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20-6) 不凡之禮

<平凡花園>。

青靈推門而入,剛好和要來門口接待的秉風對個正著。「你是秉風嗎?」「妳是青靈嗎?」兩人異口同聲確認來人身份。「我早到了。」「天容她們還沒出發,妳先坐一下吧!」又再度同時出口發言,不禁相視而笑。


平凡花園是秉風主持的繪畫教學工作室,但在進到最裡間的教畫教室之前,其實看不太出來這裡是教學場所。繪畫用品和其它種東西一起散佈在四面牆與展示平台上,沒有哪一種被特別強調。各種精油、占卜牌卡、水晶飾品、音樂CD、書籍與植栽遍佈,還展示了書法、花道、香道與茶席。有些手工藝品感覺起來就不是買來的,而是出自某些人之手,這類他人創作自然還包含了畫作、石頭彩繪、圍巾杯墊等織品。魚缸裡的魚正在嬉戲,鳥籠中的鳥唱著歌,天竺鼠好像睡著了,貓遠遠的看著青靈,狗則跟前跟後。學員作品牆要進到小教室裡才會看到。

秉風拿著手沖咖啡工具,招呼青靈來到空間正中央的大桌入坐。合宜的空調溫度、空間濕度、柔美燈光、寧靜背景音樂、淡淡鮮花清香,和空間裡所有互相搭調、和諧一致的配色一起共舞,再加上咖啡香,令青靈以為自己來到了一間複合式人文藝術咖啡館,感到全身舒暢、思緒澄清、內心寧靜。


「妳要自己磨磨看咖啡豆嗎?」秉風把那小巧可愛的手工器具遞給青靈,她轉了一會便知不如想像中那麼輕鬆容易。「要用一種規律穩定的力道,不急不徐……」秉風接手轉動器具,「天容說妳對我們這次要拍的電影有興趣?」

「因為我最近在搜尋故事,天容就說可以來聽聽看這次的劇本,她說今天會和導演來你這裡討論工作,我要旁聽的話也可以。」


秉風一邊沖著手中咖啡一邊講解動作。「你怎麼知道我對咖啡一竅不通?」青靈納悶。

秉風停下動作,像是這才突然發現似的。「啊。原來是這樣嗎?我沒想那麼多,心中感到想講也可以講,就邊做邊講了。天容只跟我說姊姊會來,其它什麼都沒講。」再幾下的手工,「好了。妳喝喝看!」

「鬼月到了,如果去當好兄弟,我會適應的,光用聞的就滿足。」

「這一泡比較濃,等一下可以喝喝看漸淡的口感。」


本來青靈是充滿好奇心的,在這裡看到各種或精緻或純樸、或可愛或高頻的好物,卻沒想東問西看,甚至沒想一一仔細研究。只覺得歲月靜好,一初都在,問或不問都可以,此刻沒有任何問題需要被解決,沒有任何疑惑尚未被滿足。這裡就是什麼都有,卻不擁擠也不衝突。雖然沒有刻意弄得整齊與秩序,但見自成一格的協調,而且不是那種特別美、很吸睛的格調。


「還是妳想喝茶?」秉風拿出幾款給青靈挑選。

「你也知道我不太喝茶的嗎?」

「我不知道。」他開始料理青靈選中的茶,「但妳挑中的這款不會心悸也不刮胃。」他一邊示範精簡而個人化的沖茶方式,一邊鼓勵青靈自己試試。


「不愧是教畫畫的,重點不是看老師示範,而是要學員動手。」幾經嘗試,她也擺出了自己的小小茶具組合,兼具視覺美觀、沖調順手、主客對位關係與分享的流動性。秉風似乎很滿意,「不錯啊,這是專屬青靈的茶生活,我幫它拍個照傳給妳吧,此時此刻的此景此心,就能透過這張數位圖檔而象徵性的儲存在天地之間,需要時隨時可以調閱、展示或分享。」

青靈略帶驚奇的看著他。 

「妳的手在這個位置剛好會入鏡,妳的手指頭很漂亮,我可以挪動一下它嗎?」

青靈覺得理所當然的同意。秉風用他的手指輕巧快速的擺弄她的手指,「這樣畫面看起來就很棒,像是用手指簽了名。」

照片在她剎時的失神之中就拍好了。


「如果妳回家後想練習倒茶的穩定性,」他開始翻找物品,「這些用來墊在桌面的布可以幫助妳。任選一條吧。」

青靈狐疑:「用一般的布吸水就可以了吧?我沒有這麼在乎這些啦。」

「這是儀式性存在的一部分,可以幫助我們進入茶的狀態。」他排好了三款包裝完好的新布料,「真的不用客氣,我這裡經常都在流動各種禮物,很平常的事。用愛收與送就沒事。」


青靈聞著她選的這款抹茶,「天啊,好香!哇!實在太香了!」她像個小孩一樣叫嚷。

「妳跟天容沒差幾歲吧。」

「我三十九了。」

秉風驚呼:「三十九?我也是欸!」他在傳送照片,順便跟她分享:「這張拍的是我今天的午餐,我為自己準備的。」他看著照片中一角的兩顆可麗露,「妳等我一下。」便去拿出可麗露,分給青靈一顆。

