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4|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神話》 序 | 散文


《神話》 序

藍斌

詩集《神話》的開端,一篇散文


(繆思總是要在夜半降臨。)

 

  我得好好想想為什麼會如此,為什麼理應是準備就寢的時間,腦袋卻突然之間被無數個想法灌滿。這些想法通常是雜亂無章的,自己也無法說明清楚是哪裡來的,甚至有好幾次,我懷疑這些真的是我本人的想法嗎?

  這時候,最方便、最輕鬆的方法,就是把一切訴諸於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或許這真的是事實也說不定)。既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那肯定是某種看不見的神怪,在經過我房間的時候,偷偷在我耳朵邊,用超越聽覺的頻段,不斷地對我呢喃。我常常聽不清楚他說什麼,他的聲音好像訊號差的收音機,陣陣的嗡嗡聲中好像隱約可以聽出些什麼,但又好像什麼都聽不到。有時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裡,被那聲音打擾地心神不寧時,我嘗試認真地聽,想重複他所說的話,然而每當話到了嘴邊,舌頭以及雙唇像是凍結了一樣,動不了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相信他一定有重要的話想說,不然怎麼幾乎每天晚上都來我的耳邊細語?有時候,我的心似乎比我更加敏銳,聽到他的耳語,隨即揪成一團。即使我自認為自己並不是那樣敏感的人,我卻著實感應到他送出的訊號,在每一個夜晚,當我已躺平身子準備入眠時。閉上眼睛後,也許是因為暫時失去了視覺,超越五感以外的感官變得比較靈敏,我接收到他的聲音(或訊號),我的雙眼馬上直直地打開,突然間,胸口被一堆沒看過的文字塞滿,感到好悶,好想把它們全部吐出來。但是問題來了,我沒有辦法把它們全部傾吐出來,因為這些全是不知名的文字,我要怎麼把它說出來?更別提是用寫的了!我找不到可以精準記錄它們的符號系統,然而想要嘗試忽略它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它在我一關閉視覺系統後,馬上填補這個空缺。我每個晚上只能與它們相處,嘗試趁它的訊號不那麼強烈時趕快睡著,就這樣勉強度日子。

  有一天,在我的就寢時間,那個聲音又出現了。一閉上眼睛,他又如往常一樣直接充滿了我的腦海。我嘗試忽略他,然而這次他的訊號太過強烈,持續地打擾我的睡眠,無情地在我胸口灌入無數那不知名的文字。我不知道怎麼對抗他,我在心裡默默地告訴他:「我不要」,接著在腦海裡遍尋著我的睡意,讓睡意帶領著我進入夢鄉。可是找了好久,卻怎麼尋都尋不著,明明自己是這麼的疲倦,此刻的我卻無法好好休息。這時,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何不嘗試把這些文字翻譯出來?

  於是我打開了眼睛,馬上離開被窩,到書桌前坐下,隨便抓了個紙筆,等著那訊號再次出現。

  我發現自己其實是能聽懂的,只是需要集中注意力。我慢慢地在紙上寫下一句:

  「初夏在你的容顏駐足。」

  寫下第一句後,我感覺我的眼睛已經不是我的眼睛、我的手已經不是我的手。拿著筆的手好像自己動了起來,胸口那些不知名的文字好像流水一般隨著墨水流瀉出來,用幾乎同步的時間完成翻譯,並漸漸寫成一首詩。這整個過程,彷彿是被那位匿名的神怪附身一樣。

  在這之後,他的聲音減弱,而我入睡也變得輕鬆許多。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一個禮拜,我原以為我會很開心,自己終於可以擺脫那個聲音,好好休息並獲得內心的平靜。但我沒有,這幾天雖然睡得比較安穩一些,但卻覺得自己心裡被挖空了一大片。經過了幾天的某個夜晚,我開始嘗試主動尋找那位不知名的神怪。但我該從何找起?他來的時候毫無預兆,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理由,我該如何找到他?

