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人類是

　　「我明白，大家今天齊聚一堂，就是因為非常關心公投，許多人對於AI治理城市的未來都抱持著擔心、害怕與不信任，所以才會在聯盟的號召之下，鼓起勇氣挺身站出來。」

　　蘭特斯神情溫柔且慈愛，他看向台下，略有磁性嗓音透過麥克風輕聲的在群眾耳朵裡迴盪。

　　「但就在大家眾志成城，要向市政府大聲訴說我們心中疑慮之時，前精神領袖拉蜜塔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誤，她居然想利用造假方式來達成目的！這樣我們與那令人厭惡的市政府又有何不同！」

　　循序漸進，蘭特斯的述說越見高昂，當拉蜜塔的名字出現之時，情緒更是一度來到最高點，讓台下不少人聽完都回憶起那天不敢相信的衝擊性畫面。

　　失望、痛心以及對於反AI的未來前途不明感到十分憂慮，這些全都是拜拉蜜塔所賜，崩潰的現實讓他們無法接受，一如現在無法接受那個女人再次出現於眼前一樣。

　　「誠然，拉蜜塔確實錯了，我們不能用錯誤的方式來達成希望的目標，因為如果連自己都無法立身持正的站著，又怎麼能指責他人行差踏錯所犯下的過錯呢？」

　　「對於造假這件事情，愛莉已經給予拉蜜塔應有的懲罰，她本人也是深深感到後悔，時常向我痛哭泣訴自己的卑劣與不應該，希望能做些什麼來彌補對聯盟及各位造成的傷害。」

　　說到這裡，蘭特斯伸手五指張開，掌心比向站在身邊的前老闆，神色中滿是感謝與懷念，大聲道：「她，曾經是我們的領導者，沒有她聯盟也沒辦法走到今天，更不要說是公投的成立了。」

　　頓了頓，順便觀察一下群眾接受度，蘭特斯這才繼續說著。

　　「而我也有私心，畢竟曾是共事多年的同伴，我知道拉蜜塔其實不是壞人呀！她只是一時矇住了心，但如今已然清醒過來！」

　　「所以，在這裡，我衷心的懇請各位，給予這位長年在反AI最前線的鬥士再一次機會，聽聽她對於公投的看法，這或許會對你我的未來有所幫助，拜託了。」

　　說完，蘭特斯於腹前雙手交疊，彎腰深深一鞠躬，誠意十足。

　　反倒是拉蜜塔，聽完那「情深意重」的演說，身體依然站得筆直，臉上神色未曾變過，只是默然的看著攝影機、看著台下群眾、看著眼前所有一切。

　　兩相對比，差異強烈，瞬間引起台下許多群眾的不滿！

　　「妳那是什麼態度！」

　　「蘭特斯都為妳付出如此之多，妳憑什麼還敢抬著頭！」

　　「妳這種惡意犯罪的人就應該關到死才對！」

　　「這個精神病惡女根本就已經認知異常，這種人不該出現在我們眼前！」

　　說著說著，群眾之中已經開始有人丟東西，保特瓶、雞蛋、隨手拿到的東西等等。

　　舞台上與舞台下之間的距離，頓時充滿一道道垃圾飛去的弧線。

　　不一會，拉蜜塔已渾身掛滿髒東西，還有不知道那裡來的綠黑色蛋液自她頭頂流落，一路滑經臉龐、下顎再到肩頸和衣領裡，看起來既狼狽又噁心，更有股異樣臭味不斷飄散。

　　多名動手砸東西的群眾見狀，紛紛哈哈大笑起來嘲諷她，感覺心情終於爽快許多！

　　他們平常吃這麼多苦、生活這麼不如意，一直忍耐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像今天如此開心嗎？

　　而與拉蜜塔相比，在第一個東西飛上來之時就站遠一些的蘭特斯則是一身完好，他見發洩情況也差不多了，這才又重新站出來，換上略帶焦急的哀傷神情說著。

　　「各位，請冷靜一些，拜託了，再給拉蜜塔一次機會吧。」

　　一聲又一聲的深情呼喊不斷反覆，見蘭特斯如此有誠意，台下群眾先是靜默一陣，不久便有聲音陸續傳出。

　　「好！看在你的份上，我就聽聽看她還能說什麼！」

　　「我不相信拉蜜塔，但我相信蘭特斯，就給她一次機會！」

　　「蘭特斯，你真是太善良了，聯盟早就該由你來領導才對。」

　　「要說什麼就快說，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噁心的精神病惡女了！」

　　場面狀況漸漸被控制住，早先安排引導氣氛的人手已發揮作用，蘭特斯見終於沒有問題，便走到距離渾身髒噁的拉蜜塔一小段地方，伸長手將麥克風遞出去。

　　至此，拉蜜塔依然直挺站著，表情仍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了蘭特斯一眼便將麥克風接過來。