「你今天的午餐還沒吃完嗎?」

「對啊,就剩可麗露,其它都吃掉了。或許它等了妳一下。就一起吃吧。」

青靈已然發現,在這個空間裡,接納比婉拒總會來得更順暢而自然。

「這很貴呢!」

「是蠻貴的。」秉風也毫不客套。

「吃起來像高級歐式發糕。」她笑著說。


秉風在尋找面紙的時候看見發泡錠,「這個很營養,傳直銷賣的,妳愛吃酸嗎?我都直接丟進嘴裡發泡,滋味特別帶勁!」

她皺起眉頭。

他像是為了實證,當下開了一顆丟進口中,滿意的表情,看得她嘴頰都發酸。他咀嚼起來。

「天啊,你還用咬的!」

他一臉得意。

「簡直youtuber行為!」

聽她這麼說,他也笑出聲來。

「好啦,點閱率夠高了,可以了啦 !」她揮揮手笑著。


青靈:「沒客人沒學生時,你也都會待在這?」

秉風:「對啊!」

「一個人不無聊嗎?」

「不會啊,妳看我這裡東西很多,我覺得它們都很有趣。」

「打算幾歲退休呢?」

秉風笑了起來:「妳不覺得我現在看起來也像退休生活嗎?孩子也有很多人會帶。有客戶就一起畫畫,沒客戶就自己玩。」

青靈驚奇的望著他。 

「這個空間不是屬於我的,是屬於大家的。它在時空的座標中以某種方式永恆存在著,不斷改朝換代,而此刻,剛好由我充當場地主人,在此照顧大家。」


他倆各自坐在桌子的長邊與短邊,彼此面對面朝桌角挨近,有時膝蓋都快相碰了。很親密也很自然。他拿出新買的手機掛繩,邊研究邊向她分享該牌連配件與包裝盒的所有細節都很到位,貴一點有它的道理,保養得當可以用很久。她貼近去看各種細節,他悠悠哉哉的調整掛繩的長度與穿戴方式。她隨手問起桌旁的手工藝,他說那是他太太做的,曾經在市集擺攤中賣過幾件,隨及播放他在攤位現場做產品介紹的錄影,顯然包括了其他朋友的作品。她看著他在影片中不畏驕陽的面對鏡頭站得好好的,始終帶著篤定的微笑,樸實但不失英俊的臉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既孩子氣又像顆寶石一樣的久遠而老陳。


今年夏天這個可麗露午后,可以美麗可以露骨,而深入的露骨是看似不動聲色的沒有異狀,不凸顯也不爭豔,只有當事人知道的那種發生,不待解釋也無需語言。


鳥籠裡的兩隻鳥突然唱起極其美妙的輪唱,接著二重合聲。

「妳聽,很棒吧 !」兩人一片靜默,把時間交給鳥兒幫他們宣讀。她像感知茶與咖啡一樣的感知著當下的氛圍。眼前初識之人似先驗的把她視為好友,對她而言或許也可以川劇變臉般輪流閃現著情人、炮友、夥伴、同盟、老師與親人。就像平凡花園一樣,此時這裡什麼都有、怎樣都不奇怪、雖然沒有突出的大樹大花,看似平凡無奇、走過路過容易錯過。但此刻他看著她,他們不會錯過。自然而然的野花蔓草已爬滿整片土壤表層,無限漫延在無人知曉的平凡裡,那麼天然、有機、古老而又宛如新生。


天容和導演承光終於到了。她向承光與青靈介紹彼此。青靈這才認識三十六歲的承光看上去廝文清秀,擅長看出許多人長得像什麼動物。


「妳仔細看,天容長得像狐狸。她這個夜貓子越晚越有創造力。妳看她平時處在靜觀大家的位置,注意著事件的來去,甚至有點預知能力。妳也知道她看似很隨和溫柔的配合別人,實際上她能融入環境中,有時很隱形而被忽略。最特別的是,她能用創意卻又費解的方式解決問題!」承光說起話來沉穩篤定、充分的抑揚頓挫。他繼續:「秉風的臉則像狼。狼這種動物有強烈的家族與社群意識,對親友有著深深的愛。他們適合當老師,傳授自己的經驗,也能講述故事。有趣的是,雖然他們看起來很自在,實際上常常是害羞的。」承光言畢,凝視著青靈。


