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院中坐不到兩刻鐘,雲繡便開始感覺有些無聊。
由於長公主是宴會的主辦人,因此只到偏院與各家夫人打完招呼,並介紹了一下雲繡這位新晉夫人之後,就前往水榭主持今日的活動,並未留下來聊天。
起初,一聽說雲繡是楚王府的人,立刻就有幾位夫人跑來跟她說話,結交的意圖很明顯,然而幾次交談下來,發現她的反應平淡客氣,話也不多,便也紛紛失了興致,轉而去找其他人攀談。
而在場的女眷們,除了國公府吳夫人,以及與將軍府交好的幾位夫人之外,其餘的她多數都不認識,論歲數而言,又幾乎都是年長的長輩,所談論的話題她大抵都插不上嘴,於是只好坐在一旁喝茶,默默看著這些夫人閒聊。
水榭那邊的活動應該開始了吧⋯⋯
放下茶杯,雲繡轉頭往水榭方向望去一眼,只不過偏院與水榭中間隔了幾道院牆,又有幾株花樹遮擋,從花窗瞧出去,連個邊影兒都望不到,只有隱約幾許笑鬧聲被輕風飄吹過來。
她低嘆一聲,心頭浮現幾分悵然,此時正巧某位侯夫人不知說了件什麼趣聞,把在場許多夫人都逗笑了,方才她心不在焉也沒聽清楚,頓時心中愈感無趣,只想暫時逃離這場與她格格不入的聚會應酬。
念頭既定,她當即抬起手輕輕摀著胸口,秀眉微蹙,一副不太舒服的樣子,隨後尋了個談話的空子,輕聲開口說道:「昨夜似乎受了點風寒,今日總感覺胸口悶得緊,實在是不舒服,諸位夫人們慢聊,我先出去透透氣。」
說話間,她眼神掃過所有人,最後停在了清樂公主身上,這位清樂公主是當今聖上的二公主,多年前嫁給丞相之子,雖然不是主人家,但論身分地位,這偏院中沒人比清樂更高,基於禮節,她自然是要獲得對方的首肯才能離去。
清樂也明白她的意思,便溫婉一笑,說:「今日姑母後花園裡的花開得正豔,溫夫人可以去那兒走走,趁著春意賞賞美景,興許身子會舒服些。」
雲繡點頭謝過,轉身走了出去。
繞出偏院,外頭過道上候有替賓客指路的小廝,看著不過十一二歲年紀,正好奇地往她偷瞟。
雲繡扭頭往水榭方向看一眼,方才來時路她還記著,但現下想來是無法再過去了,若是壞了節日規矩,也只是給她和溫慕雲徒增難堪而已。
躊躇片刻,她喚來小廝,詢問如何前往後花園,那小廝一聽,本欲要領路,卻被她所婉拒,直說指路即可。
依著小廝的指示,她穿過偏院旁的一條小徑,來到一處綠蔭庭院,再沿著庭院石道向東而行,未幾,便看見前方不遠處那一整片奼紫嫣紅的春明園景。
此時日色正好,清風徐來,吹動滿園芳菲,幾隻粉蝶翩翩飛舞,穿梭於花團錦簇之間,偶從一旁樹上傳來陣陣鶯啼,又見燕舞晴空,天青如洗。
緩步漸入園深處,梨花半落似雪飄,桃李爭相映,葉蔭透薄光,行至假山小池,唯見綠條撫柳,碧茵如毯,點一池清澈,盪滿心意醉,恰是悠悠好風光。
站在小池旁,雲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感覺心中鬱悶也跟著散去不少,倏然又想起今日是上巳節,需得臨水沐浴,以祛病邪,於是重新睜眼看向腳邊的池子。
沐浴是不可能的,潑潑水倒是可以⋯⋯畢竟這類習俗往往也就講求個形式罷了。
想通這一點後,她小心提起裙擺,緩緩蹲下身用手去撈池子中的水,輕輕往身上撥了幾下。
望能洗去病痛,洗去災厄,洗去一切不遂⋯⋯
依照往年慣例,雲繡在心中暗暗祈求著,此時身後忽然出現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下一刻,她驟然感到足底一滑,似乎是踩到了石苔上,眼角餘光只來得及瞥見一道穿著黑色衣袍的身影,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朝池中倒去。
「啊──」
口中驚叫出聲,千鈞一髮間,她迅速運力想穩住身體,同時手胡亂往身旁抓去,所幸剛巧攀住池邊一塊臥石,勘勘止住跌勢,然而半隻腳已經踏入水中,浸濕了整條小腿與大片裙角。
到底還是逃過一劫,雲繡暗暗鬆了口氣,雙手攀著石塊使力,咬牙將身體撐起,一邊從池中抽腳而出,好不容易終於站回了池邊上。
只是才剛站穩腳,前方就傳來男子噗哧笑聲,憶起方才瞥見的身影,她頓時心底一慌,急忙抬頭看去,卻見小道邊上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名頭戴墨玉冠,身穿暗紋繡金玄青袍,眉目如畫的清俊男子。
興許是見到她方才狼狽的模樣,此時男子正用打趣的眼光盯著她瞧,笑得肆無忌憚。
雲繡被他笑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時間也沒想到要去細究男子的身分,當即蹙起秀眉,嗔怨道:「你、你笑什麼?」
