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佛烈德的心情糟糕透頂,他甚至感到自己握著方向盤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那是因憤怒所致,是對自己失望至極而產生的厭惡和憤怒。他左邊的副駕駛座之上放著一個文件夾,剛從他的下屬克莉絲・凱恩手上拿過的文件夾。這個文件夾,亞佛烈德早已不知翻過多少遍,可是竟然還有遺漏。
興趣也只有天文學。正是聽到克莉絲這句話,亞佛烈德才醒覺到自己的失誤。
「天文學!真該死,為甚麼我會錯過這麼重要的線索?」
「如果我再細心一點……如果我再發現得早一點……可惡!」
亞佛烈德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把油門越踏越深,漆黑的公路就是通往過去的隧道,指向那段已經遙不可及,卻又歷歷在目的記憶。那時,一切悲劇都還沒有發生。
亞佛烈德記得十分清楚那是週五晚上,因為每個週五都是安傑爾家的家庭日,即使有多忙,無論是他,還是弟弟亞倫,都會特別空出週五的晚上留在家中,和兄弟二人的母親珍妮特吃一頓晚飯。雖然亞佛烈德的家離牛津市有點遠,但他還是堅持走讀形式,並沒有在大學城中安排住所,因為他知道這個家需要他。特別是星期五晚,亞佛烈德總會安排時間提早回家,為家中僅餘的兩位至親準備晚餐。父親達里恩早逝,亞佛烈德已經把照顧好家庭視為自己的首要重任,因為這是他最敬愛的爸爸留給他的唯一任務。
那段日子可以算是亞佛烈德人生中最愉快的光陰。達里恩的死令亞佛烈德和亞倫之間產生了嫌隙,兄弟二人有將近十年都是處於越走越遠、無法溝通的狀況,這場持續已久的冷戰,還是得在亞倫進了大學,交上他人生中第一個女朋友之後,才開始有了轉機。亞倫也有帶過他的女朋友回家,亞佛烈德記得那個女孩,名叫凱特琳。
不過儘管兄弟之間的氣氛得以緩和,亞倫還是甚少主動和亞佛烈德談話,而且還要是關於他這個哥哥的話題更是絕無僅有,所以亞佛烈德對那一晚的對話非常深刻。
「亞佛烈德,」亞倫直接走進房內:「我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只要亞佛烈德在家,他的房門也只是虛掩,基本上是從不關上,那是他發出的一個訊號。而亞倫突然到來,亞佛烈德的確感到意外,不過即使是驚,也是驚喜的驚。
「怎麼了?」亞佛烈德立即合起桌上的電腦,更站起來轉而坐到床上,把椅子讓出給亞倫坐下。
「那我直接說了。」亞倫皺起的眉使得他臉上的雀斑更為明顯:「請問你是不是認識拉莫斯集團的少東?」
「你說喬治・拉莫斯嗎?」亞佛烈德托了托他的粗框眼鏡:「他跟我唸同個學系,比我小兩屆,之前辦學系活動認識的。」
「你跟那個少東很稔熟對吧?」
「還算不錯。怎麼了,想找工作?也對,你今年要畢業了。」
「不是啦,是別的事情。」對於亞佛烈德那句打趣的話,亞倫明顯不受落:「你有聽過彼德・奎爾嗎?他曾經是拉莫斯集團的會計師。」
「我有聽過,好像是涉嫌虧空公款對吧。」
「還有,」
一向沉默平靜的亞倫,此刻竟然顯得有點激動,他這個表情,就是一同生活二十年的亞佛烈德也從沒看過。
「他死了,從高處墮下,初步懷疑是自殺。」
「是這樣啊,真抱歉聽到這樣的事。」
「但我覺得未必是這樣,可能當中有甚麼內情。所以我才想問問你,那個少東有沒有說過甚麼關於彼德的事,他會知道拉莫斯集團內部的情報嗎?」
「這個嘛……我沒聽喬治提起過,我想他父親公司裡的事情,他也未必清楚。」
