙天師發現了空氣間的異樣,這種情況他熟悉得很。
這女人不知道怎麼搞來的法器,居然能使通靈招魂的法術。但她的倒茶技巧生疏,也沒有唸咒掐訣的儀式,不知道是何種法門。但光憑周遭的氣氛,以結果論而言,效果和道教的招魂法不會差得太遠。只是光憑如此,招來的魂體少了憑依,恐怕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藍月淨朝趙天師看了過去,她的表情上像是寫著「接下來該你表現了」一樣,然而卻沒有半點和他商量的打算,就連動動眉毛示意的舉動都省了下來。趙天師這才發現這女人打從一開始就是抱持著這種想法,既不明確溝通,也沒有打算套自己話。她表面上是在向自己透漏周添賜的資訊,但實際上卻是順勢利用自己幫她解決難題。恐怕這女人在知道自己是道士的那一瞬間起就有了這樣的打算。
趙天師當然大可以一走了之。但轉念一想,對方顯然目標和自己是一致的,倘若對方的操作可以讓自己得利,那配合一點似乎又並無不可。
藍月淨淺淺一笑。趙天師覺得那模樣看起來實在有點欠打。這女人給人一種特殊的感覺,彷彿和她接觸後總會不知不覺會幫她做事。
隨然自己也許可以因此得利,但就是讓人感到十分不爽。
「哼。」趙天師從隨身袋中拿出一大張黃紙和剪刀,快速裁了個人形放在地上,雙手結起印,唸起:「瞻對虛空伸召請,隨旛接引返家堂。吟幽冥界,黃泉路,三魂杳杳,七魄茫茫⋯⋯」
只見一道煙芒在從破屋中緩緩流瀉,飄過兩人視線,停佇在紙人上方盤旋。兩人互看了一眼,趙天師拇指中指一捏,喊了聲「敕」,白煙被黃紙吸入,轉眼間站了起來。
「原來是有真本事的。我還以為周添賜這種人只會找到神棍。殊不知還真的遇上貴人。」
「我說過,我有我的盤算。是不是貴人可就不好說。那傢伙一開始騙了我,說只是普通的詛咒,害我被那女鬼痛打一頓,這筆帳我可是要他用新臺幣付款。」趙天師手指搓呀搓著,三句不離錢。
但這樣直白就好辦事多了。兩人目標一致,接下來只要專心處理眼前的情況就好。
「喂,妳想問什麼?最好快點。我不知道妳的這套把戲可以撐多久,但我能做的就是把魂引進去而已。」
藍月淨低聲「嗯」了一聲。她將茶碗覆上,將熱茶圍著紙人繞圈撒在地上。蒸氣越發越盛,像是棉花糖似的長成煙霧,紙人的倒影越拉越長最後和一個人一樣高。
「咳,那就由我先開始好了。」藍月淨瞧了趙天師一眼後又把視線挪到黑影上,「那麼,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黑影用一種極不自然的方式抖動,像是波一樣地擴散、張開,最後以紙人為基,本來輪廓的模糊的黑影逐漸穩定,成了一位老嫗。
「陳鄭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