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這不可能……”
邱裕在心中喃喃自語,面上似饒有興致的觀摩各場比試,實則心緒已亂成了一鍋粥。
炎羽宗當年,不過一個三流的小宗門,收納一些村鎮之中有些修行資質的弟子,靠着周邊一片區域的供養以及大宗門的提攜過活,而他,曾是其中最爲優秀的一名弟子。
他自認自己可以闖出更大的一番名堂,然而卻被宗門的懦弱無能束縛住手腳,而任他如何努力,都只能在外界的嘲弄之中,繼續坐着那所謂炎羽宗第一弟子的名號,無法走入更大的舞臺。
其中最大的阻礙,是炎羽宗宗主的阻撓,在他看來,這樣的人才,就該留在炎羽宗,日後繼承他的衣鉢,將炎羽宗發揚光大。
那時的炎羽宗裏,無論長輩晚輩皆是如此想法,稱有邱裕在,何愁炎羽宗不興旺。
一切都很美好,邱裕已是衆望所歸,但,邱裕自己不想。
他要的是走上巔峯,哪裏是在這土雞窩裏稱王稱霸。
他最終發了狠,借宗門發現了一處靈礦的事情,引得周邊宗門上前爭搶,他在其中游走各方,添油加醋,終於令得那些大宗門紛紛動怒,不僅讓炎羽宗失了靠山,本身亦是在更大的力量壓迫下分崩離析,不復存在。
炎羽宗倒了,邱裕從始至終,都保持着一個努力救亡,卻迴天無力的英雄形象,按照他原本的計劃,他本來可攀上一道高枝,但那些合作者卻毫不留情的翻了臉,對他展開狠絕的追殺,若非他運氣好些,反應又夠快,早已身死當場。
沒有力量支撐的合作,終究只是一種奢望。
那是邱裕在那場混亂中學到的唯一經驗,從此之後,他愈發渴求自身的強大,但那時,他雖有小名,終究不是什麼大人物,只能如孤魂野鬼一般,一面躲避着那些落井下石的宗門的追殺,一面嘗試着覓得提升的機會。
也是在那時,他遇到了一名御劍行空的劍仙。
在他拂手間,那幾乎將他滅殺的大妖,便成了一地的血塊。
很巧,對方聽說過他的名字,他也表現出了獲救後應有的態度,以及一個落魄英俠的模樣。
於是天下少了一個散修,而神劍山莊,多了一名新弟子,而這名新弟子,與那時已不年輕的少莊主尚擎空有了交情。
在神劍山莊的那些年,邱裕很滿足。
他得到了許多人求而不得的高妙修行法門,在劍道之上進境迅速,他也擁有了許多人求而不得的權勢,皆着神劍山莊的大勢強壓當年那些落井下石的所謂大宗門,一舉將當年的仇怨了斷,順便,斬草除根。
但他也發現,自己竟不是一個修行的料。
看着周邊的同門修爲日益精進,他的速度雖快,始終無法在其中位於前列,而且,在靈臺境中,他竟是每一個小境界都舉步維艱,最終被人遠遠拉在後面。
好在尚擎空對他多有照拂,而他也有這一項其他人難以具備的特長——管理。
他最終成了神劍山莊的管事,負責山莊中一些事宜的操辦,對神劍山莊
這等龐然大物來說,這個位子已算的上位高權重。
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地位。
他要變得更強,擁有更高的權勢,而在神劍山莊中,他還得隱藏自己的真心,以免被尚擎空發覺,哪怕這位當年的少莊主,現在的莊主對自己從來放心。
最終,在那個天大的誘惑之前,他毫不猶豫選擇了背叛。
情面,尊嚴,多少錢一斤?
