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9/1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轉接頭、拖鞋、功夫茶【三題作文系列之四】

By I, Luc Viatour, 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394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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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李福德發現他伯父迷上了工夫茶以後,他就很努力到處蒐羅珍貴的茶葉與茶具,就盼能討得伯父歡心,因為他跟另外三個堂哥堂姊一樣清楚,伯父極其富有又膝下無子。雖然他總認為他父母早一步死了,理應得到更多的照顧,不過這種事說不準,說不定他伯父寧願把遺產全留給愛犬,而且他伯父從來看不上他送的禮物。這讓他暗地裡有些憤怒,幾乎是賭氣地想,他一定要找到讓那臭老頭愛不釋手的東西⋯⋯。

  所以,在旁人輾轉介紹下,他來到路易斯的店。「賣工夫茶的人怎麼取這麼洋派的名字?」他這麼問,他朋友笑了起來。「路易斯是混血兒喔,他的名字叫做Louis Cyphre。」

  「外國人賣中國茶?」

  「怎麼,你種族歧視啊,外國人就不可以賣『台灣』茶?」她笑嘻嘻地回嘴。「反正你去了就知道。」

  他去了。他看不出來那個茶莊跟一路上看到的其他茶莊有何不同,庭院跟建築都是同一種俗不可耐的「世外桃源」風。看到門口掛的「功夫茶・茶葉茶具專賣」,他又覺得更加不妙——他伯父很堅持「功夫茶」是錯字。可是⋯⋯這地方架子擺得很大,還得靠熟客預約,要是現在轉頭就走太不划算,萬一真的錯過好貨怎麼辦?

  他按了門鈴——〈少女的祈禱〉?怎麼會有人用這種音樂當門鈴?這什麼品味?——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了,就這樣臭著臉第一次見到路易斯。

  在視線交會的瞬間,他自認為懂得他朋友為何喜歡這家茶莊。她喜歡的男人總是一個樣,中性的姣好外表,揉合了親切與疏離的神祕笑容,飄然出塵的衣著風格。她根本就只是被美男計迷惑了。

  糟透了,只能把今天當成是登山郊遊了。他帶著這種苦悶的心情走進陰涼的屋內,隨著主人走到真正泡茶待客的房間⋯⋯然後他吃了一驚。

  雖然他還是可以挑剔,在和風禪室裡泡中式茶很不倫不類,但他不得不說這間禪室的佈置、旁邊中庭裡的草木與整體巧妙的採光,跟前方醜陋土氣的庭園有天壤之別。

  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路易斯正看著他微笑,似乎完全明白他經歷了什麼心理變化。他不自在地移開視線,突然覺得口乾舌燥。路易斯遞給他一個杯子。他接過去喝了。「水?」他很驚訝為什麼不是一杯茶。

  「茶必須等一下。你可以先嚐嚐這個水的味道。」

  喔,對。他感覺得到這泉水的清冽。

  路易斯並沒有拿出各式各樣的茶來讓他聞香品評挑選,而是像⋯⋯占卜或者健康檢查似地問了各種問題。這茶是誰要喝的?——你的伯父?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我要問的不是他喜歡什麼茶或者哪家茶莊。我要問的是,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聽聽關於他的故事。——對,知道得越清楚,我越能夠挑選適合他的茶。

  「⋯⋯所以,如果是我要喝的茶,我也得告訴你我是什麼樣的人,告訴你我的故事囉?」他這麼問。

  路易斯那雙顏色古怪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金光。「你現在就在我面前,事情會比較簡單一點。」然後路易斯就抓住了他的手,同時盯著他的眼睛。他突然驚慌得喊不出聲來,心跳暴增,就像是——

  ——那天他站在河邊,過度用力的雙手還在發抖,他看著那個欠教訓的傢伙躺在水下,眼睛無神地望著天空,紫紅色的天空馬上就要轉黑了。

  他用力眨眼。

  坐在對面的路易斯已經放手了,但仍舊凝視著他。「我知道你適合什麼茶了。」


  他帶著路易斯賣給他的茶具跟茶葉,堅持在他伯父面前親手泡茶,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他伯父啜飲了一口,第一次對他露出嘉許的微笑。

  他也回以微笑,想起三天前他對路易斯承認,他伯父是個刻薄挑剔的傢伙,就像他自己一樣不是好人,這可能是家族遺傳。他曾有過的三位伯母、被壓榨殆盡的前員工們,都可以證明這點。這樣的人適合喝什麼茶?

