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8|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章四十七

  羅衫翻越畫中嶺,水滑凝脂漫峰頂。

  「小姐,外邊有一個姓寧的公子說要見您。」畫屏的另一邊,是奴婢小穎的聲音。

  浴桶裡,柔荑摩娑藕臂玉腿,潘文雙沒作多想,便言:「讓他進來吧!」

  不久,廊上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等到寧澈一踏入房內,若非事態緊急,他差點調頭離開。

  甜美的女音自屏風後傳來:「寧公子來得真不巧,奴家正在洗沐,你稍坐一會兒。」寧澈細細地應了一聲,然後脫下皮靴擺直擺正擺好,才盤起雙腿,模樣略顯侷促。

  當小穎走出房門,寧澈瞬時繃緊腰背,微低著頭,直直盯視前方的地板。面前的四面屏扇繪著江山萬里,氣勢恢弘,他卻無欣賞之情。

  淡筆濃墨屏風流,卻見白紙透春影。

  這一廂正襟危坐,另一廂卻是悠悠哉哉,潘文雙哼著家鄉的小曲,低吟淺唱,好不愜意。

  綺麗的歌聲忽止,沐浴中的美人總算想起正題:「寧公子突然拜訪,所為何事呢?」

  寧澈朗道:「昨日一役,吾友……禹航會少主夏時鳴身中奇毒『夢裡生』,急需賊人的心血解毒。」

  潘文雙詫異:「夢裡生……十五年前有個惡匪許震海橫行江湖,喋血三個村鎮、殺死諸多英雄好漢,手底下的亡魂多達四百四十七條!他所用之毒便叫夢裡生。」「正是。那賊人來歷不小,大人務必當心。」寧澈恭謹應答。

  突聞嘩啦啦的水聲,潘文雙出浴穿衣,寧澈仍舊眼觀鼻,鼻觀心,對著畫屏上的倩影未投一眼。

  繞出屏風,潘文雙忽然輕噫:「僅寧公子獨自一人?桓大哥沒跟你來?」寧澈茫然皺眉,說:「又不是新婚燕爾的愛侶,幹嘛成天膩在一起?」

  聞言,潘文雙一邊微笑,一邊梳著長髮,踱至榻邊坐下。

  這時,小穎端來茶水,外加一盤精緻的小點心,而後悄然退下。

  潘文雙將亮麗的秀髮悉數攏至同一側,有一股難以直視的慵懶及豔麗,寧澈移開目光:「大人,夢裡生這毒相當陰險。施毒者只要服食藥物,自身無事,但對別人來說,他的血液已成劇毒。中毒之初難以判診,即便是摸著一滴血珠,毒也能侵入體內,等到皮膚發紅,毒液會迅速流竄全身,惟有昏睡之時,毒素才會減緩運行,增長醫治的時日,故名夢裡生。」頓了頓後,復言:「施毒者的心血為解方的其中一味,潘大人能否讓小弟見上賊人一面?」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潘文雙卻挽著烏髮,捏著木梳,慢悠悠地梳開髮絲,不置可否,好似沒聽到寧澈的話。

  「……大人,夢裡生會侵蝕人的顱腦,有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別名……叫做食腦蟲……」寧澈猛然站起,鞋都不穿地踩在地上,長揖道:「小的明白此人乃朝廷重犯,外人不得會面,然人命關天,望潘大人法外開恩。」

  潘文雙倏爾笑開懷,猶若鶯燕啼唱,她拉著寧澈的臂膀,安撫人回座,並言:「寧公子何須見外,你和桓大哥幫了奴家大忙,這小小的要求,豈有不允之理?況且那人是叛黨,說來也跟寧公子的家仇大有關係,奴家本來就有意安排你探視。」

  寧澈大喜若狂:「如此甚好……」「不過猶有一個困擾人家多時的煩惱,公子足智多謀,定能輕而易舉地解決。」潘文雙笑靨如花。

  躊躇一瞬,寧澈方道:「大人請說。」掇起盤中饆饠,小巧的貝齒咬下一小塊,續:「希望寧公子能幫奴家找一找叛黨的據點。」

  「這……小弟對於叛黨幾乎一無所知,要我找出他們老巢……實在太為難小弟了,能不能……」話未完,潘文雙逕自打斷:「公子何必謙虛,仇人的線索近在眼前,寧公子能忍住血海深仇,看著奴家押走人犯,若非好友中毒,只怕那人下場是死是殘,公子也毫不在意……念來寧公子業已明晰該往何方尋仇。」

