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天的西澳,有一半的日子氣溫尚屬宜人,四分之一的日子長風呼嘯,剩下四分之一的日子難抵艷陽熱潮。再加上地中海型氣候的日夜溫差之大,即便白日炙熱無比,晚間的溫度驟降仍不容小覷。
離開 Rottnest Island 之後,我們朝市區北部移動,目標是沿路途中的幾個著名國家公園,準備去造訪一些著名的特殊地景,見識見識相對平易近人的西澳野地。
出發前瞄了眼天氣預報,不意外地,依舊標示著「風」的圖樣,看來仍是個颳風的日子。在綿延的坡道高速公路上奔馳,一邊注意有無野生動物橫越馬路,一邊聽著音樂瀏覽一成不變的風景,一個多小時過後,行至入口繳費進場,停好車,打開車門,那強風便迫不及待地歡迎我們,連同盛夏的光芒給予我們大大的擁抱。
長風呼嘯和艷陽熱潮在此相會,偶爾,也是有這樣的日子。
適逢假日,這處遊樂型國家公園的人潮不少,大人小孩攜家帶眷,於綠意盎然的草地野餐談天,烤肉的氣味飄散空中,散發悠閒宜人的氛圍。
進了遊客中心,拿上地圖後,便開始到附近走走晃晃。強風依舊,我們難得的興致也被一掃而空,再加上抵達的時候正巧中午,不見任何目標,只有園內旅館的卡拉OK喧鬧不停,還有成群的 Carnaby’s Black Cockatoo 的鳴囀響徹天際。
轉了幾圈,決定先找地方解決午餐,再看看接下來該如何打算。選定好了樹蔭下的長桌長椅稍作休息,但不斷襲來的陣風開始捎去熱氣。即便在這夏季的日光罩頂,待著不動的身子依然飽受風侵,暖陽也止不住分分秒秒的身寒心寒,只得留下漸漸曬傷的通紅痕跡。
強風在高大的桉林之間吟唱,由遠而近傳至耳畔,肌膚緊接著觸上涼意,歌聲化為實體,視線輕撫那一陣又一陣風的軌跡,奪去視線,無比強勁。我望向在四周遊蕩的紫水雞和鬃木鴨的身影,望著那羽毛也觸上風的印記,又一陣強風襲來,彷彿叫我別呆坐此地,催促我繼續尋覓。看了下時間,午後三時,下定決心起身四處走走,既然這不合時宜的夏風依舊吹襲,那就來看看那馳騁的盡頭會藏有什麼秘密。
首先前往濕地水畔移動。在這處國家公園內,除了民眾休憩的草皮綠地,也有著佔地不小的濕地廣原,棲息了不少水禽鷯鶯,以及一些西澳獨有的特殊鳥種。久違地來到濕地走一遭,當然要先好好觀察了解環境,再想想該何去何從。
抵達水畔,望見一位澳洲人拿著長砲蹲踞一旁,不必明講也隨即明瞭:同道中人。習慣獨自摸索的我,往往都是以時間換取邂逅,雙腳走近用心探求。但此趟這方法行不通,只在此處數小時的短暫停留,要想有所收穫,勢必得把心一橫,拿出勇氣上前攀談,資訊交流,避免最終的徒勞無功。
聊了一會兒,對此區域的環境與物種有了初淺的認識。根據這位800老兄(因為他手上的是N家最新的800定)的說詞,早些時候他在附近遇上了我也熟悉的老朋友 Scarlet Robin、一些俏皮的刺嘴鶯、一條橫越水面的虎蛇,以及我目標清單上,想見已久的另一種小小精靈。
話不多說,道了謝以後便分道揚鑣,前往他方才目擊的區域移動。濕地周圍有著平易近人的繞行步道,數公里的短距離適合來此輕鬆踏青,但狹窄的路寬僅適合一人通過。兩人並肩顯得有些擁擠,交錯擦肩也會過於接近,必須相互招呼禮讓才能繼續前進。在這樣的步道上,獨自一人探索最為合適,而且最好選在清晨或黃昏,或是任何人跡稀少的時候,以防正在享受著尋寶樂趣的時候,又必須和誰共享獨屬自己的小小世界。
我漫步在這蜿蜒狹窄的步道裡,延伸不絕,隧道似地了無止盡。風聲自頭頂呼嘯而去,望見了樹影搖曳,卻觸不及痕跡,也不聞其音,那兩側高起的草叢灌木猶如牆板厚壁,隔絕了這步道的時空記憶,彷彿先前外頭的所有嘈雜不已都成夢境。
感受著這條通道獨有的寧靜,我拿出相機,仔細觀察周遭視線所及。強風怒號已然消匿,此時的我已能辨清所有啁啾鳥鳴,並專注在一絲一毫所有動靜,唯一需要留意的只有自己的心急,以免壞了這難得的秘境。
Grey Fantail 率先騙過我的眼睛,那長長尾羽令我以為目標就此現身在木麻黃婆娑的光影,直到焦點合上才認清腦中幻想的美好糖衣;Thornbill 的小小身影接著奪去了我的屏息,走跳穿梭在灌木間的縫隙,要怎能不以為那不是我所追尋的小小精靈?目標在即,唯一需要留意的只有自己的心急。要想觸動自己內心,不再慢一些、不再多繞些遠路怎能見上更美的風景?
