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公尺〔Borneo 其七〕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走在未知山徑,溪水流經我們腳下,鬱鬱蔥蔥滿溢和諧,泥濘覆底,綠葉遮蔭。路況未知,路途未知,期遇已久的目標方位也全然未知。
「向上一直走就會和大路相通。」先前嚮導說道。一直走是多遠呢?一公里?五公里?半小時?三小時?在未能知曉路程遠近的情況下,每一步都彷彿即將抵達,卻又宛如登天之遙。

 

「你們這麼愛賞鳥的話,我們去神山吧!」

「誒?」

突如其來的行程更動令我們又驚又喜,卻又在不知不覺中蒙上一層擔憂。至今數天都在低海拔原始林徘徊,能到高海拔森林走走,光是林相變化就足以讓我們對這初訪的國度有新的認識,更甭提有機會邂逅那些別於低地山林的物種。

但,僅有一日白天的時間,也是我們此行最後的時間。照這幾天的情況,下午幾乎能確定會下雨,甚至可能從早上就開始滴落。是要更改行程賭上運氣,還是繼續在潮濕悶熱的低海拔森林繼續尋覓?

不,並非運氣,我們賭的是時間。

 


次日,清晨出發,早已選擇,別無有他。

但徒有衝勁也無法改變天氣。搖搖晃晃的山路伴隨斜風細雨,路途遙遠仍尚未抵達,看著遠方山頭我們只能暗自盼望。窗外降雨殘延留下的水滴,空氣中近乎飽和的濕氣,整個車廂猶如置身水底,隨著漸漸下沉的心情,一同駛入夢境。

 

嘈雜的振奮將我喚醒,朦朧之中已然到達。睜開雙眼,灑落車內的陽光乾燥溫暖,藍天耀眼純淨。早晨九時,雲層散去,豔陽高照,我們到了——神山國家公園。

遠眺神山

遠眺神山



申請賞鳥證,整裝齊備,便開始了我們最後的漫遊。沿著道路走走停停,森林邊緣總有許多鳥類聚集。山縫葉鶯小巧靈敏,沿路在枝葉間躲躲藏藏,難以將焦點準確對上;婆羅洲樹鵲在樹叢間亂竄,不停在向陽及陰影處移動,明暗變化令人目眩神迷;栗冠噪鶥從樹頂飛下,在身旁的低矮小樹蹦蹦跳跳,距離近到能看清楚那眼中的光。

 

告別那些常見的飛羽,我們走上緩坡前行。雲層開始疊起,太陽不再刺眼,轉為多雲舒適的天氣。

能夠在雨滴降下前在這散步賞鳥,已是難能可貴,但心中仍不禁期待,是否有可能遇上那些夢寐以求的目標,僅在此地才能見到的婆羅洲特有種鳥類。不過自從碰上噪鶥之後,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任何飛羽,乃至聽見任何鳥鳴。算了,繼續癡心妄想大概會加重失望,或許還是別抱期望。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外國老先生,看起來也是賞鳥人,於是向前攀談了一會兒,談談今早是否有看到任何鳥類。一問之下才曉得,今日天氣雖然不錯,但鳥況相對較差,雖然還是有一些飛羽出沒,但基本上都是常見的種類,也沒有關於目標的消息。稍稍敗興,但也早已有心理準備。臨別之際,老先生祝我們好運,希望能如願找到想看的物種。

 

雲層加厚,雖然看起來離降雨還有一段,但也意味著賞鳥時限步步進逼。別於低海拔的悶熱潮濕,此刻的氛圍宜人舒適,我們在一片墨綠中尋找一切稍縱即逝的身影,雙眼不放過所有動靜。

 

「咬鵑!咬鵑!」隊伍前方的友人輕聲呼喊。望去前頭,鮮豔的體色在濃綠中格外耀眼,華美的尾羽劃出優雅線條,絢麗的雙翼凌空綻放,悄悄降落在不遠的樹叢。那是此行來到婆羅洲,最想遇見的林中飛羽——婆羅洲特有的灰胸咬鵑。

 

母鳥先行現身,隨後向右側溪谷窪地飛去。公鳥跟隨,在與我們視角相同的高度停棲了一會兒,我在枝葉間尋找合適的空隙,把握機會按下快門。接著,公鳥追隨母鳥,降落到小溪旁的步道附近。十數米的高度落差,加上層層樹叢的遮掩阻擋,實在難以尋見身姿。

嚮導找到一處較平緩的坡地能夠下切到小溪步道,我和友人一同往下移動,希望再度瞥見那綺麗的身影。費了一番功夫,我倆順利下切窪地,並越過小溪,來到對岸的森林小徑。方才咬鵑的身影與我們相距不遠,但下切時的騷動卻使之稍稍飛離。我們悄聲前進,慢慢尋找綠林中的橘紅羽翼。小徑狹窄,只夠一人經過。我跟在友人後方,越過肩頭朝前方看去,仔細尋找咬鵑的蹤跡。