面對亞倫突如其來的質問,亞佛烈德有點不知所措,雖然他的確和喬治相當稔熟,但正因為這樣,他相當清楚喬治和家裡的關係並不好,也從沒聽他提起過任何關於拉莫斯集團的事。而且身為大學生的亞倫,為甚麼突然會對虧空公款這種商業罪行感興趣呢?亞佛烈德實在想不明白。
「是這樣嗎?」亞倫的聲線中帶著失望:「那算吧,沒事了,晚安。」
「慢著,」難得有和亞倫談話的機會,亞佛烈德實在不想錯過:「你最近不是都在研究天文學嗎?我這兒有幾本書籍,或許你會有興趣。」
「不用。」亞倫立即拒絕:「我不想再知道天文學的任何事了。」
亞倫的回答雖然令人費解,但氣氛已經相當冷淡,所以亞佛烈德也不好強行留住轉身離開的他。亞佛烈德本想從新專注在自己剛才正在撰寫的論文之中,可是卻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心中滿是亞倫剛才一臉失望的樣子,於是便索性打開即時通訊程式,他打算找喬治,問問他會不會聽過任何關於彼德・奎爾,或是虧空公款的事,可是喬治在這時候偏偏不在線,亞佛烈德等了好一會也沒有回應。
最後,亞佛烈德還是揮不去心中的不安,他打算再去看看亞倫,如果可以的話,再和他多聊幾句。
「亞倫,我可以進來嗎?」亞佛烈德叩著房門,卻沒有回應,只是門縫下滲出的光卻說明亞倫應該還未就寢。
「亞倫,亞倫。」亞佛烈德還沒放棄:「我們多聊一下,然後我明天問問喬治有沒有任何消息,這樣可以嗎?」
可是同樣沒有回應。
「亞倫,你還好吧?」
「亞佛烈德,亞倫怎麼了嗎?」叩門聲驚動了早已入睡的珍妮特,只見她披著晨袍,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走廊另一則,她的睡房門前。
「沒甚麼,剛才亞倫找我問些東西,我想再跟他確認下細節,但叩門卻沒回應,但我猜他應該還沒睡的,房內的燈也沒關。」
「他怎麼了?」珍妮特走到亞佛烈德前面,叩著緊閉的門:「亞倫?是媽啊。」
門後仍然一片沉寂,卻和珍妮特的情緒正好形成反比。
「不好了,他會不會昏倒之類?」珍妮特呼喊著:「我們快打開門看看。」
亞佛烈德也受到珍妮特的緊張影響,房門雖然緊閉卻沒有上鎖,亞佛烈德扭動門把,門便隨即打開,房內並沒有人,床上只有一隻貓兒,是亞倫剛剛收養不久的布偶貓,名字叫涅布拉(Nebula)。
「只有涅布拉在而已。」珍妮特已經走進房內,瞪圓雙眼:「亞倫不在呢。」
「或許他在樓下,想喝杯水之類?」
「是這樣嗎?」珍妮特搖晃著步伐,步出睡房:「亞倫,亞倫,你在嗎?」
亞佛烈德也隨珍妮特離開了亞倫的房間。他們從二樓走到一樓,找遍全間屋子,就是找不到亞倫的蹤影。
「亞倫外出了嗎?這麼晚了,那孩子到底要上那兒去?平常他要外出甚麼的,都會跟我交代一聲,這不像他啊。」
亞佛烈德無法對珍妮特的疑問提出任何解釋,回答她的,就只有窗外傳來的淅瀝雨聲。
「糟了,還下雨呢,亞倫到底去那兒了?」
亞佛烈德仍是沒法回答,他只能拿出手機撥了亞倫的電話,可是電話並沒人接聽,不一會便轉駁到留言信箱。
「他沒接電話嗎?」珍妮特大為緊張:「他到底去那兒了?怎麼連電話也不接?會不會有甚麼危險?」
「媽,我去找他。」亞佛烈德說:「你留在家中,如果亞倫回來,你立即通知我,可以嗎?」
亞佛烈德也沒拿傘子便趕著出門,立即跳上停泊在屋前那輛賓利。銀灰色的汽車雖然經歷過不少歲月,不過性能依然良好,全因悉心保養,那是亞佛烈德的父親達里恩留下來的車子。
