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金黃，讀作寶藏

若說自己沒有在期待盼望，那肯定是騙人的。

夏日逝去，秋季將臨。我在西澳的日子也即將暫時劃上休止符。僅剩幾週的時間待在這閃閃發亮的大地，稍稍有些不捨，卻也對接下來的規劃和旅程滿心雀躍。

最近的天氣變得不太穩定，夏季常有的連日豔陽，如今動不動就會被陰雲細雨搶去了風采，一覺醒來，偶爾會愣個一會兒，發現自己竟認不得這片土地，彷彿一夜經過，便遠行到不同的國度。

但有的時候，比如今日，經過早晨驟雨的洗滌，下午的天際顯得更加澄澈無比。徐徐清風將之吹散，淅淅瀝瀝使之明淨，先前的無色暗沉就像謊言一般，只有此刻的日光鮮明才是真實。窗外灑進的耀光搖曳不定，幾個月前還只能照得桌面的斑斕，更迭的季節也令它漸漸朝著肩頭攀上，拂過坐在桌前的自己。向外頭一望，那光從不等待誰的駐足欣賞，僅是伴著樹影翩然起舞，乘著那片鬱鬱蔥蔥在名為大地的畫布上自由揮灑，瞬息萬變，自在奔放。偶爾一旁那來自誰的目光，它微微一笑，展現如同破曉時分那般耀眼的誠摯光芒，邀著我將手邊工作暫時停下，盼著萬物一同齊聚綻放，璀璨奪目，卻也溫柔得令人難忘。

嗯，出門吧！

久違的午後巡禮，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走入這片森林。笑翡翠 (Laughing Kookaburra) 的笑聲從遠處傳來，無論哪時聽見，這俏皮迴盪還是會讓人不禁嘴角上揚；澳洲烏鴉 (Australian Raven) 的鳴聲也自遠而近，回想起第一次聽到的感覺，彷彿寶島的巨嘴鴉和貓咪的叫聲參雜混合，發出了有些詭異卻又令人發笑的合聲。黑背鐘雀 (Australian Magpie) 幾羽聚集在地面覓食，還好早已過了繁殖季節，不然又會像當初那樣，每每經過都要護著頭快速奔跑。

Red-capped Robin 和 Scarlet Robin 如今棲於何處呢？那略有不同的鮮紅此刻在哪兒將森林點亮？松果蜥的足跡又藏在哪片陰影之下呢？能否再次閉上雙眼，僅用雙耳便覺察那短短四肢在林底的小小步伐？

對了，還有那滿身棘刺的可愛小怪獸，能夠再次一同徜徉在那金黃色的汪洋嗎？每次望見那滿佈坑洞的木麻黃樹林，便知道牠仍在這裡，只不過擦身而過才是屬於我們的因緣，而非相遇。

熟悉的步道，無可挑剔的午後斜陽，夏末秋初的宜人氣溫，時而吹拂的徐徐微風，還能再奢求什麼呢？我想。

悠悠哉哉地散步，遙望那妙不可言的光影軌跡，接著，牠，就這麼出現了。這是與牠在這片森林的第三次相遇，就在這樣無與倫比的日子裡，就在我即將啟程的前夕。何其有幸，何其驚喜，令我想起《地海巫師》中那句真理名言：「『第三次』具有神奇魔力。」

我望著那身影一次次地刨開乾涸堅硬的地面，將頭身半埋入土壤，偶爾再深掘一下，塵土飛揚，充滿棘刺的自然地雷就此誕生。或許也能戲稱牠為海膽一粒，只要你也想像自己沉於海床，只要你也將這片午後森林看作一片光之海洋。

趁牠這會兒的專心致志，我把握機會緩緩挨近，保持著幾公尺不遠不近的合適距離，在一旁靜靜守候。待牠大啖完這處蟻窩，搖搖晃晃地再次前行，我仍一動也不動直到牠漸漸遠離。前兩次的相遇已經讓我熟悉針鼴的行動模式，要想獲得牠的應允，你無法恣意接近，得由牠主導彼此的距離，除非牠正埋頭摧鑿著螞蟻帝國，才得以靠近得出其不意。

我一邊推測針鼴可能的移動方向，一邊繞過牠的安全守備範圍，就這麼蹲坐靜止，不願令牠警戒害怕，不想讓牠再度龜縮。五分鐘過後，牠朝著截然不同的方位走去，猜錯了，不出所料，那麼再試一次，換個角落，繼續等待那近乎同手同腳的步伐。

又一次五分鐘經過，牠向著彼方的夕陽漫步而去，那正是我背後的方向。悄悄轉身望去，霎時間，一道道耀眼的波浪自樹梢叢間傾洩而下，無聲襲來，洶湧澎湃，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瞬間的衝擊令我別開視線，只得注視那落於林底的浪花，任由炫影閃爍淹沒周遭，自遠而近地往復拍打，直到察覺雙腳乃至全身都浸濕了光。

緩緩吐息，發現自己依舊能夠呼吸，稍稍睜眼，那海洋承載著光，偶爾明滅搖曳，似微風溫柔輕撫，也像大地穩穩依傍。

雙眼瞇細，卻仍目不轉睛地緊盯前方，任憑那潮水般的光芒在眨眼之間烙印留下，像要直至心底也染上金黃。

待到夜幕搶走了風采，我才拾起遺忘了的時間準備踏上歸途。

針鼴依舊在林裡遊蕩，彷彿夕暮和晚霞都不過是日夜留下的殘影，毋需在意也毋需留心，只需在乎作為晚餐的螞蟻是否足以溫飽。走上歸家的黃土砂路，想著這五個月來的每次遇見。擦身而過的瞬間等同於每道樹影婆娑的光，附在身上的沙等同於我往返行過的步伐，細數不盡，也難以留下痕跡。拍一拍身子，抖落微塵，夕暮已成追憶，何時才能再次欣賞？清風拂過足印，何時才會撫平迴響？

肯定會在我早已遠行的時候吧。

等到那時再將回憶偶爾拿出來翻閱，邊想著西澳那盈盈滿滿的暖陽，邊繼續我那漫漫長途的離家。

在這片大地的邂逅，寫作金黃，讀作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