 

「前面!」友人停下腳步,低聲指出方位,大約二十公尺的距離,停棲在小溪上方的細枝。我們移動身子為彼此喬出空間拍攝。林中枝葉茂盛,想在這之中找到適當的縫隙按下快門並非易事。我倆壓低身子,緩緩縮短距離。一公尺,三公尺,五公尺,暫停腳步。距離約十五公尺,我們眼前再無阻擋,能夠清楚望見灰胸咬鵑全身,但這也意味著牠也能輕易看見我倆的位置。趁著機會拍下幾張照片,快門聲響起,咬鵑回頭,注意到這在森林的不尋常異音,張開雙翼朝下游飛去。

隱身密林的灰胸咬鵑公鳥。

隱身密林的灰胸咬鵑公鳥。



我們跟著前進,依循咬鵑降落的停棲位置,挨著一旁的樹幹藏起行蹤,並趁機拍攝。但不論我倆再怎麼躲藏,咬鵑早就發現我們的蹤跡,警戒著不速之客的到來。二十公尺的距離仍舊稍遠,我們再次嘗試縮短距離。三公尺,五公尺。當距離剩十五公尺時,咬鵑再度飛起,消失在小徑遠方。此時我才漸漸明白,這距離便是咬鵑願意與我們保持的安全範圍,除非牠並未察覺,否則只要踏入這限界,牠便會張開雙翼遠離此地。

 

我們再度跟上前去,試著在灰胸咬鵑能接受的範圍內進行拍攝,幾回之後,最終與牠擦肩而過,沒了去向。

 


看了看時間,由於忘我地循著咬鵑的身影,與大夥的距離早已相去天淵,是時候趕路跟上。回途時又碰上幾羽鶲科鳥類,大大減緩我倆的速度,由於不知道這條小徑路途多遠,未能在時間內碰上大夥的擔憂攀上我心,我們加緊腳步朝上游邁進。

 

「向上一直走就會和大路相通。」下切小徑前嚮導說道。我們依著嚮導的指示,朝溪邊小徑上游前進。

忽然,一陣嘹亮的叫聲從前方傳來。這頻率和音調,即便沒有見到真身,我倆還是知道那叫聲的主人——灰胸咬鵑。

由於那聲音方位就在我們行進的方向,決定悄聲慢步,看是否再有機會能一瞥芳姿。

我打頭陣,壓著身子慢慢前進。離叫聲越近,我的心跳也越發奏鳴,汗水滴下,與泥濘合而為一。

後方友人突然拉住我的衣襬,我反射性停下腳步。回頭看去,朝他指引的方向尋找,十點鐘方向,十五公尺,咬鵑就在小溪上方,尚未發現我倆的蹤影,正安穩地整理羽毛。

視線前方正好有幾棵樹幹能遮擋行蹤,我們蹲踞一旁,悄然無聲地居於此地,靜靜觀察咬鵑理羽,不忘按下幾次快門記錄紀錄。

數分鐘過後,那姿態凜然,精神抖擻地立於枝頭,披著穿越雲層的輝光,像一尊莊嚴矗立的神聖雕像。接著,那剛毅的眼神不帶一絲躊躇,展開雙翼向密林飛去。

灰胸咬鵑公鳥

灰胸咬鵑公鳥



陰雲遮掩,雲霧迷漫,終於和大夥碰頭,剩下的時間繼續探尋,那藏於山野的神秘種種。雨至,是時候踏上歸途,即便心仍留在這片他鄉異地,也需將遺憾不甘打包帶走。

 

婆羅洲,這美麗的野性大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踏入此地,接近和遠離,靠近與相依,唯有牠們應允,唯有牠們指引。不變的十五公尺是我們能相依的最近距離,但僅是遙遙望見便已然足矣。

    自然攝影師。 從飛禽走獸到水中游魚,只在自然環境、依循著牠們出沒的時節身影進行拍攝。在森林蹲點靜候、在草原匍匐前進、在水下屏氣凝神,僅為水缸柵欄中無法展現的野性,僅為曾經擦身而過的懊悔,僅為相遇之時,那轉瞬而永恆的感動。 此處紀錄那些邂逅和錯身而過,一張張相片背後的旅途、故事與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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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訪未知大地,一切相遇都是命中注定。前進或停留,邁步或呆坐,唯有時間無情帶走,唯有期待緩緩化為詛咒,唯有相遇的瞬間能解開心魔。
    昨夜探尋的步道,目力所及僅有掌中之光。如今天明,雨林的奧秘不再藏於黑暗,進而擴展至頂上樹冠腳下大地。
    凌晨兩點才就寢,清晨五時又響起了鬧鐘的鳴鈴。睜眼瞬間,疲勞攀上肩頭,睡眠不足的餘波在此反撲,十公斤的背包對現在的我來說終究是重了點,過於貪心想要將鏡頭全數帶上,後果自負。
    飛機起降,穿越層層雲峰,寶島南方再更往南,海洋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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