  表面上平靜如常,內裡卻是方寸劇顫,寧澈暗思此女果然不是泛泛之輩,只得講明實情:「大人明鑑,去年小弟和桓大哥曾遇六名黑衣傘客圍殺,那六人雖無透漏行跡,然其紙傘工藝出自江南。昨晚那人蛇骨鞭上塗的麻藥,淨濁大師曾言,非是淨求原有,後來詢問家師,家師驗出毒物來源,推測此毒應在江南製成。」

  美目半瞇,櫻唇微嘟,潘文雙右手倚在木案上,左手捧著半邊臉蛋,嗔怪:「公子真是不老實,明明曉得這等重要的線索,卻藏在心裡頭不告訴奴家。」

  一縷青絲因浸染濕氣而沾黏雪肌,自後頸蜿蜒而出,經過左肩、鎖骨,末了深入丘壑之中。

  寧澈眼觀他方,側臉示人,問:「幾時能見他?」「嗯……」潘文雙考慮片刻,道:「今晚申時,奴家會遣人至夏府接送。」

  匆忙道謝後,青年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

  天色慘慘,槐樹陰陰,野草茫茫,清泉濺濺。

  桓古尋抱元守一,摒除心中雜念,感受周遭的風吹草動。

  雲霧層層,翠鳥嚶嚶,蚱蜢唧唧,刀鋒鑠鑠。

  晶石般的眼眸猛睜,赭紅近欲溢出眼窩,桓古尋一拳轟上跟前的樹幹,槐葉受力搖晃,紛紛飄墜,而後白麟刀橫空一斬!旋即入鞘。

  窸窸窣窣仍未停下,端詳地上的落葉,方才歷經極快極狠的一刀,卻絲毫無損,而出刀者靜靜盯視手心,若有所思。

  刀繭粗厚的大掌上,一隻蚱蜢被縱切成兩半。

  「看招!」背後一聲清亮,桓古尋不及細思,亮刀即劈!

  「鐺──」出乎意料,白麟刀受阻偏斜,震得人虎口痠麻,右頰還察覺到一絲冰涼,抬手擦拭,竟是血痕。轉頭一看,草地上躺著一朵連著枝條的杜鵑花,花枝特意削尖,末端一點朱紅。

  寧澈瞄了一眼不遠處,被砍得變形的鐵製馬鐙,道:「桓大哥,你出招的準頭得在練練。」

  異族的刀客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將白麟刀按在膝頭,大嘆:「已經好多次了,我的殺招沒有成功,還給人反擊的機會。」搔搔後腦勺,思考:「難道我不適合山型的內功……不可能!若不適合,耿前輩怎會教我練呢?」

  任由雲上日隨同星湖雪遊蕩,寧澈落坐桓古尋身旁,「你剛才看見兩物同朝你飛去,為何選擇打落馬鐙?」桓古尋即回:「因為馬鐙在前,花朵在後,所以我先打下馬鐙。可是……」「可是前者未必是最具威脅的一個,真正的危機很有可能是後者。」寧澈闡述己見:「類似的狀況,我在賀景淳那兒也栽過跟斗。還記得耿前輩說過的要訣嗎?」

  桓古尋大力點頭:「『快速』和『時機』。行功的快速近來感覺甚深,有時我行招,腦袋還沒意識到,真氣便已運轉周身,比起以前,真的快了許多,至於時機嘛……」

  「咱倆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寧澈對自身極不滿意:「耿前輩說得沒錯,運使澤山錄十分耗費體力,一旦發招未成,敵人抓住可趁之機,咱們就無法及時應變,遑論接招。」

  「也就是說,眼力高明的人,會算準咱們力竭的那一剎那,一舉定勝負。」桓古尋蹙著眉頭,寧澈同是環臂沉思:「這般大的弱點,放著不管遲早完蛋。」

  「另有一點,山型的威力有無施展開來,很大一部分取決於空間。」桓古尋綜合以往的經驗,作下結論:「空間不可太廣,否則與長兵對陣將處處受到牽制,但也不能太窄,例如在小巷子,因為來不及聚氣提速,造成的殺傷力自然不大……」