他看着自己昔日的好友難以置信的望着他,彷彿見到了一隻蟄伏已久的惡鬼,看到那些平日裏對他友善問好的山莊弟子一個接一個倒在神甲衛的鋒刃之下,看着那些山莊內的奇才們被周圍等候已久的仙人們盡數壓制誅殺,原本其樂融融的劍道聖地,一夕之間,便成了屍橫遍野的廢墟。
而他,在那幾位大人物面前,虔誠的跪倒在地,恨不得親吻他們鞋上的泥塵,並得到了他們的許諾,擁有了進入聖王城,以大神通易經洗髓的造化。
在聖王城,他更是見到了那可號令天下的九五至尊,對方同意了那些大人物對他許下的封賞,那一日,他磕頭磕得無比興奮,彷彿額頭每一次與大殿緊密相觸,都是一場上天賜予他的天大造化。
君無戲言。
更何況,無論陛下還是那些大人物,都不是那些鼠目寸光的宗門門主。
飛黃騰達,傲視天下,這便是第一步。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的很離譜。
他成功的進入了天神會,成爲那三十六元老中的一席,地位儼然在百官之上。他也入了天星殿,由天星教教主親自引星光入體,一舉將靈通境內無法錘鍊通透的竅穴徹底貫通。
當初的兩個封賞,都結結實實的砸在他的頭頂。
但在天神會內,他處處遭受冷眼,沒有一個元老願意正眼看他,就是那些文武百官,也不會對他這個名義上由神皇直接統轄的最高行政機構中人假以辭色。
而在洗髓之後,他雖有所精進,一朝得入靈玄之境,卻已終身無法隨心意展露修爲。
因爲自他得到封賞之後,他當年的舊賬,在西聖域翻上了天。
人人都知道,這個名爲邱裕的天神會元老,當年曾經爲了一己私利,出賣了自己的宗門,殘害了自己的師傅與同門,只爲自己那所謂光明的前途。
得到確切消息的那一日,他的身體幾乎沒有一點溫度,而當他終於有機會面聖陳情之後,換來的只是那位天下主宰冷漠的一句話語。
“人在做,天在看。”
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始終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無論如何鬧騰,都翻不出天去。
在天下最有權力的神皇面前,他的一切,都展露無遺,無法隱藏哪怕分毫。
人在做,天在看。
明空界的天,自然是能夠主宰天下的神皇陛下。
而他也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並非那可以出將入相,前途光明的新任元老,也不是一個經歷過星光淬體,修行資質上佳的後-進強者,只是一個被斷去了後路與前途的可憐人而已。
他有錢,有很多錢,置辦了多處房產,採買了諸多寶物,貪污索賄再多,都無法將他定罪緝拿,但除了錢財以及其衍生物,他啥也沒有。
他的前途已經被釘死,在天神會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屁,在民間亦是個聲名狼藉的敗類。
他被禁止施展功法,因爲承自神劍山莊的劍道會引起諸多反響,無論當年之事真相如何,都不能給偉大的神皇陛下的名譽造成任何影響——當年的逮捕令雖是神甲衛帶來,親筆擬定並簽署它的,卻是這位九五至尊。
神皇,是不能犯錯的。
至於他摸爬滾打時的諸多雜功,則容易讓人們會想起炎羽宗的慘案,對天神會的名譽不利,但因爲當年的“封賞”,這個位子,只能給他坐,不坐不行。
他只是一個囚徒,什麼光明前途,什麼宏圖大業,都是一場癡夢。
哪怕神皇陛下終於死去,那籠罩在他頭頂的陰雲盡散,他也沒能從囚禁中解脫,甚至更慘。
因爲神皇死了,而天神會的首座,這位神皇最得力的干將,早已盯死了他。
沒有了神皇作後盾,他的財產被沒收大半,貪污索賄的罪行亦被公諸天下,元老之位亦被革除,就被掛了個類似看大門的虛銜,利益維繫下的妻妾盡數離散,周圍的酒肉朋友亦對他劃清界限,唯一不離不棄的,只有那一具都不能算是活人的,神皇“御賜”給他的替身傀儡。
洛存寅想殺他,因爲他身上有神皇陛下執政時的污點,哪怕有神皇當年的聖旨,他不能明面上對他下手,也得將這個污點抹除。
神劍山莊的舊人想殺他,因爲他是誣陷神劍山莊的第一人,無恥的構陷了那個神聖的地方。
就連江湖上的諸多人士也想殺他,他們與他實際上沒什麼恩怨,但他當年欺師滅祖,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
如今的他,早已沒了年輕時的心氣,只是個想要活下去的卑微芻狗,使勁渾身解數,動用一切資源與關係,才得以來到初原城並站穩腳跟,無論未來如何,至少不用死了。
可不過一天功夫,江月白手中的流炎勁,再度令他的心緒繃緊到幾乎斷裂。
他平生最怕回憶二事。
一爲神劍山莊之事,二,便是這炎羽宗的老底。
炎羽宗本應毀的乾乾淨淨,當年他也沒忘了抹滅痕跡,應當沒有傳承,這般粗淺的功法,也不可能得到傳承,但無論他試圖用通脈術,爆脈訣等等可以做到同樣一瞬爆發靈力的功法去解釋江月白先前的出手,總能想起江月白出手時,手腕處的那一點緋炎。
那是流炎勁的標誌,他化成灰也忘不掉。
而在此時,得勝的江月白與落敗的劉寒清,一同出現在了凡臺之上,一者原地停留,等候這一輪的結果,一者大步流星而去,並未因失敗而氣餒。
這本是一場好聚好散,但在此事,江月白的目光,若有若無的掃到了觀禮臺上,並在某一點微微定格,嘴角笑容意味難明。
這一刻,邱裕手腳徹底冰涼。
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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