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燈在黃昏的巷道內不斷閃爍,發出強光刺痛了亞佛烈德的眼睛,他只好閉上雙眼強行加強淚液分泌,以舒緩塑膠鏡片黏在角膜上的不適。
快門聲一直響個不停,旁邊的搜證人員正展開他們的工作,就是對發現屍體現場拍照進行紀錄。亞佛烈德沒有靠近屍體,他只是在旁靜靜觀察,因為這次也不是他負責的案件。目前亞佛烈德理應全心追查馬修・戴維斯的命案,不過自從那宗大學生猝死案之後,亞佛烈德已無法再把注意力從這一連串事件中移開。
讓他在意的重點不只一個,首先事發的正是亞倫當年就讀的大學,死者同樣是大學生,而且連死因也恰巧一樣。
正是心臟麻痺。
更甚的是這極有可能並非個別事件,畢竟已經是兩週內第三個突然猝死者,而且是次的發現地點,更同樣是酒吧街。
「死者是男性,目測二十至三十歲,沒有表面傷痕。」
搜證人員們持續工作,亞佛烈德卻不自覺把眼前畫面跟一直惦記的那個案件重疊起來。當時他無法親眼看見發現屍體的環境,如果那時他有在現場,有機會親自看清楚當時的每個細節,詢問每一個相關人士的證供,那他肯定能得到更多關於真相的線索。
可惜的是,當亞佛烈德收到通知時,那具遺體已經移到公眾太平間。
「請你看看認不認得這些東西。」警員遞上數個透明的塑膠袋,裡面分別裝了皮夾、各種證件、信用卡等。
亞佛烈德並不想去細看這些東西。一個人在倫敦這樣的大城市中,竟然會完全失去蹤影整整三天,亞佛烈德早已猜到大約會有甚麼可能,他在想的,就只是為甚麼。就在一星期前,亞倫在夜裡突然離家,亞佛烈德把他找回來,可是兄弟間又起了口角,最後亞佛烈德叫亞倫好好反省,結果成了他跟弟弟親口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這些東西是亞倫的。」旁邊的珍妮特已經淚如雨下:「那皮夾是我送給亞倫的。」
「證件也沒錯,是他的。」亞佛烈德確認過透明袋中身分證的名字和照片,便補充說。
「這些都是在遺體上找到的東西。」警員陳述著:「那麼我們進入下一步,請往這邊走。」
他們先是經過走廊再進入遺體室,無論那一處,照明都是異常明亮。方正的房間兩側排滿一列列的櫃門,但亞佛烈德的焦點只落在房中央那張銀色的工作台上。
「請作好心理準備。」引路的警員一再提醒。
無論腳步有多沉重,還是終得要走。亞佛烈德拼盡力提起他那比鉛塊還沉重的腿,逐步走近房中央的工作台。他緊緊挽著身旁珍妮特的手臂,亞佛烈德清楚這一段路對一位母親來說,是有多麼難行,特別是他那位柔弱如小花般的母親,當年她經過年輕喪偶的沉重打擊,現在再來一次,新悲舊痛加在一起,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珍妮特還在啜泣,她那單薄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每走一步,亞佛烈德都能感到她把所有體重都依賴在自己身上,讓他更加確定,自己已經是那位可憐母親的最後一個倚靠。
終於,二人來到那張工作台前,台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見。
「嗚——」
珍妮特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呼,但叫聲卻因她的呼吸突然不順而中斷,她直接失去意識,還是得在旁的亞佛烈德環抱著她,才不至於整個人倒在地上。但珍妮特這一昏倒,已驚動了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帶他們來的警員,還有在場的工作人員都紛紛圍過來幫忙。