  寧澈聽完,道:「我是尚未發覺澤型本身的限制在哪兒,不過你說的空間……倘使空間廣大,可透過步法移動來縮減,但於窄小的空間,就得想辦法擴大……」「啊!」桓古尋想起來了:「我當初是靠旋轉身軀來延展空間。」

  「但這並非長久之計,比起直來直往的攻勢,旋轉身軀更易虛耗體力,何況澤山錄本就不是能輕鬆使出的功夫。」寧澈支頷苦思:「說來說去,猶是最初的癥結──時機。」

  桓古尋一時沉吟無話。

  良久,先聆:「小澈,不如來比賽!」似是念及甚麼妙方,澄淨的大眼閃閃發亮,寧澈受其感染,亦興致勃勃:「比甚麼?」

  平和的男音朗開:「比武功、比反應,比誰進步得快!」紅舌舔了舔犬齒,續言:「從現下開始,不論時地,伺機偷襲對方,看誰贏的次數較多,期限就到……」

  寧澈接道:「期限就到找著叛黨為止。」「好!輸的人……輸的人要替贏家做一件事。」覺得光比試不夠,桓古尋另附條件。

  比賽的協議敲定,寧澈另起話頭:「適才我去一趟潘文雙的閨閣,她說申時會來夏府接我倆。」桓古尋默然半晌,問:「你真打算和她合作?」「想拿子謐的解藥,須經她首肯,不合作不行。」寧澈淡淡回說。

  「你說……取完心血後,潘文雙叫咱們向東,咱們朝東南,叫咱們向西,咱們朝西北,次次都達不到她的要求,她會不會就不理咱們了?」桓古尋的提議,笑彎了寧澈的眉眼:「阿尋,你竟然懂得耍這種陽奉陰違的花招,小弟我甘拜下風啊!」

  俊朗的臉龐霍然湊近,表情認真:「小澈,你想報仇嗎?」前一刻尚在嘻嘻哈哈,此刻倏然收聲,眼神轉為空洞:「我好怕變回潘文雙口中的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拋卻名籍,捨棄性情,何以稱人?

  把玩著胸前的狼牙鍊,溫和的男聲落至耳際:「倘若每每行事前,你都能想到玥姐,那麼你就不會變成潘文雙說的那樣。」見俊美無儔的容顏稍晴,桓古尋復又燦笑:「而且真的阻止不了,我一棒敲昏你也行啊!」

  寧澈故意軒眉挑釁:「你打得著就試試看吶!」

  笑鬧數聲後,鳳眼用力眨了眨,睏意突至。從昨日前往白馬寺,到今日至西市與萬閣會晤,超過一日未闔眼,饒是鐵打的身子,到了下午也疲憊不堪,於是寧澈走至泉水邊,漱口洗臉。

  一陣微風正好闖進這片小樹林,遛達一圈便走,桓古尋閉著眼,耳畔的蟲鳴鳥叫,流水潺潺轉為清晰,心神頓鬆:「你從前常常來這兒嗎?」

  「洛陽城東南西北,當屬北郊最安靜,幼時逃課闖禍,就會一個人躲到這兒玩,折枝釣魚,刨土挖蟲,再往裡邊走去,尚有一個瀑布,瀑布旁邊的小山洞頗為隱蔽,偶爾我玩得晚了,就在那兒過夜……」寧澈沒有說下去,只是坐回原本的位置,和衣而臥,旁人亦不追問。

  精神恍然之際,彷彿回到往昔,那不時有少年前來嬉戲的小樹林。

*****

  華燈初上,三輛馬車駛進北市某條巷弄,嬌俏的嘻笑與濃郁的脂粉味充斥,車內的桓古尋揉揉鼻子,掀起簾子往車外瞅瞅,濃妝豔抹、打扮風騷的女子簇擁王公書生,招攬生意,原來是煙花巷。

  下車後,金釵細步立時圍上,勾肩搭背、呼爺喚哥地甚為親熱,桓古尋和寧澈面面相覷,除了尷尬外,均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

