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7|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16-9) 慶典_(下)


告別了聰清、民宿和在地午餐,古胤漫步在樹林間,突然看見前方掛著蚊帳,太特別了,決定一探究竟。只見青年玉瑟跪坐在蚊帳內,幫躺在氣墊床上蓋著大浴巾的女孩按摩完後頸,輕聲跟她說「全身都按完囉,可以休息一下再穿衣。」然後他收拾物品的同時,看到古胤站在角落觀望。古胤比了個抱歉的手勢。玉瑟露出先驚後虛的模樣,然後好像放鬆下來接受了一切,走出蚊帳好幾步路,開始喝起手中的礦泉水。

古胤走向他:「嗨,你好,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玉瑟整理了一下他那頭凌亂而自然捲的長髮,重新綁好,「不會。被人看到也是可以預期的。你站在那裡很久了嗎?」

「不久,只看到你在按摩她的脖子。」
「喔。還好。」玉瑟幽幽的望著遠方。
「怎麼會這麼克難的在樹林裡掛起蚊帳、鋪著露營用的地布來做按摩啊?」

玉瑟拉起他那襲青衫的衣袖,抓著被蚊子叮咬的腫包,「真的很麻煩,超悶熱,回去後那些東西要清潔很久,但這是我的夢想,連魔特兒都找到了,又正又辣,那麼好的機會可以磨練自己的心性,所以,就做了。」

「磨練心性?」突然蚊帳裡的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玉瑟也發現了,轉頭看向蚊帳,女孩正用浴巾遮遮掩掩的要穿回衣物。玉瑟輕碰古胤肘尖一起移動,「我們轉個角度吧,不然我不知道那女的會不會等一下靠北我。」

古胤不好意思的笑笑:「所以……她全裸給你按?」

「理想歸理想啦,翻正面時還是蓋得密密實實的。總之算失敗吧,森林浴裸按,還是去峇里島Villa好了哈哈哈!」玉瑟這一笑,讓古胤覺得他大概也只是個出社會沒幾年的年輕人,雖然一身"仙氣"模樣與裝束,還是可以從小細節看出各種不修邊幅。問他:「嚮往在大自然裡放鬆嗎?」

「可能被一些動漫誤導了吧,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你確實很骨感。」才說完就自覺失言,古胤忙補上:「我是說,對我這種開始不好控制BMI的中年人來說,很羨慕。」

玉瑟像是無所謂似的,或者想迴避自己瘦長的身形,「但那個妹子倒是很豐滿哈哈!說好的磨練心性呢?」

「你真的喜歡大自然嗎?」
「嗯……我真的喜歡按摩。森林按摩是我的美好想像,蚊帳是不得已的。」
「美好想像嗎?我對大自然最美好的想像是,被大樹擁抱,它的枝葉彎身下來環抱我,地根往上卷曲擁抱、支持我的腳。 樹就像一帖催淚劑,無聲無息的,我常常乖乖交出淚水。樹也是一列聯結車,站到它綿延的根上,不會被甩尾,還有一種同在的感覺。貼近它的時候,我聽不到樹的呼吸,但聽到寧靜,自己的以及它的。」

「哦!好詩情畫意吧。」然後對著蚊帳大喊:「妳要來聊天嗎?」
古胤轉頭看向蚊帳,女孩背對著他們在滑手機,他笑笑:「可能因為我是個不帥的大叔吧。」
「不會啦,是她自己很悶。你剛剛說到,美好的抱樹嗎?」

「其實我看到你在那裡按摩時,有想到一首音樂,巴爾托克的鋼琴組曲<在戶外>,用鋼琴模擬很多大自然裡的聲音,蟲鳴鳥叫等等。就是有人會鑽研在這些與眾不同的事情上,畢竟會喜歡這種"不好聽、不和諧"音樂的人也是少數,大部份人還是喜歡有名、順耳又耳熟能詳的作品,至於布拉姆斯啦,荀貝格……」

玉瑟突然眼睛張大:「我最喜歡的鋼琴作品就來自布拉姆斯和荀貝格!不是什麼貝多芬、莫扎特,也不是蕭邦或舒伯特!」

古胤眼睛張得跟他一樣大。

「看不出來對嗎?我從小學鋼琴,人人都說看我的手指就知道很適合彈鋼琴。但我就覺得我的手一定還可以擅長別的事,暗暗告訴自己說,我要留一手,到時候嚇到那些人!長大後就學了按摩。」

古胤看了看他比畫著的手指,「原來如此,那又為什麼是布拉姆斯和荀貝格?」

「因為布拉姆斯很愛研究二度音程、三度音程,把它們排列組合成各種動機,整首曲子就由那幾個動機做各種互動,像精密的演算。人家說布拉姆斯的編曲風格就像音樂界的建築師,我爸是學建築的,他在我開始喜歡布拉姆斯鋼琴音樂不久後就過世了。」

