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課︰謝謝妳，最美的風景

就在我沉迷化身為魚的日子，

時間也一天天的在過。

國小有畢業典禮嗎？

我甚至毫無印象，

就開始放起了暑假。

然後爸媽告訴我，

我已經畢業了，

之後要前往國中就學。

但整件事還是有些徵兆的，

我六年級導師是個男老師，姓蕭。

他當時事業有成，

下課後除了會幫全班補習，

還在學校對面的大樓開設一間佳音美語。

他也常說起他家有整面牆大的熱帶魚缸，

要大家畢業後好好努力。

只要認真讀書工作賺錢，

有一天也能過上像他一樣的生活。

我想我應該是全校最後一名畢業，

因為每回考試的時候，

我都只會在考卷上畫畫。

上課的時候，

老師不會點我起來回答問題，

我也只是安靜地看自己的故事書。

只要不打擾到其他人學習，

我與群體間就能相安無事。

最後的印象是蕭老師開始點名，

點名愈排前的同學成績愈好，

每個人都可以找他領一份禮物。

我是最後一個被點到名的，

拿到一枝鉛筆。

由於我沒有使用鉛筆的習慣，

那支鉛筆到現在都還放在我書桌抽屜裡。

前幾年我母親住的國宅大樓中，

對面搬來的新住戶年紀比我更輕，

但跟我就讀同一所小學，

連五六年級導師也跟我一樣是蕭老師。

在一次寒暄中他告訴我，

蕭老師退休後沉迷於各項投資賺錢，

炒股票、找人合夥開店面。

一開始應該有賺，

但隨著資本額愈投愈大，

最終面臨無法周轉的命運而投資失敗。

於是他與太太離婚、小孩也不再理睬他。

現在人在某個小廟裡擔任廟公，

吃住都在裡面。

我沒有想過要去看他，

因為我其實跟蕭老師不熟。

只是有時候我看到書桌抽屜裡的鉛筆，

就覺得人生真的要學會見好就收。

而我一輩子身邊有太多人都奮不顧身，

用他們的故事一次次的教我。

我豈能遺忘這些教訓，

再度步上他們的後塵。

在我準備升上國中時，

美術館剛落成。

那所國中新校舍還沒蓋，

校門口也還沒如現今般宏偉，

而是在審計新村對面那小小的位置。

我當年就讀的班級是放牛班，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

同學都相當不錯，相處融洽。

坐在我正後方的陳同學聽說是校園老大，

一堆人總是搶著巴結他，

三不五時也可以看到他拖著別

班同學到我們教室裡大打出手。

但他對我還不錯，

也不會讓其他同學找我麻煩，

更多時候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對我的無可奈何。

還有因為他提議讓我當班長，

沒人敢反對就這樣通過了決議。

放牛班顧名思義天天放牛，

老師上課都在寫黑板幾乎不回頭。

一群同學到學校書包打開裡頭都是租來的小說漫畫，

大家還會光明正大的在空中拋接輪流互相借看。

由於緊鄰美術館那邊的新校舍區域，

當時還是小山丘跟雜草叢生。

不少同學也會帶塑膠罐去那裡抓蚱蜢螳螂，

然後每回上課時間小說到看一半，

就會有不知道誰抓來的蚱蜢躍上桌面嚇我一跳。

當時有一位留著男生頭的女同學，

我不知道她功課好不好，

她的位置就坐在我右前方，

總是安安靜靜的上課不會看閒書。

直到後來我爸因為入選家長委員，

興沖沖來到學校發現我讀的是放牛班，

一氣之下把我轉學到另所國中前段班就讀以前。

那大半年的相處時間，

我跟她都沒有說過什麼話。

但她就是我的生活小確幸，

每當我看書看累了，

就會習慣抬頭望向她。

班上還是一樣吵雜，

但每當我靜靜呆望著她的側臉、

那專注的神情，

就會覺得時間的流動似乎都靜止了，

周遭的聲音也隨之安靜起來。

我當時對於男女之分沒什麼概念，

頂多停留在男生女生羞羞臉的那種階段。

然而我總是在上課中看著她發呆這舉動，

很快就被坐我後頭的陳同學給察覺。

於是他是要幫我嗎？還是單純覺得有趣？

他老愛帶著他的小弟們，

一群人起鬨說我暗戀那位女同學要幫我向她告白。

也只有在這種眾人起鬨聲中，

她才會轉頭尷尬的看向我。

我是個很晚熟的人，

兩性知識大概是零。

什麼是表白？表白後又要做什麼？

我完全沒有概念。

她也許是懂得吧？

因為她總是看著我漲紅了臉。

但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

當時的我根本不懂。

如果我沒被我爸轉學離開向上，

我會這樣天天的看著她的側臉，

直到畢業吧？

但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

我只想要如此單純、

一成不變的幸福生活。

沒多久我爸告訴我，

很快我就要轉學了。

我買了一個筆記本，