  「桓大哥、寧公子,這邊請。」對兩人的窘迫視而不見,潘文雙兀自向前。

  正準備迎客的老鴇甫瞧潘文雙,立即斥退眾女,僅餘四人成雙陪侍桓寧二人,堆出討好的笑容:「大人晚安,請問要另開包廂嗎?」「不用了,原本那間就行。」而後潘文雙回首笑問:「這裡的姑娘漂亮嗎?」

  捉住不斷在身上亂摸的細腕,桓古尋問:「你帶我們來這裡做甚麼?」潘文雙一臉促狹:「桓大哥不必害臊,覓柳尋花乃稀鬆平常之事,試問英雄騷客,誰人不愛呢?」放棄掙扎,任憑兩女依偎左右的寧澈無奈:「潘大人,那人究竟在哪兒?」

  潘文雙嘆說:「嘖嘖嘖……虧奴家早上還誇獎過你呢!怎地簡單的誘之以利都不懂?」

  言談間,三人來到一幢獨立庭院一角,美輪美奐的樓閣,潘文雙說:「青姐姐,到這兒就行了,其他人也都下去吧!」老鴇哈腰行禮,推搡四個戀戀不捨的姑娘離去。

  登上樓閣前,便聞淫聲浪語不絕,登上樓閣後,就見八姝環繞醉眼迷糊的老人,春色無邊。

  五丈見方的樓臺上,四個彪形大漢分踞四角。

  年屆古稀的男人渾身酒氣,手拿酒樽,在不算寬廣的樓臺上,腳步蹣跚地追著四處躲藏的美妓,好不容易撲到一個,眼角餘光方瞥見多了三個人,口齒不清:「呦!潘大人大駕光臨……嗝!還不快給大人斟酒。」衣不蔽體的女子嗲嗲應答,倒了三杯酒。

