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微光,薄明依稀。新年的第一道曙光並未現身,昏灰覆蓋天頂,寂寥籠罩大地。
引擎發出的躁動伴隨晨風,碎石路面輪胎壓過,沙土飛揚,塵埃未定,於清晨五時的烏雲下劃破寧靜,如同我那遊蕩馳騁的心。開行在廣袤的荒野森林,放眼望去了無止境,黃土血管條條縱橫,只不過運送的並非血液,而是百年來伐木開發的歷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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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我在西澳,伯斯市區東南方的一處國家公園。來此的目的別無有他:淺色毛皮依披在身,深黑條紋橫劃後背,尾部茸茸刷毛鬃鬃,全澳僅存千隻的小小有袋動物,令我魂牽夢縈的日行精靈 — Numb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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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整裝備齊,開始了今日的探尋。車窗搖下,雙眼凝視遠方,一邊感受徐風的氣息,一邊掃視每處精靈們的可能躲藏。
Carnaby's Black-Cockatoo 的呼喊由遠而近,令我想起曾在市區遇過的牠們的表親。仰望樹梢,黝黑羽翼搭上白斑點綴,簡單明瞭,經典不敗;Rufous Treecreeper 名如其實,經常在倒木上攀高爬低。一眼掃去,那蹤影總讓人以為解鎖目標。每每瞥見,心跳不禁瞬間加速、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然而定睛凝視,映入眼簾的那紅褐羽翼,唯有換得滿滿空虛無窮無盡;Purple-crowned Lorikeet 的鳴聲響徹天際。嬌小急速的飛姿宛如子彈,四方紛飛穿梭赴往,就這麼逡巡樹頂,穿越繁林,悄悄地射中我心。即便陰雲下的漆黑剪影未能令我一見鍾情,那玲瓏可人的身姿仍在我心裡留下一席之地,或許有朝一日在某處晨光微明,能夠真正戀上這些樹冠之上的柔美俏麗。
窗外風景隨著車輛前行,朝後方緩緩流逝而去。忽然,眼角餘光閃過一個黑影,就在視野遠處的灌木下層。細長尾羽翩然起舞,來去毫秒,殘影徒留,儘管無法肯定,卻有種近乎癡狂的確信,對於真身本體了然於心。
『是 Fairy ⋯⋯』我心想。
枝葉間的騷動不斷,但遲遲無法看清。停下車來,試著走近,倚著大樹藏起身子,雙眼緊盯,從未放過那動靜。霎時間,清風自遠處捎來,將柔和典雅的天藍喚於此地。羽翼開展,蒼穹飄落,碧空之色傾瀉流淌,細膩溫潤宛如溪水涓涓,卻在內心激起波濤浪潮,奔騰不息。
我的猜想果然沒錯,那是念想已久的飛羽之一:Blue-breasted Fairywren。
母鳥羽色樸素淡雅,華而不豔,而雄鳥繁殖羽的色彩則叫人醉心,像匯集了森林中各種樣式的純粹,在羽毛這項大自然所設計的精緻藝品上絢麗綻放,青空、深海、夜色、晚霞,小小身軀令時間和空間在此交織相會,讓觀者在內陸荒原也能瞧見蔚藍海洋的珍貴碎片,在白日曠野亦能欣賞夕暮黑夜的無限深邃。
趁著幾羽個體現身之際,我靜靜退回車旁拿上腳架,再躡手躡腳緩緩接近。殊不知僅僅三十秒內的往返,這些好動的藍色小精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環繞四周,卻連影子也遍尋不著,寂靜充斥耳畔,彷彿連啁啾細語也未曾縈繞。
我漫步在無數 Brown Mallet 之間,穿越叢叢矮樹,盼著踏遍各處陰影角落,或許就能再度見上一面。但,邂逅所講求的並非努力,而是在這時光洪流之中,僅限此時此刻、如奇蹟般的擦身而過。遇見與否,相伴停留,誰能保證機會未有?誰能發誓從此不再重逢?
時間待人無悔無異,即便翻遍周遭倒木林蔭,這森林仍大得耗盡一生也無法看盡,目標當前,是時候準備重新出發。轉身返回,距離車子數米之遙,正要放棄一切當下時,那淡藍雨滴在視野中現身落下,從未浸濕土壤,也不曾真正自天而降。悄聲呼喚真名,水色化為精靈,依循古禮,周旋不定,那舞翼穿梭林底,走跳飛行彷彿炫技。雙眼難以趕及那倩影,更不用提快門凝結的時機差異,最終僅能留下張張空景。驟停剎那,相視相依,這一瞬間終於看清,那虛幻精靈的真實面影。
眨了眨眼,遺失了羽翼。屏息聆聽,也未能尋得任何鳥鳴。時候到了,必須出發,免得連此行真正的目標也丟失落空。只要相信這些精靈一直都在,那麼不論辨清與否,僅憑那依稀的記憶殘影,也足以證明邂逅過的曾經吧。
回到車上,和友人分享方才拍攝的成果,無意間瞥了一眼擋風玻璃前方的道路,遠處一個小小黑影從路肩現身,蹦蹦跳跳走到路中,直立站起。
我舉起左手,用食指示意前方。
『欸⋯⋯?』
是 Numba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