  半個月後,他伯父破天荒地主動聯絡他,問他到底從哪弄來這茶葉的?還有,為什麼他自己泡,風味好像差那麼一點?這茶葉喝得好快⋯⋯

  「伯父,這是我一位朋友自己栽培的,量不多,只分給朋友⋯⋯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再去跟他商量。」他頓了一下,然後補上一句:「他有教我一些泡茶手法,也許就是差在細節?我下次再示範給您看。」


  他把路易斯說成朋友,本來只是為了壟斷貨源,避免伯父繞過他直接找上路易斯,然而這漸漸變得幾乎像是事實。這不是因為他們幾乎每週見面——你可以每天都看到你的同事,但你們仍然不會成為朋友——而是因為⋯⋯該怎麼說呢?他跟路易斯之間有某種特殊聯繫。從路易斯猛然抓住他手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腦中所有見不得人的祕密都已被看穿,然而路易斯洞察一切的眼底仍舊飽含笑意,似乎對自己看見的內容感到十分滿意。

  他伯父跟他越來越少不了路易斯的茶。不過因為茶種與工法上的微妙不同,對他們的影響也不太一樣:他伯父肥滿的體態逐漸消瘦下來,性格變得溫馴許多,對他近乎言聽計從。他則是反過來,變得壯實許多,工作上也變得更精明兇狠些——他的堂姊帶有幾分嫉恨地說出荒謬的話:你變得越來越像伯父了,你是直接把他的精力吸過來了嗎?他知道大堂哥真的偷偷把路易斯的茶拿去驗過,只是什麼也沒驗出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很清楚,他伯父或者他對於那些茶葉的癮頭,都不是簡單的藥物可以解釋的。不過反正都對他有利,他並不在乎。

  他唯一擔心的是要付出什麼代價。他問過路易斯,這些茶的效果這麼好,雖然他有付錢,但這樣真的夠嗎?

  路易斯笑了出來。「果然東西不能賣得太便宜,否則顧客會懷疑有詐。那麼我多收一點好了。」他的手再度伸向福德。福德忍著沒有退縮。但這次他腦中沒有迸出他極力不去回憶的種種畫面;路易斯也只是像牽小孩似地牽著他起身,把他帶進另一個房間。

  這裡跟泡茶的禪室截然相反,是個現代黑暗風的辦公室,巨大的木質辦公桌上有台Macbook Pro,旁邊插著一個轉接頭,可以讓人雙向傳輸兼充電的那種⋯⋯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他不知道。即使他眼睛看見了,但他還是無法理解。

  路易斯要他到桌子後面的霸氣辦公椅上坐下,然後——把他的手指插進了那個轉接頭的一端,就好像他只是一支手機、一支apple pencil或者隨便類似的什麼東西。

  而他的手指確實插進去了,跟那個轉接頭融為一體,就像是他戴著一個形狀奇怪而服貼的手套,指尖有點輕微的刺癢感覺,但還算可以忍受。

  或許這一切顯得太虛幻不實,他開口說了非常愚蠢的話:「⋯⋯所以我現在是在充電嗎?」

  「嗯⋯⋯其實應該算是相反的吧。」路易斯眼底又閃過一絲金光。他現在兩手撐在辦公桌左右兩側,興味盎然地注視著福德。「你坐一會。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閉上眼睛。」

  不舒服?他忽然發現手指的感覺變了,像是放在某張濕潤的嘴裡。

  他的心跳又飆高了。他很慶幸自己是坐著。他真的閉上了眼睛。

  他再度醒來的時候,全身汗濕,但腦袋裡有種暈陶陶的欣快感。路易斯已經把他的手指頭從轉接頭裡拔出來了。他怎麼看都覺得那就是個普通的轉接頭。

  「時間⋯⋯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很沙啞。

  「一個小時左右。」

  「⋯⋯哇,才一個小時嗎?」莫名的興奮感讓他笑了出來。「可以再久一點嗎?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充飽電的感覺就是這樣嗎?」

  路易斯也跟著他一起笑。「我說了,你不是在充電,而是在放電唷。——如果再久一點,你可能會死的。」

  他僵住了。

  「不過過度放電到最後,感覺還是會很棒。如果哪天你活得不耐煩了,可以試試看。」路易斯這麼說。

  福德頓了一下,決定把這當成一個笑話,爽快地笑了出來。但接下來一星期,他每天都哈欠連連,睏倦欲死,差點出車禍。


  無論是路易斯給他的東西,還是他給路易斯的東西,全都不正常也不合理。然而他的直覺——他無比尊重、讓他無數次逃過懲罰的直覺——告訴他不要拘泥於常識;既然雙方都對交易感到滿意,沒有理由停下來。而且他有預感,路易斯期待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並且要求他付出更多代價。

  他很期待那會是什麼更加古怪的體驗。

  所以他告訴路易斯,他不想再替他伯父買茶了。

  路易斯挑起眉毛。「所以你不想跟我做生意啦?」

  「不,我還是想買我喝的那種茶啊。我只是覺得⋯⋯他已經夠瘦了,身體也夠差了,腦袋也不清楚了,這麼拖拉下去也只是多受折磨。」而且,他伯父已經找律師把遺囑改好了,他很確定他能得到比任何人都大得多的一份。「賴活不如好死,我想給他一個快樂結局。——所以,能借我那個轉接頭嗎?」