　　她還記得小飛說過的話，沒有偏離初衷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只是，她也記得，自己說過不是人人都能夠毫不動搖的走下去。

　　因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有多少人能頂著不如意堅持面對一切。

　　於萬人眼前以及LIVE轉播中受到攻擊，另一名始作俑者卻在旁邊笑臉盈盈的接受大量讚美，雖然拉蜜塔一直面無表情，看似毫不在乎，但內心也會噁心、難受、憤怒！

　　這種堅持到底的路，不好走。

　　是要留給成仙成佛的尋道者去走。

　　她只想做個普通人，生命中有這麼一次過後也就足夠。

　　剩下就交給小飛、坂井先生和其它志同道合的人了。

　　伸手撥開因為沾染綠黑色蛋液而落下遮眼的亂髮，將面容的髒污稍微清理好視物，拉蜜塔拿起麥克風，聲音略顯沙啞的開門見山說著。

　　「各位，智慧城的人類早就脫離不了AI，一切都太晚了。」

　　這番話，引起台下一陣群起譁然，就連蘭特斯也微微皺起眉。

　　「追求便利與效率，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AI確實能夠為我們的生活帶來許多幫助，AI進入人類生活的每一處是大勢所趨，除非世界毀滅，不然誰也無法阻擋這個未來被實現。」

　　如此宣言，立刻得到大量噓聲回應。

　　就連蘭特斯也在考慮是否要適時制止拉蜜塔。

　　畢竟他宣揚自己和塑造人設的目的已經達到，而反AI陣營聯盟不管公投的結局如何，在將來好一陣子都還會是重要的政治資產，蘭特斯不希望在這種時候看到不好事情發生。

　　「但是，這不代表人類社會就要交由AI來治理。」

　　「或許，人類對自己的治理並不夠好，甚至可以說有很多問題，至今依然沒有任何一種政治形態能完美符合我們需求，即使是這座先進的智慧城也一樣。」

　　「當多數成為獨裁者、當法案永遠不改動、當教育淪為洗腦工具、當弊端已是生活常態、當利益集團聯合形成籠罩在頭上的陰影、當人民大聲吶喊時卻得到只有一切合法不必去查的答案！」

　　「這些，都是市民們所正在經歷的痛苦與不堪。」

　　「我們忍受的實在太多太久了，所以才會有AI的誕生。」

　　聽到這裡，越發覺得奇怪，台下不少群眾忍不住開始大罵。

　　「妳在說什麼呀！」

　　「想當市政府的走狗就滾！」

　　「為什麼要讓這種瘋婆子上台呀！」

　　「這裡是反AI的場合，不是讓妳來宣揚AI的！」

　　蘭特斯見情況開始有變，他臉色一沉，打算上前拿回麥克風。

　　突然。

　　「請聽我說！！！」

　　一陣女性激動高音透過麥克風炸響整座會場！

　　被攻擊、被嘲弄、被怒罵，不論如何都一直保持沉默的拉蜜塔赫然放聲大吼，巨大反差令在場所有人頓時愣住。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

　　「在電影裡，男主角得到了能夠隨意快轉人生的控制器，於是，生活過得不開心且承受許多壓力的他，開始不斷跳過那些不如意的時光。」

　　「最後，當男主角再次睜眼之時已是白髮蒼蒼老人，雖然他成功躲避過一生中所有的不如意，但他也錯過了許多與家人、親人、朋友相聚的每一份時光。」

　　「我們沒有得到可以隨意快轉人生的控制器，但我們如今卻有能夠令人類躲開不如意的AI，只要將一切全都交由AI來治理，那就可以單純享受快樂幸福就好，不用擔心任何弊端和問題，就如同電影裡的男主角一般逃避掉一切。」

　　雖然渾身髒污噁心，但那一雙眼睛仍是堅定有神，拉蜜塔緩緩看過台下群眾與攝影機。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電影中的男主角，在結局還能夠有時光倒流重來一次機會，但是我們呢？我們難道也能夠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將一切全都交給AI我們就真的不會有遺憾？人類就真的能夠盡善盡美嗎？」

　　「我們可以接受AI、使用AI、在AI與人類之間找出一條共存道路，但不應該完全交由AI管理，也不應該將全部的人生時光盡數託付給AI。」

　　「我們是人類，即使有再多的缺點那也是我們自己，我們真正該做的是學會正視缺點、接受缺點、改進缺點，而不是一味的依靠外在事物，那只會讓人類忘記自己原來的樣子。」

　　「所以，關於公投，我不贊成智慧城交由AI完全管理。」

　　「這，就是我一直想要傳達的理念。」

　　演講結束。

　　拉蜜塔雙手交疊於腹前，低頭、彎腰、九十度鞠躬。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