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顧:原以為潛窖徑只是個狹小地窖,沒想到卻是擁有上萬靈住民的地下世界,熱鬧不亞於靈界地表,只是在這樣繁華表象背後,另外有一群靈住在荒蕪的下拐區……
如果不是被球影撞了那麼一下,果仁是不可能會掉下坑,如果不是掉下坑,果仁是不可能會知道原來「下拐」就位於坑下,自成一區遺世獨立。
果仁站在原地,前看跟後望都太不切實際。與其說這是靈界,不如說這裡更像人界,但真要說這裡是人界又過於虛假。
明明位於地窖內的坑洞下,抬頭卻能見到太陽,空中還有雙彩虹。
平望是翠綠山巒層疊,瀑布擊石聲與靈玩水的嬉笑聲交錯;轉過身是壯闊雪景,成隊的靈們騎在馬群上移動;再過去是黃葉林蔭,獨棟別墅排兩列,路上有靈在散步,更有靈群聚談天,幾個私人庭院內還有孩子在玩耍。……
不該同時出現的畫面全混一起,更為奇特的是所有景象都是縮小比例,山只略高過果仁的膝,靈則大不過巴掌,果仁彷彿來到小人國而她是突兀的大巨人。
如果說果仁對眼前所見是感到訝異,那麼下拐的靈居民們看到果仁的反應就是慌張,話不說了,路也不走了,因驚嚇而短暫靜止後,所有的靈、自然景物和建築「嘣!」、「嘣!」、「嘣!」接續消失。
虛幻景色不在,只剩正常大小的斑駁土屋四散與塵土飛揚的破舊荒蕪。
好幾隻眼隔著土屋的窗縫在觀察果仁,從中依稀傳出議論她的氣音:「她誰?」、「怎麼會有外靈來?」、「誰又欠債不還?」、「要去趕她走嗎?」
「我是靈界辦事處的實習生果仁,今天來這是想找個靈。」果仁調出自己的公務證像,想釋出善意。
聽到果仁的說明後,靈們紛紛關窗上鎖,避之唯恐不及。
果仁有聽說過下拐是個「有點特殊」的地方,但沒想到如此特殊。
靈沒有家庭結構,彼此也不具備親屬關係,加上靈的情感需求和生理慾望極低,所以不存在結婚生子的現象,儘管也有靈會共住,但那多半是因為想節省開支或友誼互助。
下拐遭靈非議的原因在於這裡的靈居民對人界依戀過重,單憑各自靈力卻難有施展,所以群居匯聚靈力,以縮小世界盡可能地大量仿現人界,生活其中的父母、夫妻、子女、鄰居等角色全是靈化假象,類似傀儡娃娃,依憑創造者的期待與之互動。
既然沒誰願意搭理她,果仁戰戰兢兢地對著門牌號挨家挨戶找,總算讓她找到了「七十七」。
土屋七十七號的牆面遠看是石塊堆疊的凸起,近看是一張又一張泥塑的立體人臉相黏,有的閉眼微笑,有的怒目露齒,五官相當逼真。
沒有手搖門鈴,果仁只能敲門,但面對門上密麻排列的詭譎臉孔,果仁不知從何處下「手」。
就在果仁猶豫時,門上直對著果仁的臉開口說話:「妳是誰?」
臉由不同五官拼湊而成,眉毛、眼睛、耳朵……沒一個相似也沒一個對稱,當下跟果仁說話的是左邊臉,所以右邊臉依舊閉眼不動。
「咳!」被嚇得不輕的果仁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一邊調出自己的公務證像,一邊解釋:「我是靈界辦事處的實習生果仁,今天來這是想找吉瞋。」
「醒來!來找妳的。」左眼瞪向右臉,不是從嘴而是從眼部發出粗曠的男聲。
「就我是吉瞋?你不是嗎?」右臉也張眼了,女聲開口回頂。
「我不認識這傢伙,肯定是來找妳。」左眼改對右耳喊話。
「說得好像我認識她似的,我不認識。」右耳抽動以另一女聲回應
這些看似不相關的五官是「吉瞋」還是人類時,不同世的不同部位,所以每一個五官都可以是「吉瞋」。
狀況有些複雜,但透過他們的彼此對話讓果仁了解到「這張臉」就是吉瞋,她於是拿出鏽色函:「我是來送通知的,人界的簽證已經通過了。」
「看來是找我的。」不同的五官以右眼為標的整合成同一張女臉,然後開口正常說話:「我不去。」
「不去?妳之前已經有兩次放棄紀錄,這次再不辦理入境就會被永久取消資格。」
「我申請人界簽證又不是為了要去人界。」
「可是妳前前後後申請了那麼多次?」果仁事先查過,吉瞋的申請紀錄將近四百。
「近十四次是我申請的。」吉瞋變了張臉:「是十三,不准把我的算進去,前面九十次都是我。」接著又變另一張臉:「再往前算六十五次是我。」
短短幾分鐘內吉瞋變了至少十次臉,有女、有男、有老、有少,每張臉都在回顧自己的申請次數。