「安傑爾先生,還好嗎?」發問的是那個警員。
「沒事,抱歉。可以請你們先帶我母親到外面休息嗎?我來繼續這裡要辦的事就可以。」
在這種時候,更加不可任由情緒爆發,接下來要處理的事情還多著,亞佛烈德必須獨自面對。
「可以嗎?不用著急,我們可以先等安傑爾太太安定下來再繼續也沒問題。」
「不,這樣就好。我不想她經歷這麼難過的時刻,我來處理就好。」
既然亞佛烈德有如此明確的決定,警員也沒再說甚麼。待得在場的工作人員攙扶著珍妮特離開房間之後,警員才繼續宣讀接下來的程序。
「請仔細辨認,這位死者是否就是亞倫・安傑爾先生。」
亞佛烈德凝視著躺於工作台上的這具軀體。雖然十二月的倫敦已經相當寒冷,可是仍阻止不了死亡帶來的腐朽。遺體的皮膚已經鬆弛,更泛出暗沉的瘀紅色,那個面貌其實已經跟亞佛烈德記憶中青春洋溢的弟弟不一樣,不過那頭跟亞佛烈德一樣的紅色髮絲,還有那件亞倫最愛穿的海軍藍色大衣,都在告訴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只是他還沒法把這個結論說出口。
「安傑爾先生,怎樣?」良久,警員才發問。
「頭髮顏色和衣服也對得上。」亞佛烈德頓了一下,調整好情緒才能繼續:「可能是他
。」
「屍體的表面並無明顯傷痕,暫時死因未明,我們會把遺體送往解剖,請問你同意嗎?」
亞佛烈德沉默著,追查真相是剩下來他唯一可以為亞倫做的事。
「可以告訴我,發現他時的詳情嗎?」
警員聞言,翻了翻手中的文件,才說:「是今早的清晨,有個拾荒者在蘇活區發現的。」
「但亞倫不會去蘇活區,我是說他不是那種性格的人。」亞佛烈德仍然盡力保持平靜:「有可能是被人移動過嗎?現場還有其他發現嗎?」
「這個……我們暫時沒有相關報告……」
「而且以目前狀況看來,應該已經好幾天吧。如果他一直在那兒,為甚麼今早才有人發現呢?」
「暫時還不清楚……」再一次,警員無法解答亞佛烈德的提問。
「他的隨身物品就只有這些嗎?背包或手提袋之類有嗎?」亞佛烈德的問題卻無法停下:「還有,他的手機呢?」
警員只得再次翻著他手上的文件:「不好意思,這兒都沒有提及,相信是沒有發現。」
這就是警察的工作態度,他們就是這樣面對一個生命的消逝,甚麼也不知道,報告也沒提及。亞佛烈德心中冷笑,果然這就是他這十年以來一直鄙視的警察。為甚麼這種事要一直發生?為甚麼真相就一定得淹沒在黑暗之中?過去是父親,現在則是亞倫,難道沒有人可以修正這些謬誤嗎?他曾經以為法律可以帶來公義,但現在的他,只感到束手無策。
亞佛烈德的忿恨已經大於他的悲痛。
「不好意思,安傑爾先生,我們需要把遺體送往解剖以獲得進一步的資訊,如果你同意的話,請在這兒簽名作實。」
亞佛烈德沒有接下警員遞上的文件和筆,在這個最後的時刻,他只想再握一握他弟弟的手。然而在那隻鬆弛腐爛的右手之上,卻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引起了亞佛烈德的注意。黑色的、黏稠的,像是油污般的污垢,充滿在五隻手指的指甲邊沿之上,連姆指和尾指也一樣。
這是甚麼?不過阿佛烈德並沒有把問題問出口,他也知道這個警員不能為他提供答案。亞佛烈德相信這必定會是驗屍報告的重點。
可惜這正是五年來,其中一個沒有答案的謎團,想到這兒,奇怪的念頭在亞佛烈德的腦中閃過,驅使他戴起塑膠手套,走近面前的屍體,再蹲下握起那種已經僵化右手。
「果然……」亞佛烈德看著那五隻手指的指甲邊沿,不禁喃喃低語:「一模一樣,這就是和五年前的事有關的證明。」
既然有如此確實的證據,看來亞佛烈德是有必要撥出那一通電話。
就是五年前撥過的同一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