  縱然有客來訪,男子猶自狎玩身下的美女,口上輕慢:「嗝!怎麼潘大人後面還跟了兩隻小狗,莫不是來和老夫同歡共樂的吧?哈哈哈哈……」

  潘文雙燦笑:「老先生說笑了,他們是來取救命藥的。」而後淡聲指示:「來人。」兩個壯漢立刻上前,無視女子們的驚呼,直接把那腦滿腸肥的老傢伙壓上桌案。

  纖纖玉手一敞,示意寧澈可以動手了。

  寧澈走到老人身側,褪下高僧偽裝後的他,眼色紅黃混雜,銳利如鷹,體型仍是胖碩,但與淨求那種彌勒佛般的福態不同,隱約透著一絲凶狠殘暴。

  四隻大手粗魯地扯開本就沒穿好的衣服,袒露上身。

  黝黑老邁的皮膚上,紅痕淤青交錯,色彩斑斕,由於方才粗暴的動作再度撕裂傷口,汩汩迸血­­──上百道傷痕,笞杖烙剮,盡為新傷。

  依這人的武功,合桓古尋三人之力亦難佔到半分便宜,眼下卻輕易地被兩個侍衛擺弄,看來他不單單身受重傷,內功也被制住了。

  寧澈拿出五枚銀針,依照方玥所講,在特定的穴位落針,最末用放血針刺上心口。

  印著齒痕的雙唇顫抖,老人咬牙切齒:「老夫的傷多到數不過來,要取心血用不著這麼費事。」

  「不想死的話,就閉上你的嘴。」寧澈冷若寒冰。

  「呵呵……我知道你是誰。」可是他不聽,又續:「我說他們做事實在不牢靠,居然漏了一個……小子,哼唔唔唔唔……」寧澈加重手上勁道,再次警告:「閉嘴。」

  取血完畢,潘文雙道:「老先生狀態還不錯,那來談正事吧!」箝制的力道陡增,痛得老人倒吸數口涼氣,他卻是硬氣不減:「怎麼?要把我這老頭子押回牢裡嗎?」

  「不必那般麻煩,在這兒也行。」潘文雙手一揮,左邊的大漢掏出一柄小刀,對準老人小指頭,毫不猶豫地割下去。

  小刀的刃部暗沉崎嶇,顯然不鋒利,縱使是細瘦的指骨,也得來回移動刀刃才切得下去,更增痛楚。

  「哼哼哼……唔……唔唔唔……」老人閉緊嘴巴,將哭嚎全部鎖在喉嚨。

  剛剛還在陪酒賣笑的八個美妓早早逃離此處,僅剩下潘文雙一名女子。

  腰肢款擺,嬌軀落坐在老者對面的月牙凳,桃花般的眼波依舊,蔥白嫩指捻著杯莖,一口一口地啜飲杯中物,一派優雅自在……除開耳邊的嗚噎聲不止。

  「大人,割掉犯人的小指了。」行刑的壯漢面無表情地稟報,換來淡淡一句:「繼續。」

  冷酷的應和後,駭人的剉磨,和幾欲衝出齒間的哀號又起,其慘況不忍觀視。

  終於飲盡一杯酒,似是嫌棄酒的味道不怎樣,黛色柳眉微攏,耳聽人報說:「大人,無名指也割掉了。」潘文雙擦了擦嘴角,神色如常:「誰說停了?」

  大刑三度臨身,再剛強的硬漢也撐不住,悽慘暗啞的哭喊響徹一方,惹得樓閣附近尋歡作樂的眾客愕然,知情的老鴇姑娘搓著手裡的香帕,不敢多言,故作鎮定地同客人勸酒聊天,企圖引回注意,聞者生懼的嚎叫持續擴散。

  「停。」酷刑暫歇,老人冷汗涔涔,像一條擱淺的魚,大口呼吸。

  潘文雙道:「不是奴家要潑你冷水,而是就算老先生剛硬勝鐵,目下在那群叛黨眼裡,你比一隻螻蟻還不值得救。」老人猶自喘息:「呼……呼……你說……你說甚麼?」

  「奴家知悉你非叛黨主力,他們差你來是為刺探敵情,一旦收到你任務失敗的消息,你就沒有用處了。」潘文雙為他闡明情勢:「即使而今放你自由,奴家出去高聲一喊:『夢裡索魂鞭重出江湖啦!』,你沒在一刻鐘之內被五馬分屍,奴家便饒你性命,並附贈黃金萬兩,助你遠走高飛。」

  「你!」老人怒氣騰升,卻牽動到傷口,不知是被氣得或被疼得,瑟瑟發抖。

  潘文雙繼而言:「你體內的夢裡生藥效已退,老先生幾近廢人,何不利用您僅存的價值,為重視的人謀一點生路呢?」老人驚恐萬分:「你怎地……怎地知……」

  「這有甚麼難猜的?」潘文雙嫣然一笑:「能為一個將你棄如敝屣的組織賣命,不是為財,便是為情囉!老先生假扮高僧兩年不被識破,想來對金銀財寶那些身外之物看得甚淡,那麼讓您如斯掛心的,必為人情。」

  混濁的眼珠明暗不定,終是敗下陣來:「我僅知曉和他們的聯繫方式。」

  「替老先生包紮,順便把姑娘們都叫回來吧!」吩咐完畢,潘文雙長身而起,「老先生,奴家明早會再來,就不打擾您老的雅興囉!」她轉往靜默許久的二人:「還有要事嗎?」

  桓古尋問:「你之後要如何處置他?」「奴家想問問寧公子的意見。」嬌豔的容貌朝向寧澈。

  額前的瀏海蓋住眼睛,寧澈悶著聲:「我沒意見。」爾後頭也不回地下樓。

  同行人正欲追上,耳聆媚音酥骨:「桓大哥,後續的事情,勞你和寧公子多多關照。」

*****

  「方大夫,鳴還要多久才會醒來?」病榻前,安奉良愁容滿面。

  方玥柔聲答道:「要解夢裡生的毒,難是難在不好取得施毒者的血液,如今藥味俱齊,沒甚麼好擔心的,不過夢裡生毒性蠻橫,我會讓夏少主多睡一天,好為其調理身體,確定無礙再喚人醒來。」後問桓古尋:「映塵人呢?」他回:「回房休息去了。」

  低柔的女聲旋又叮囑:「之後行事可得小心,假若叛黨當中不只一人會使用夢裡生,今後將凶險非常,畢竟不是每次都能幸運獲得心血解毒。」思及潘文雙的話,桓古尋問:「玥姐,你聽過『夢裡索魂鞭』嗎?」