「……妳、你們。」果仁已經不知道該用「妳」、「你」還是「妳們」或「你們」。「難道不是因為很想去人界才這麼積極申請嗎?」
吉瞋變回最開始與果仁對話的那張混雜臉,各部位五官一一發言:
「垃圾待的地方,誰要去?」
「人界裡傷害我們的人太多了。」
「我們把每一世欠我們的人都回想起來,把每張可惡的臉都釘死在牆上,一個都不忘。」
「光想起來是不夠的。」
「對!光想起來怎麼夠?他們都該有報應!」
「我們申請就是為了『報仇』。」
在吉瞋你一言我一語中,果仁摸索出重點:「妳們申請前往人界是為了『報仇』?」
「看妳無知,就說給妳聽吧。」吉瞋的五官扭曲後再整合出新女臉,以沉穩聲調緩慢說著:「我們在靈界只能大概知道人界發生的事,沒辦法掌握那些人到底過得如何,所以我們想出個辦法,就是不停申請前往人界,我們輪流申請,把欠我們的人都申請遍,申請事由當然是『報仇』。」
只要條件充分,「報仇」確實可以成為核發人界簽證的正當理由。
「申請沒過是最理想的,因為申請駁回的同時,會連帶註明對方狀態,我們就能知道那些人現在過得如何。是不是孤獨落魄?是不是貧病無靠?他們可能不記得我們了,但我們永遠不會放過他們。」
沒想過會有靈抱著怨恨在申請簽證,受到衝擊的果仁有點理解不過來:「既然是為了報仇,那申請通過就直接去人界報復他們,這樣不是更好?」
吉瞋恢復成七拼八湊的臉,各部位激動地發表不屑:「蠢啊!」、「難怪是實習生!」
五官再次整合,這次換輕佻男臉發言:「妳該不會不知道能以『報仇』理由通過簽證的前提,是對方要從『靈通』升關這麼基本的常識?」
「我……。」果仁確實不知道。她甚至覺得以「報仇」為目的去申請人界簽證,本身就是不該的事。「我知道人要想從靈通升關,就要能『放下恨』。」
「靈通」是人界最後關卡,只要過關,人就能自由選擇要繼續留在人界或是升到靈界。
男聲接著說:「『靈通』的升級考核標準是『放下恨』,但『放下恨』不單指當事人要放下對別人的恨,這條件是雙向的,被他傷害過的人也得放下對他的恨,如果有誰不願意放下,那當事人一樣無法過關。」
所謂「被傷害過的人也得放下恨」,並不是指會有誰一個個去問被傷害的人:「你要不要原諒對方?」而是當事人在面臨升關時,有沒有誰會在這時候表態「我對他充滿怨恨」,如果有並且不同意原諒的話,將會被視為「無法放下恨」,那麼當事人就無法升關,必須繼續承受關卡考驗。
正因為如此,吉瞋們輪流以「報仇」為事由提出人界簽證申請,等同表態無法放下恨,那些被吉瞋怨恨的當事人們也就會永遠被困於靈通,當人在同一個關卡待太久,折磨便會加倍。
「這跟你們去不去人界沒有衝突。」
「哪沒衝突?」男聲回得咬牙切齒:「靈界才沒在管報仇成不成,只要我們一入境人界,就會被視為接受報仇的調解,就算報仇不成,在當事人的帳目上也會顯示『仇恨了結』,照樣可以升關,這不是太便宜他們?」
「可是三次鏽色警告後,你們就再也無法前往人界。」這樣值得嗎?
「無法前往人界又怎樣?反正我們還是可以再提出申請。」大不了永遠不通過,反正「不通過」是他們的本意。
「你們還會因此被列入靈部黑名單。」未來想翻身是難上加難。
男臉退去,拼雜的臉再次出聲:「都住在下拐這了,跟被列入黑名單有什麼不同?」
如果靈界也有居住階層之分,下拐肯定是最底層。
「不要跟她廢話那麼多!」右嘴歪吐出長舌,將果仁手中的鏽色函捲入口中蠻橫咀嚼,然後吐出一地碎屑。「哈哈哈!變垃圾了!被我變垃圾了!」
「她特地拿來的!變垃圾了!」
「變垃圾了!」
「把靈部的東西變垃圾了!」
「變垃圾了!」
「垃圾!垃圾!垃圾!」
在吉瞋的鼓譟下,躲在暗處的其他靈居民跟著起鬨,又是敲牆又是拍窗,果仁只能摀住耳,消極抵禦刺耳的高分貝。
「快走!」
「滾回地表!」
「下拐是我們的!」
果仁只想趕緊離開現場。
果仁記不清她是怎麼離開下拐的,印象中她就是往回跑,周遭一棟棟土屋陸續變回虛假的人界景象,來時的坑口已經消失,眼前僅剩一條窄路,她只能狼狽向前,窄路通往陌生長道,果仁就一路追著在前方那隱約閃爍的出口光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