「噢,我很遺憾。」
「沒關係,已經過了幾年了,想我爸的時候,我就彈布拉姆斯。」
「那,荀貝格呢?」
「也彈啊。喔,你是說……。因為荀貝格追隨了布拉姆斯的風格。」
「你好豐富啊,在好像數理邏輯的音樂結構世界裡,跑到樹林裡幫裸體正妹按摩,心中想著鋼琴彈奏。」
「哈哈哈!」玉瑟笑到彎下腰來:「心中想著啪啪啪啦,大叔!」
古胤也笑了:「不像我,從頭到尾只會做藝術相關。」
「藝術……也有裸體正妹嗎?」
「當然有啊。你按摩女孩,我們畫女孩。當然……也會畫老阿婆。」
「也是畫著畫著就想要買可樂,結果出現個老阿婆跟你說再買可樂就要洗腎了,才被嚇到還魂嗎?」他笑到咳嗽。
「看來你也是像個屁孩一樣的愛胡天胡地吧。不過,為什麼要買可樂?」
玉瑟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買可樂嗎?它唸起來像是什麼英文?」
古胤還是不懂:「Buy Coke?」
玉瑟拍拍他的肩:「那我只好教壞大叔了,是make love啦!」
古胤笑了:「年輕人名堂真多。」
「這不是年輕人專屬在用的好不好,都流行多久了。那你們畫裸女也要架蚊帳嗎?」他又笑了。

「昨天我剛好跟民宿裡的老闆娘聊到相關話題。」
古胤清清喉嚨:「她說她揣測,for畫作的裸模,是一種身體工作,需要對身體的使用有一些訓練或學習,例如怎樣不花多餘的力氣、如何使用核心肌群、如何以肢體表達形象和情感、強壯與柔軟能自由運用,並能在姿勢與動作中連結呼吸、穩定精氣神、找到屬於自己的專注和寧靜自在。你覺得是這樣嗎? 
我說是呀,但何苦做這種練習呢 ?她說那你又何苦做藝術家的練習呢?我說當藝術家是在當一個王。 她說在她看來,上述那種理想的裸模境界,也是一種藝術。甚至是妥善運用身體的路逕之一,並由那路逕帶回到生活,本身是個一體,做身體的王。
我說,但在工作中,藝術家與模特兒的關係是不對等的,藝術家是王,模特兒是「靜物」。
她說原來是這個意思、這個角度。倒是對她來說,王和靜物沒有誰高誰低、誰滿足誰不快樂。
我說我同學則恰恰相反,他感到作畫的自己是在不斷的仰慕、追逐著模特兒。我覺得兩造互相影響著,甚至只要願意及意圖強烈,對方,即使是畫家,也可以變成棋子或反應者。」

玉瑟:「太深奧了。我可能就只是喜歡把音符、數字、拍子、節奏、按摩手法、十根手指,還有對我爸的想念,像計算公式、歸納演繹、排列組合的建築出我的生活吧。那種精密計算的美好感覺籠罩著我,我願意不斷的追尋它、再經歷一次、兩次……N次。」

「哇,屁孩瞬間變成科學家嗎?」

玉瑟的眼神閃過一絲空洞,雖然只有零點一秒,但裡頭黑黑的,像個黑洞。古胤舔舔自己一個月前才蓋上的牙套,想起那個被蛀光的黑洞與旁邊那個塞住的牙縫。

玉瑟隨及又露出一副蠻不在乎的表情:「我知道我其實是由很多陰影排列組合而成啦,它們原本就在,我爸的死只是把它們召喚出來而已。所以我轉移注意力去建築我的生活,黑夜一到,就把整棟建築搬到時區為日間的地方去。我是逐水草而居的波西米亞人。」他看看自己的青衫飄逸:「我還特地去借了這套衣服。多少一丁點cosplay吧。」

他自顧自的笑起來,看到蚊帳裡的女孩轉過身面對他,拿著她的手提包,他笑意瞬消,「蚊帳妹子的時間到了,讓她等的話會生氣氣。」轉頭面對古胤:「很高興遇到你,大叔,但我們的man's talk要結束了。」

「好的,去忙吧。也謝謝你。」

玉瑟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大叔,你確定你沒在學校輔導室代班過嗎?我以前幾乎只有在他們面前,才會對陌生人講那麼多該死的真話。」

古胤愣了一下:「蛤?沒有欸,但,確實也曾有人跟我說,我這個人總會使對方主動講自己的事。」他聳聳肩:「我只是有問必答、對人好奇、自開話題、主動講自己的事。然後,我講的也都是真話。」


古胤穿出樹林,走進路邊的豆花店。才正要開始吃,就聞到一陣古龍水的味道飄過,那男人進了店裡,拿給老闆娘一盒雞腿油飯與紅蛋。

老闆娘:「唉呀,胡檢,我都還沒打電話跟你祝賀,你就專程送油飯來了!」

胡嵂:「我高興呀!都四十歲了才拚來第一個孩子,叫我送幾盒油飯都可以!」
「聽說太太也是很辛苦才懷上的。」
「我也很心疼呀!當初我還很懊惱的說,為什麼我得到的連塞牙縫都不夠!她還一直安慰我。結果隔天就發現好消息了!」
「這下子跟祖宗總算有交待了。」