  「真的是他。」秀目一凜,方玥說:「夢裡索魂鞭許震海,是一個臭名昭彰的強盜,行徑之囂張,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只要是他看上的目標,便登堂入室,以骨鞭毒打致死,再奪走悉數財物。與他交過手的人,下場更是悽慘,常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中了奇毒夢裡生,事後發現亦束手無策,僅能眼睜睜瞧著中毒者的腦汁流出七孔,慘死床榻。」

  安奉良怒道:「這種混帳東西,竟爾活得下來!」方玥亦眉梢聚霜:「他武功高強,並非尋常人能夠制服,那時我初初踏上中原,也想手刃惡徒,然他狡猾之至,很難找到他的行蹤,正當武林各派決意合力緝拿,他卻忽爾消聲匿跡,我亦不再聽聞,直到今天為止。」

  「哼!經年過去,惡性難改。」安奉良冷然。

  腦海浮現出稍早的景象,桓古尋歛眸無言。

  餵下夏時鳴解毒湯後,方玥即道:「待會兒每兩個時辰餵他喝一次藥,連喝四次。」安奉良頷首說好,而後方玥和桓古尋跨出門檻,留他一人守在榻邊。

  迴廊上,方玥忽問:「映塵有說他哪時動身去江南嗎?」桓古尋搖搖頭,她遂言:「假使他聽得進去,真希望映塵別擔著甚麼家仇血恨了。人,還是活著要緊。」

  「他……他自個兒也不清楚該不該去。」桓古尋眉宇深鎖:「但是朝廷那邊一直拉他入夥……照目前的情況,他勢必得跑一遭江南。」

  「若咱們在一旁顧著,朝廷『適時』推他一把也無不可。」方玥思忖。

  「怕就怕在……」暗色的瞳仁隱泛赤光:「他們把他推進火坑。」

  聽得此言,美眸黯淡,憂心忡忡。

  不一會兒,二人來到轉角處,方玥打算去看看傅念修,桓古尋遂走回自己的廂房。

  推開門板前,耳聞幾朵清音叮咚。

  是箏的聲音!桓古尋頗感困惑,這處離箏兒的客房有一段距離,時辰不早了,她跑到這兒來做甚麼?

  步伐行進間,箏音有一下沒一下地冒出,不成曲調,各自寂寥。

  曲橋至尾的木亭中,蘭膏近枯,殘燭飄搖,樂聲漸漸密集,如雨點滴。

  箏兒面對桓古尋,卻沒瞧見人,全神貫注於手下的樂器,沒有束髮的她形容憔悴。

  素手甫觸絲弦,旋即遠開,獨餘尾韻綿長,猶如江河之上的愁雲慘霧慢慢集結後,霪雨霏霏。

  大指連番搖弦,似在逼問上蒼,人生的苦,何時才到盡頭?

  爾後,撥弦的力度逐一增強,十指時張時攏,雙手忽遠忽近,劃掃按壓,強烈高昂!霎時雷聲轟隆,嘈嘈急雨降至江面,降至頰邊,降至心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奈何世事無常,禍不單行……風雨轉劇,心緒愈來愈是不平,右手反覆縱躍後,挑弦高擎!

  狂風忽作,吹滅了僅有的燭光,然則黑暗之中,弦音不曾停頓半瞬!

  世間壞人賊寇何其多,哥哥做錯了甚麼,為何偏生是他遭此大禍?

  蒼天到底有眼無眼,但求一生平安真的如斯困難?

  十三條箏弦,弦弦崢嶸憤怒,翻雲覆雨,盡在指掌之間!

  「錚!」脆弱的細弦承受不住主人的激越,應聲而斷,風雨乍止,箏兒盯著漫出指腹的殷紅,怔然出神。

  弦斷了,再續就好,命沒了,僅只一條……

  手背驀然一暖,溫暖的大手拿著布條一圈圈纏縛受傷的細指,後於傷處打了一個結。

  本欲趁著夜深人靜,藉樂宣洩情緒,萬萬沒料到左近有人,箏兒頓覺難堪,結舌呆愣。

  桓古尋拍了拍她的肩膀,撿起燭臺重新點燃後,默默遠離。

  燭火熒熒中,眸中星辰稍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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