亞佛烈德發動賓利,便立即往倫敦市中心方向駛去。他總覺得亞倫突然在深夜離家,大概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亞倫的女朋友凱特琳。而無論是凱特琳的家,還是他們一同上的大學,也是位於倫敦市中心,循這個方向尋找準不會錯。一路上,亞佛烈德仍不斷撥打亞倫的手機,可是每一則電話,同樣也轉駁到留言信箱去,直到留言信箱的訊息全滿。
沒其他辦法之下,亞佛烈德只好聯絡凱特琳。
「凱特琳嗎?我是亞倫的哥哥亞佛烈德,抱歉這麼晚還來電。」亞佛烈德盡量保持冷靜,他不希望嚇到凱特琳:「請問亞倫剛才有找過你嗎?」
「是有啦,大約一個多小時前吧。」
一個多小時前,那大概就是亞倫離開亞佛烈德的房間之後。
「那他有跟你說甚麼特別事嗎?」
「沒甚麼,亞倫就突然問我有沒有發生甚麼事,我就直接告訴他我在家裡。」
「他還有說其他話嗎?」
「沒有,不過我看他語氣怪怪的,也問他是不是有甚麼,不過他也告訴我沒有特別。」
「既然你聽出他語氣不對,那你沒再追問他嗎?」
「沒有,他也說過沒事,我就不好煩他。」
你是這樣當別人女朋友的嗎?亞佛烈德很想這樣質問她,不過轉頭一想,自己也算不上甚麼稱職的好哥哥,居然連弟弟在大半夜裡離開了家也不知道。
「怎麼了,亞倫是不是有甚麼事?」
「沒甚麼。」既然凱特琳沒有擔心亞倫,那現在這件事也不應該煩到她,亞佛烈德輕描淡寫地說:「抱歉打搞了,晚安。」
掛斷的電話當然不會閒著,亞佛烈德仍不斷嘗試撥打亞倫的手機,期望有那一次他會接起電話,同時賓利則在倫敦市內兜兜轉轉,繞遍所有大街小巷。銀灰色的賓利在夜雨中行駛了幾十分鐘,電話終於被接通。
「你人在那兒?」亞佛烈德劈頭就是一句。
那是將近十秒的沉默,然後才有聲響。
「西……西敏橋……」聲音震抖沙啞,但仍能分辨出的確就是亞倫的聲音。
「我來接你。」
說完這句,亞佛烈德便掛了電話,因為他得專心以全速趕往西敏橋。果然就在橋下找到那個全身濕透的身影,亞佛烈德把車子停在他面前,默默地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亞倫也沒說一句便鑽進車廂,他的髮絲還滴著雨水。
亞佛烈德本來有很多話想跟亞倫說,他想問亞倫為甚麼要在深夜突然離家,特地跑來西敏橋下做甚麼,還有就是為甚麼一直不接電話,不過他恐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變成責罵,這並非他的原意,所以他只好強忍著,還得一直托著壓在鼻樑上那個粗黑框眼鏡來抑壓自己想要提問的衝動。而亞倫在副駕駛座上也沒開過口,他只是一直呆呆地看著窗外,直至銀色賓利把兄弟二人都帶回家中。
亞佛烈德首先安撫擔心了大半晚的珍妮特。他當然明白母親的不安,也清楚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問亞倫,但現在讓她纏著渾身濕透的亞倫絕不是好的做法,所以他擋下了母親所有問題,讓亞倫先去浴室處理好自己,也讓硬撐著睡意的珍妮特先回去安睡,然後亞佛烈德沖調了一杯熱可可,他知道亞倫愛吃甜,所以這杯熱可可的甜度特別高,可是為亞倫特別調製的。
然後亞佛烈德才帶著特調的熱飲,來到亞倫房間門前,他叩房門的力度也故意放輕。
「嗯。」
待得門後傳來亞倫的回應,亞佛烈德才推開房門。亞倫坐在床上,頭髮還沒乾透,頸上還搭著毛巾,布偶貓涅布拉則黏在他大腿旁。亞佛烈德把手中的麥克杯放在離房門不遠的書桌上,然而他卻突然醒覺到自己不知應不應該就這樣走進亞倫的房間,於是他又退回到門邊的位置。
