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課︰一條迴游的魚

住在五權六街二樓的出租小公寓，

直到準備升國中離開前的那六年，

是我前半生中最安靜的歲月。

前三年只有我跟我媽，

還有每周六日才會來訪，

順便過夜的小舅和小阿姨。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天，

我在充滿音樂聲的臥房中醒來，

此時家中那台雙卡夾式的錄音機，

正流瀉出響徹全家的流行音樂。

我媽媽穿著碎花圖案的白襯衫，

以及深色的長裙，

正跪在地上擦拭著客廳地板。

她當年留著一頭長髮，

永遠綁著充滿活力的高馬尾。

那天的陽光滿屋、灑滿每個角落，

她哼著歌、賣力做著家事。

我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

呆呆地看著她忙裡忙外。

那是一幅美好的景象，

就像藝術家所能畫出最美的畫。

我也忘不了有一晚，

由於小三以前我還必須靠她接送，

但她晚上還有兼職工作。

所以她總會匆匆到校接了我

（而且她總是會遲到，

我每次都一個人留在川堂最晚走。），

把我送回家後叫我自己簡單洗個澡，

然後記得去拿廚房電鍋中一早買的，

尚有餘溫的包子或饅頭當晚餐，

然後就又匆匆的要趕出門上班。

雖然她會叫我看故事書累了就自己上床去睡，

但她知道我一定會等到她下班回到家才肯睡。

我每次都叫她要早點回來，

她也每次都答應我今晚一定會提早到家，

但她每次都拖得很晚，

然後回到家才跟我說抱歉。

每到了夜愈來愈深，

我總會拖著高腳木頭板凳到陽台。

站在上面看著街角，

希望能看到她返家時出現的身影。

有一晚外頭突然狂風暴雨，

我站在陽台板凳上一身衣褲都被雨水打濕。

外頭又黑又不停的打雷閃電，

我突然很怕我媽會不會在路上出事了。

於是我在大雨中開始嚎啕大哭，

心裡祈求著希望她能平安回家。

如果她能好好的回到家，

我一定會做一個乖孩子，

不再老是惹她生氣。

那天我在陽台上究竟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我看到她遠遠穿著雨衣的身影，

樓下響起了熟悉的機車發動聲，

我才感到安心。

當她終於推開門，

一身濕淋淋的我哭著抱著她的腳，

那是我記憶中跟她少有的擁抱。

我媽的廚藝不算好，

小阿姨當年還買了本食譜叫她照著煮。

我媽總是叫我們想吃什麼菜色，

就在食譜的介紹上打勾。

等到我們生日那天她就會煮給我們吃，

但這個約定卻從沒實現過。

她喜歡吃餃子，但總是包得很醜，

而且每次煮水餃跟湯圓都一定會破。

她嘗試自己做過刀削麵，

麵條形狀大小完全不一。

大概最成功的是做麵疙瘩，

雖然有的是拳頭大有的只有手指頭大。

她唯一不會被我們所嫌棄的，

就是黃昏市場買餛飩自己下。

不過她很會滷東西，

就是丟上藥包，

用一口會嗶嗶叫跟噴氣的大鍋，

滷牛腱子、鴨翅、雞腳、豆干跟米血。

每星期她都會滷一次，

然後用塑膠餐盒分裝好，

冰在冰箱讓小舅跟小阿姨來的時候可以帶走。

三年後我爸回來了，

她反而再也沒下廚煮過飯。

每天晚餐變成從家附近買的自助餐盒，

菜色都是我爸選的永遠一成不變。

後三年他們成天都忙著吵架打架，

但此時戰火還沒波及到我身上。

反倒是因為他們每次一吵動靜總很大，

屋子裡總有傢俱或碗盤要遭殃了。

於是那三年我們家可用的物品愈來愈少，

最後連吃飯用的碗都改成鐵製的避免摔壞。

一直到我讀國小五年級時，

我們家附近開了一間溫水游泳池。

我爸不知道為什麼大發善心，

幫我付了年費一年可以每天都去游泳。

我每天放學回到家後就會拎上小包包，

帶著我的泳褲泳帽走路去游泳，

直到泳池關門才肯回來。

我可以整晚都在偌大的標準泳池中反覆迴游，

就像一條水族缸裡的魚。

這讓我當時一直深深相信，

我上輩子也許是一條魚。

被水完全包覆會讓我感到安心，

就像回到母親子宮裡一樣充滿安全感。

重複的動作、熟悉的過程，

不會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

那是我最喜歡與習慣的環境。

高中就讀軍校後我參加游泳社，

還通過中華泳協的救生員培訓。

但我雖然擁有了救生員資格，

真的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上，

我一個人游呀游呀，

卻愈游愈心慌、愈游愈恐懼。

這未知的大海這麼大，

我無法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原來我上輩子即使真的是條魚，

我也是條被困在魚缸中的觀賞魚。

軍校的團體生活與集體規範，

導正了我很多外在行為的問題。

那些年有部電影很紅，

叫做阿甘正傳。

曾經有人跟我說我就像阿甘，

只要不放棄，

未來的人生就會像一盒巧克力，

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會吃到什麼口味。

我說我不是阿甘，

因為此時我已經把甜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這盒剩下的，每一顆都苦的、難以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