「主要也是我對我自己的盼望。我媽把我這個獨生子生出來,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創造,現在輪到我了,終於輪到我了,我也創造了我的孩子,生出了我的後代,跟我血脈相連的後代,就像是我的延續。」

「胡檢創造的成果很多啊,漂亮的太太,又貴為檢察官。」
「就是因為如果我創造出了功名利祿,卻連個最基本的孩子都創造不出來,那太說不過去了,情何以堪啊。」
「其實現代人很多都不婚不孕啦,別想太多。」

「所以現代人很苦,很多憂鬱症,因為連做人最基本的創造能力都放棄了、失敗了、被剝奪了。開天闢地以來,人生出人,是個剛好夠塞牙縫的要求罷了。人哪,不創造、不生產的話,那種沒用的感覺,不得老人癡呆才怪,一傻天下無煩事啊。」

老闆娘看起來已不知該如何接話,「胡檢,吃碗豆花吧,我最近做了蝶豆花口味喔!」

「這麼厲害啊?我還不知道蝶豆花長什麼樣。」
老闆娘指指古胤:「他吃的那碗就是啦。」
胡嵂和古胤兩人眼神對到了一下,古胤想了三秒,拿出素描本和色鉛筆:「我畫給你看。」

胡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看起來是個畫家呀?」
古胤:「我不是畫家,不過就是用來表達而已。」
「那你會畫人像吧?」

古胤看看他方才順手放在這張桌上的那袋油飯,「我可以看著油飯上的照片,給你兒子畫一張,沒有辦法畫得很好,但做為共享喜悅的賀禮,意思意思一下。」

「當真?太好了,那實在不好意思,有勞您了。」接著從袋中拿出一盒油飯。
老闆娘遞上一碗豆花,他邊吃邊耐心的等著。
「要題上您或孩子的名字嗎?」
「創生。他叫創生,胡創生。這樣以後他長大時,我就可以把這張畫送給他了。」

「既然叫創生,剛才又聽到您對創造、生子的高見,那我覺得旁邊要再加上您的畫像,代表您創生了他,而且您倆有些特徵長得很像,畫出來一看就知道是父子。」

「高見!勞駕您了。」一邊對老闆娘:「我找的這家油飯很有名,要老早預訂,妳吃吃看……」


畫畢,胡嵂很滿意,但古胤除了油飯,其他的謝禮都不收。
胡嵂:「你們畫家也是專門在搞創造的。」
「最極致的時候,只要本人全心全意的在場,一切就能自發的創造下去。」
「願聞其詳。」
「例如我最喜歡的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在一場展覽中,她全程坐在中間,任何人可以坐在她前面與她對望凝視一小段時間。就這樣,沒有了。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有當事人最能心領神會。」

胡嵂陷入沉思。在他與古胤正好相視的那幾秒之後,他打破沉默:「類似我們剛才的那幾秒嗎?」

「或許。你說了算。」


胡嵂離開前,老闆娘向他道謝:「檢座,竹青再麻煩您多多指教,他出社會沒幾年,很多事還要人提醒。不好意思啊,我每次都很厚臉皮的這樣拜託檢座。」

「沒關係,我懂,竹青是你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全新的創造。」


古胤才剛踏出豆花店,就有郵差在他身邊停下車,拿了一張邀請卡給他,收信人寫的是「在台灣的地球旅人」。古胤疑惑的看向郵差,郵差若無其事的說:「這種小難不倒我,我看得出哪些人會是收件人。你看起來就是個旅人。」古胤還要再問,郵差已準備繼續送信:「數量有限,送完為止,別推託了,一路順風!」就這樣連人帶車的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中。


古胤終於來到邀請卡上寫的地址,一個很大的活動會場,看板上寫著<第一屆旅人大合唱聚會>,跑馬燈上的字慢慢的滑過去:「用歌聲獻給愛、生命與土地。把旅程中的波折挑戰淬鍊成成長,化為力量。透過與生俱來的聲波,按摩自己與旅伴的疲勞,激勵他人勇於發現自己、愛護地球、開創新生活。讓全人類的靈魂一起揚升……」

古胤:「還真會寫,雖然有點讓人不知所云。」「然後繼續寫說,捐血一袋救人一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吳奉繫也站在跑馬燈前看完了那長串,對他來說有點滑稽,所以他如此自言自語。


只見台上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吳奉繫認出了律成、聰清、玉瑟和胡嵂都在其中,以及站在台下的古胤被他們請上台。音樂響起,眾人一開唱,台上的人全部誇張的張大嘴吧唱歌,露出他們的牙縫,那些被標示成綠色的巨大存在。


郵差猛烈的按著電鈴,吳奉繫於是從午後小睡的夢中驚醒,走到門口去收掛號信,他仔細看著整封信,「還好不是什麼邀請卡。」郵差胡疑的瞄他幾眼,他腦海中還想著那些巨大的綠色牙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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