  「或許我可以從他之前寫的詩找到他的蹤影!」

  我靈機一動,趕忙地翻著書桌,找到了那天寫下了詩的那張紙。我從第一行開始讀,一字一句都不放過。沒想到讀著讀著,這些用中文寫成的字,開始重新翻譯回那未知的文字。那些文字在我的胸膛堆疊,漸漸在我的內心築成了一道牆。我想要看穿那道牆,我想知道在那之後有什麼!但是牆太堅固了,它冷酷地矗立在我的面前,絲毫不動搖。我嘗試用蠻力撞破那道牆,看看能否撞出一個洞,但牆依舊無損,反而是我弄痛了自己。我心急了,想方設法想要找到他,卻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感覺好失落,垂著頭嘆氣。直到此刻,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留戀他給我的訊息。儘管自己的心裡會被塞滿這些聲音、儘管被這些訊號干擾地難以入眠,我也想找回他,就是因為他,夜晚的時候我才不會覺得孤單。我無計可施了,只好在那高牆前跪了下來,雙手合十請求,低聲卻堅定地吟唱我所知道的詩詞。

  只見那牆似乎有耳朵一樣,聽見了我的請求,那些堆疊的文字像是龍捲風一樣在我身旁旋轉,把我團團圍繞住。我伸出手碰那些文字,我感受到極其古老的力量充滿全身,那純粹的為了創作而創作的、根植於人類靈魂深處的本能,就在我的面前現形。在那時候,我終於領悟到,原來這位不停地在我耳邊說話的神怪,就是藝術、是繆思!他伸出手,將他手裡的牛皮紙遞給我,我連忙打開,是一份契約:繆思要我效忠於他,永生永世。

 

  我有什麼理由拒絕?這可是極大的恩賜!受到神明的眷顧,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恩惠吧!

         但是,請等一下,我何德何能可以受她眷顧?我不過是平凡人類,有什麼資格當她的下屬?

         不懷好意,他的邀約之中肯定有什麼秘密!我必須認清這一點,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

         但是,繆思的容顏表露無遺,他不容許任何拒絕。

        

         逃吧!

 

         我打開眼睛,離開我的內心,離開我的房間,衝進了浴室,打開熱水沖澡,想讓自己冷靜冷靜。


         (我早該知道繆思不會放過我。)


         我在淋浴間,熱水不斷沖洗我的肌膚,但有一樣很重的東西,在我的肩膀上,怎麼樣也沖不掉。我的肩膀好沉重,身體好沉重,好像自己隨時會垮掉,但不會垮掉,永遠要垮不垮的。好想哭,但是眼淚全部被監禁起來。沖澡應該要洗掉所有髒汙才對,但是現在全身好像充滿泥濘一樣,被糾纏在一塊,沉重不堪。

         等到我終於死心,關掉蓮蓬頭,擦乾身體,回到被窩裡。閉起眼睛,我看不見繆思了,但他還是對我說話。

         「膽敢逃跑,所有的悲痛將降臨在你身上!」翻譯起來,是這個意思。

         從那之後的每天晚上,除了他的耳語,心中還多了一股無法明說的悲傷,纏繞著我不放。他的訊息變得更艱澀難懂,伴隨著沉重地哀傷,嚴重打擾我的睡眠,無處可逃。但奇怪的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討不討厭這樣:這份悲傷、這些訊息……或許我已經上癮了也說不定,想要逃離,卻始終回到這裡。

 

         等到某天,我終於被這古老又難解的哀傷征服,也許外面的世界都不再重要,斷開了所有人際關係。沒有家,但我又回到我的房間,在書桌前,提起筆。

  一開始,我的筆在空中懸了好一陣子。

  深深吐完一口氣,另一口氣立馬憑空入侵我的呼吸,我的精神與祂短暫地合一,並寫下:

 

  「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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