我繼續漫步在這蜿蜒狹窄的步道裡,想著何處才是正確的方向,來回踱步,徘徊迷惘,靜待任何插曲搖盪在這無聲的波浪,試著透過視覺以外的感官覺察動靜。豎耳傾聽,從天空墜落的風跡竄過耳際,一點一滴,在這片刻的靜謐中如雨滴般透淨;凝神靜聽,枝葉間迴盪的餘音捎過耳尖,輕柔飄逸,在這平穩的水面上如漣漪般盪起。
接著,那點點清鳴,在這和諧的寧靜中如潮水般湧進。無聲的波浪開始有了峰谷高低,隨著那雨一般的風跡,散去規律優美的漣漪同心,那是不慎熟悉的啼唱鳴鈴,卻與過往的相遇緊緊相依,漸漸喚起記憶。我想起先前尋找 Numbat 時遇上的、那宛如蒼穹飄落的絢麗羽色,以及當時縈繞身旁的啁啾細語。現實與夢境重疊,過往與此刻交會,我的耳朵不比雙眼靈巧,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草葉的沙沙細語,還是真有精靈在其中吟唱,但我心仍和前次一樣:儘管無法肯定,卻有種近乎癡狂的確信。那肯定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小精靈。
我蹲踞一旁,期待轉瞬中的四目相望。方才揚起的沙塵徐徐落地,一抹靛青掠過眼角,那是不知何時落下的雨滴,奪去了我的目光,濕潤了我眼中的鮮翠欲滴。失神片刻,那雨珠落地又再度彈起,點點清鳴迴響,方才那幾聲不甚熟悉,令此刻心中的浪潮掀起,脈搏如大鼓般震盪。鼓棒高舉再度落下,雨珠彈起又再度落下,撲通撲通,淅淅瀝瀝。那就是我念想以久的飛羽之一:Splendid Fairywren。
我蹲踞在這蜿蜒狹窄的步道裡,兩側高起的草叢灌木猶如結界封印,此時此刻,這是獨屬於我的小小世界,與那夢中的精靈相伴相依。牠展翅,我屏息。牠低飛,我挨近。牠歌唱,我凝神傾聽。牠駐足停棲,我將瞬間化為永恆記憶。
突然的腳步聲使我夢醒,次次踏步就這麼打破結界封印。回頭一望,兩位年輕美麗的澳洲人在後頭緩緩靠近。風聲再度響起,熱鬧嘈雜再度充斥耳際,即便我想夢回剛才的美妙瞬息,那抹靛青已然從視線消匿,遍尋不著痕跡。
“Are we gonna spook something? “ 她們輕聲搭話。
“It’s fine, never mind. Don’t worry. “ 我也輕聲回應。
是啊,別擔心,別在意,我這麼告訴自己。
即使是被打斷得如此措手不及,也終究只能盼望下次重逢,畢竟相遇總是伴隨著別離,就算那是僅僅數秒的命中注定,腦海也已然留下永恆的記憶,長存在這獨屬於我的小小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