讓所有同學輪流在上面寫下祝福的話。

其實那些都是幌子，

我只是想要讓她寫。

而我還假仙的等全班同學都寫完了，

最後一個才敢拿給她。

她接下了本子，

寫上Do Not Forget Me。

就這樣沒多久我離開了向上，

離開了那個整天望著她發呆的日子。

之後我經歷了父母離異，

獨自流浪又回歸母家重新復學。

接著心早已變野的我不停翹課翹家，

成天窩在廟口跟一群與我同樣的翹家少男少女廝混。

白天我們聚集在廟口旁的電動間打遊戲，

晚上大夥無家可歸沒地方去，

就會集資到第一廣場的銀櫃KTV包廂整晚。

當年晚上八小時包廂費用很便宜，

我們也有朋友在銀櫃裡頭擔任員工。

各種優惠卷跟免費的台灣啤酒招待，

對我們來說都不是難事。

於是每晚我們總是搬上幾箱啤酒，

累的人就在包廂沙發上倒頭而睡。

其餘體力用不完的小怪獸們唱歌喝酒恣意狂歡，

日復一日、通宵達旦。

某天晚上和往常一樣，

我喝到半醉後走出包廂。

半癱在KTV大廳的沙發上、叼著菸翹著腳，

任由一身煙霧瀰漫。

不遠處一個女孩望向我停下腳步，

然後便朝我走了過來。

「是你嗎？」她彎下腰看著我的臉。

「不是。」我一秒否認。

但她沒打算離開，

依舊緊緊盯著我的眼睛。

「你為什麼不承認？」她說。

「真的不是，小姐你認錯人了。」

我否認到底。

「某某某。」她唸出我的名字。

「煩不煩啊？給我滾！」

於是我破防了。

「妳認識的那個人，

是像我這樣的垃圾嗎？」我說。

一個我看了大半年的女孩，

一個我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的女孩，

一個曾經我以為我會這樣看她三年直到畢業的女孩。

如今，我連可以望向她的權利都沒有。

我不再是那個班上考試第一名、當上班長的我，

也不是那個在同學歡呼聲中拾起書包跟我爸走出教室，

準備前往崇倫前段班看似前程似錦的我。

我一無所有了，

連與她相認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就這樣被我的吼叫聲嚇退幾步，

然後她的朋友過來拉了拉她要帶她走。

她的表情很複雜，那是憐憫嗎？

但我不需要同情，我痛恨憐憫。

「滾！」我向她丟出我手裡的菸蒂。

然後她走了，臨走前又看了我一眼。

我曾經相信，若有緣能見到一面，

那我們肯定還能再見一面。

下次見面，我會是更好的我。

我會抬頭挺胸的告訴她，

我沒有忘記妳。

妳寫在本子上的Do Not Forget Me，

我都記得。

我會告訴她我離開班上後，

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

少有愉快的、多數是悲傷。

但我們當年同班時都沒機會講到話，

妳知道其實我有多想跟妳說話嗎？

我不想要我們的人生、這一輩子，

唯一的交談對話內容卻如此糟糕。

向上國中同班同學每個人的名字我都忘了，

除了坐在我後面的陳同學，

再來就是妳。

雖然我已經逐漸模糊了妳的長相，

但我沒有一天不懷念那段時光。

我曾經試圖回到學校想借閱那屆的畢業紀念冊，

再看到妳一次、即便是一張小相片也好，

但學校拒絕出借。

臉書剛出現的時候我也搜尋過妳，

迫不及待的輸入妳的名字，

希望能見到那張讓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但都沒有任何妳的訊息、有關的資料。

原來緣分只能讓我們再短短的見上一面，

還是在我人生最落魄、最失意的時候。

陳怡謹，我後來真的有好好努力，

努力把自己再度活回人的樣子。

也許我們曾有過在路上不經意的擦肩，

只是這次誰都沒再發現誰。

但沒關係，妳肯定過得很好，對吧？

我也只想讓妳知道，

我過的也很好。

那個曾經每天偷看妳側臉的男同學，

那段每天期待見到妳的學校生活，

通通都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喔！

還有，我想對妳聲說謝謝，

謝謝妳曾經出現，

在我貧乏又荒蕪的前半段人生中。

雖然我們都不知不覺的長大，

不知不覺的成家立業，

不知不覺的結婚生子，

不知不覺的年華老去，

最終又不知不覺的消失於人世。

但無論人生這條路我們走了有多遠，

有些風景，那早經過你身邊的，

又飄然遠去的人事物。

總會在每個寂靜的夜晚，

靜悄悄的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妳，可曾有過。

一次，就算一次也好。

也像我一樣，如此的思念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