  路易斯愉快地笑了。「可以啊。只是轉接頭用完以後總得拔掉,還要回收,這表示你必須在現場。這樣你不會惹上什麼不好的嫌疑嗎?」

  「反正看起來應該像是快活的自然死亡吧。」

  「但你無法確定你堂哥堂姊會怎麼想,或者驗屍的人會怎麼看。也許他會死得很快活,但其他人還是會認為你插手了,這樣好嗎?」

  他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就讓我多送你一個不在場證明的完美道具吧。」

  路易斯從櫥櫃裡拿出了一雙拖鞋。怎麼看都很平凡的亞麻拖鞋。

  「這是七里拖鞋,穿上了可以瞬間到達任何地方。」

  這荒謬到讓他們一起大笑出來。然而他在接下來五分鐘裡,迅速地往返了自己家跟路易斯茶莊,證明了任何荒謬之事在路易斯身旁都會化為現實。

  「所以我要付出什麼額外代價?」福德輕鬆地問道。

  「我想想⋯⋯」路易斯假裝思考了兩秒。「就把你所有的情緒起伏送給我吧。」

  「喔,所以以後我就會永遠心靈平靜嗎?聽起來滿好的。」福德鬆了一口氣,這樣他就不必擔心送老人上天堂的時候會緊張不安了。「我還以為我至少要賣給你十分之一的靈魂呢。」

  「靈魂?你相信有這種東西嗎?」路易斯的口氣帶著輕蔑。

  「呃,我沒有宗教信仰,所以⋯⋯」

  「這種東西太過虛無飄渺,我喜歡定義清楚的契約。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麼?」

  路易斯沒有回答,只是抓住了他的臉,動作並不輕柔,然後堵住了他的嘴唇,粗暴地頂開,然後舌頭就伸了進去,像是要把他體內的一切都吸光。這應該要算是一場充滿侵略性的熱吻,他們倒在禪室地板上,路易斯的手勁意外地大,他的兩邊手腕都瘀青了,生理反應強烈。

  路易斯終於放開他的時候,他的心跳很激烈,幾乎喘不過氣。但除此之外,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原來把情緒起伏送走就是這樣。


  他背著後背包,穿著亞麻拖鞋,在半夜到了伯父家。狗被他吵醒了,但看見是他,沒有吠叫。他想了一下,決定照習慣摸摸牠的頭,然後把拖鞋放在門口,走了進去。

  屋裡沒有其他人,他照著計畫走向伯父的臥房。變得越來越昏聵的伯父看見他出現在房間裡,隱約還是有些疑惑,問他在這時候來做什麼。

  「聽說您不太舒服,我過來讓您舒服一點。」他好不容易想起他準備好的說詞。

  他打開了路易斯給他的筆電,接上了轉接頭,然後拉起老人的手指,插了進去。

  他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來,開始等待。

  他睡著了。坐著並不好睡,所以他醒來的時候脖子略痠,外面的天空已經發白。老人已經沒有呼吸。

  他把轉接頭拆下來,跟筆電一起收進後背包,再度走到門口。

  打開門的時候,他看到醒來的狗正在咬他的拖鞋。

  他等了很久,無法決定要不要搶過來。最後狗兒自己放掉了咬爛的拖鞋。

  他穿上了拖鞋,想著回家。然而他一直沒有動,還在伯父家門口。


  應該是因為拖鞋壞掉了。

  他在門口坐下來。他不知道他該做什麼。這跟他計劃的不同。他並不驚慌,只是困惑。他知道他似乎應該要做些什麼,只是做什麼好像都沒有差別。

  他拿出他的手機,打給路易斯。他聽到一個缺乏情緒的聲音回答,您撥的電話是空號。

  路易斯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當然不會再有別的售後服務。雖然他還是不懂路易斯為什麼不要靈魂,要「情緒起伏」,情緒起伏到底是什麼,有這麼了不起嗎,但他提不起勁來認真思索這個問題。他之前決定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現在沒有任何情緒或慾望來提醒他,接下來他該幹嘛。

  所以他就趴在自己膝蓋上睡著了,直到白天來上班的看護滿腹疑竇地叫醒他為止。


  因為伯父的死,他差點去坐牢但又無罪開釋,還是繼承了最大份的遺產。不過他的堂哥堂姊們並沒有因此怪罪他。畢竟一個無緣無故就「鏘」掉,像是動了腦白質切除術的人是值得同情的,而他們很樂意代管他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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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噗浪的ふる賜題。

Louis Cyphre這個名字是從William Hjortsberg的小說Falling Angel裡偷來的,那本小說在八〇年代被改編成電影Angel Heart。那是個關於惡魔的故事⋯⋯Louis Cyphre唸快一點就是Lucifer。

這個故事還是很怪很有病。

放的照片是列日的知名Lucifer雕像,正式名稱叫做Le génie du mal,作者是Guillaume Geefs。原本委託的教堂是請Guillaume的弟弟Joseph做,但做出來的雕像太⋯⋯美了,美得太陰柔「不健康」,所以被移走,拜託Guillaume重做一個比較陽剛的(?)版本。

Joseph的那個版本真的比較漂亮,但wikipedia上面的照片不太清楚,建議大家自己去搜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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