不單亞佛烈德沒說話,亞倫也同樣沒開口。兄弟二人連眼神接觸也沒有。
良久,亞倫才說:「謝謝。」
「所以,」亞佛烈德必須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他的話中不帶一絲語調:「你到底怎麼了?」
亞倫並沒立即回答,他的眼神游離,就像在迴避亞佛烈德的目光那樣。亞佛烈德也沒追問,他告訴自己,必須靜心等待亞倫的回應。
「亞佛烈德……」亞倫終於開了口,他的聲線低得讓亞佛烈德差點就聽不到:「如果說…… 如果說……」
「世界末日快要到…… 你會怎麼想?」
世界末日?甚麼世界末日了?這是一個大學生大半夜間無故離家,連電話也不接,還把自己淋得渾身濕透的理由嗎?亞倫到底在說甚麼夢話,亞佛烈德也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你瘋了啊?」亞佛烈德的語氣很重:「我是認真問你的, 你這是耍我嗎?我說,你長這麼大,大半夜要外出,也不懂跟我們說一聲嗎?你知道媽有多擔心你嗎?」
亞佛烈德嗓門大開,完全沒顧及時值夜深, 就連一直躺在亞倫旁邊的涅布拉也逃走了。
「你這是甚麼態度?不是你問我怎麼了嗎?我有甚麼不對了?」亞倫也狠狠地回應。
「所以你沒有不對的地方?」
「這世上就你最正確,只有你是對的,不是嗎?」亞倫大聲呼喊著:「我可沒叫過你來接我,這甚麼鬼東西我才不喝。」
麥克杯隨亞倫的手一揮,掉在地上化成碎片,深棕色的香濃液體濺滿一地。
「你需要自我反省一下!」亞佛烈德只丟下這句說話,便轉了身,房門被狠狠關上。
剎車也被狠狠踏下,深藍色的休旅車在高速中急速剎停,亞佛烈德才從回憶的碎片中回到現在,一抬頭,卻發現自己身處的不是別處,正是西敏橋之下。
「沒錯,我們都需要自我反省一下。」亞佛烈德苦笑著,仍然回想著他跟亞倫親口說的最後一句話。
「天文學呢……真可惡,原來是天文學……」亞佛烈德的反省,卻讓他想到一個重點,就在最近,也有一個人向他提起過天文學相關的事情,她說有一個西非小數部落的領袖,發現有天體異動,是災難的預兆。
那個人是普莉西拉・紐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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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感想,這段的情節其實早已寫過,不過當時是以弟弟亞倫的角度來寫,現在呈現的則是哥哥亞佛烈德的視角。當時會寫這段是作為補充資料給遊戲玩家的,結果他們看完,每一個人都覺得亞佛烈德小題大做又專橫無理,就半夜上個街,用得著這樣罵個狗血淋頭嗎?又不是小孩子了,弟弟就沒半點自由嗎。直到現在才把亞佛烈德的思考和顧慮都寫出來,其實他真是個體貼到家的好哥哥,不知道當時的玩家們還有沒有在看,這樣能為亞佛烈德扳回一點分數嗎?
至於亞倫的視角,由於實在包含太多劇透,得要看後面還有沒有機會塞進去,可以的話會盡量安排。其實五年前亞倫經歷了很多事,有和現在事件直接有關的,也有不算太相關,但能讓讀者更加瞭解作為主角的凱特琳,還有男二的亞佛烈德的事件,不過礙於故事進程和懸念的問題,還不知該不該包括在這兒的正文之中,再考慮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