「你還是別告訴我像什麼動物好了,我還沒準備好接受。有種奇怪的感覺。」青靈主動招認。「那導演你自己呢?」

「那末我也不會告訴妳的!」承光給了她一個搞神秘但親切和善、玩笑般的表情。


「我是覺得承光說的蠻準的呢!」天容喝了一口咖啡。「就像她那種,我稱之為"助念團"的特異能力。」承光接道。

「助念團?」秉風不解。

「例如她有時會在心中默念一組數字,用以調理身體症狀。象數療法不是她自創的。但當她專心一意,會發現行經的一切都會幫她助念。她能從樹葉的窸窣聲中、草叢的沙沙聲中,聽出她所念的數字,包括含笑遠山的迴嚮及風中的低語,甚至是雲的形狀、路上石頭的紋路、牆上的塗鴉、路人衣服與帽沿上寫的數字、診所掛號或旅館房號……,對她來說都有跡可循,就連過馬路的小紅人小綠人都會助念。」


青靈恍然大悟:「啊難怪!我只知道天容常常看著綠燈就會變紅燈,反之則反;遇到平交道,柵欄就會放下,盯著時鐘看,就會從秒進位到分、從分變成小時。」


承光:「所以她很適合當錄音師,只要心中安靜無聲,拍片現場也會比較安靜,不用一直喊卡重來。就像秉風是天生做場記的料。」

青靈:「場記?」

承光:「拍片現場打板的那個人。還必須記錄下每個take的技術資訊。畢竟拍片不會按順序拍,需要有連戲的依據。」


秉風知道青靈想得到什麼指引:「只要我於當下把念頭都引流進心裡,就可以記住它們。所以我願意的話,會看似比別人好記性。」「我笑稱他的這種能力叫做"念頭進心"。」承光微笑。

秉風對青靈笑笑:「所以這次我也是擔任場記,屬於導演組的成員。」

承光拍拍秉風肩膀:「他是我們這幾個裡面真正科班出身的。但打從幾年前開始,他主要就做回早年復興美工出身的老本行,教畫畫。」


青靈:「那你有什麼關於記性的故事嗎?」

秉風:「故事?當下需要的時候才會憶起。我記得三歲時能看著大人在自言自語內心小劇場、六歲時意識到可以用哭來控制大人、八歲時告訴自己記得當下八歲的我,然後自我約定等到十八歲時,要比對看看自己到底變了什麼、八歲的自己消失了沒有。等等一類的。」

天容:「這支片是秉風兒子出生至今所接的第一部工作,也算是被我我們拗的。」


小房間裡突然傳來嬰兒哭聲。「唉呀,說人人到,也睡夠久了。」秉風入內抱出未滿周歲的兒子小海,一面拍哄一面說:「嬰兒還很無染的時候,注意看喔,他眼睛雖然都有在看,但因為還沒被灌輸知見,所以只是肉眼得見,但沒進入腦袋去詮釋。這種看是多麼清純啊!我的特能算什麼,小海的"有看沒有到"才是真本事,對不對呢小海!」孩子停止了啼哭,得到眾人視線的焦點。


秉風拿出幾支裝在不透明套子裡的水鑽指甲銼刀。「我有一班學生熱愛珠寶,她們去歐洲玩回來時送了我一些施華洛世奇的指甲銼刀,說我這裡有人出入,可以與人結緣。當下我收到的是她們對珠寶的愛、表達對我的愛,還愛屋及烏,化為禮物形式,希能夠眾樂樂。

這份祝福化為靈感,我想辦法在每支銼刀貼上一句話。剛好銼刀的套子圖案像個錦囊。在此我以靈籤占卜的形式,邀請大家依感覺選一支帶回家,作為禮物收藏。露在套子外的銼刀頂部可以觀賞到美麗的水鑽圖樣。

當哪天你感到需要收取或送出禮物時,就把銼刀從套子取出,看看上面貼附的文字。願錦囊妙計能發揮愛的祝福力量,同時以銼刀來磨平粗糙的對待,去除角化的執念,回復圓滑而美麗的本來。」


當天容與承光在討論工作時,青靈發現因系統櫃設計而空出的一塊區域,就在兩面牆相接之處,靠近天花板,就這樣被兩牆一櫃面封圍成一個半開放的空間。秉風搬出梯子,「妳可以上去看看,我佈置成冥想山頂洞穴,剛好夠一個人盤坐在那裡。 」


青靈當真上去了,非常舒適,蠟燭、小毯、坐墊、小時鐘都有。居高臨下的看著平凡花園的一初,一種無人得見的隱密感令她覺得殊聖。秉風仰頭看著她,微笑的說:「那是我的想像空間,用來轉換進入異次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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