男子微微一愣,隨後又繼續笑起來,丹鳳眼瞇成一條好看的縫,這次還伸出雙手拍了幾下掌,那神態像是剛看完一場好戲似的。
雲繡心中更是不悅,正欲出言懟之,就見那男子倏然開了口。
「方才還以為這春色再美,終將花落水流,令人不勝唏噓,不想姑娘竟如此好身手。」
其聲雄沉有力,宛若谷雷,又似古琴低吟,回韻悠長,令人心神蕩漾,雲繡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可惜儘管男子長得豐神俊朗,身形高大頎長,她仍是覺得這人笑起來像隻狐狸,如今還取笑於她,便面色不快地說:「你⋯⋯遇人落難,不拔刀相助即罷,你怎麼還幸災樂禍呢!」
男子神色自若,攤手作無奈狀,解釋道:「我離池邊如此之遠,即便有心襄助,亦是緩不濟急,愛莫能助。」
這話說的倒也沒錯,雲繡啞口無言,於是只好悶聲說道:「那也不能幸災樂禍啊⋯⋯」
隨即決定不理會他,逕自低頭彎下腰,拾起裙襬擰了幾下,將水擰乾。
聞言,男子口中嘖嘖,將手負於身後,搖頭嘆道:「姑娘此言差矣!古人有云,為樂當及時。我路經此地,忽見奇景,一時得趣,忍俊不禁,不過率性而為,何來幸災樂禍之說?」
雲繡一聽,立即張嘴就想回他,卻突然間反應過來,今日長公主設宴,來者皆非富即貴,眼下此人身分不明,還是別太與他糾纏,省得無意間招惹到不該惹的人,徒增是非。
她擺弄好裙襬,撫平皺痕,接著站直了身子看向男子,目光低垂,雙手交疊在腰前,說道:「公子說的是,是妾身唐突了,在此給公子賠個不是,望公子莫要計較。」
說完朝男子微微頷首行禮,就打算要離去。
那男子瞇了瞇眼,出聲攔下她:「哦?敢問是哪家的夫人?說不準我認識妳夫君。」
雲繡停下腳步,也不與他囉唆,直接便說:「妾身夫君是楚王府溫二公子。」
「楚王府⋯⋯原來妳是溫錦龍的夫人?雲將軍的女兒?」男子恍然開口。
錦龍乃是溫慕雲的表字。
「正是。」雲繡點點頭。
男子唇角勾起一個迷人的弧度,緩緩說道:「既然如此,妳我二人倒算得上是親戚了。」
親戚?難不成⋯⋯
雲繡好奇看著他,暫且忘記要離開的事。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男子低笑一聲,自侃道:「瞧我真是失禮!竟忘了先報上姓名⋯⋯敝姓溫,溫隱玉。」
溫隱玉⋯⋯果然是溫家人。
事實上關於這些皇室宗親的信息,她並不是很了解,所以即便得知姓名,依然不曉得這個男子是誰,只能將其默默記下。
溫隱玉嘴角含笑,接著又問:「可否得知溫夫人芳名?」
雲繡微愣,如此直接地詢問已婚婦女的姓名,其實是有些失禮的,但溫隱玉的神情卻是讓人不覺有半點踰越,反而很自然的就想要回答他的問題。
故猶豫不到兩息,她便說道:「⋯⋯妾身名叫雲繡。」
溫隱玉點點頭,隨即又好奇地問:「是秀麗的秀?還是錦繡的繡?」
「錦繡的繡。」雲繡據實以告。
溫隱玉盯著她,讚賞道:「雲繡,雲間錦繡⋯⋯這名挺好的。」
說著,他一邊抬首看向道旁樹上的豔豔桃花,一邊感嘆道:「春色愈漸遲,人比桃花紅。」
雲繡順著他目光看去,一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方才溫隱玉言語中的稱讚之意倒是聽得出來,於是婉言道:「溫先生謬讚,妾身不敢當。」
先前溫隱玉並未提及他的頭銜或官職,亦未透露他的身家背景,是故雲繡正要開口時,突然發現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只好稱為先生。
溫隱玉重新看向她,又瞥了一眼她還濕著的裙襬,說:「我送溫夫人回去吧,要不然怕是要著涼了。」
還不是你攔下我說話的?
雲繡內心腹誹,面上卻是笑笑,婉拒道:「妾身自個兒回去就行,就不勞煩先生了。」
雖然剛才有將裙襬上的水絞乾,但終究還是濕的,風一吹過馬上就能感到陣陣涼意,更何況內裡的中褲還有半邊鞋襪都沒有處理,這會兒水還漉漉的在往地上滴,冷得她小腿以下有點麻。
「我也該回去了,不過順路而已,溫夫人不必介懷。」溫隱玉擺擺手,隨後轉過身就踏著小道往回走,一點要等她的意思都沒有。
雲繡愣在原地,不明白這人說要送她回去,結果又自顧自地走了是何意思?
不過她本來就不需要人送,心裡倒也是不糾結這些,只想趕緊回去處理身上的衣裳。
這時,已經走出一小段路的溫隱玉忽然回過頭,對她喊道:「溫夫人走不動了嗎?可需要溫某幫妳?」
一點都不需要!
怕這人又要做些什麼,雲繡趕緊邁開腳步跟了上去,這才發現溫隱玉放緩了腳步在等她,待到她追上時,才又恢復原本的速度走在她側前,但也始終與她維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變。
於此,雲繡突然感到有些愧疚,對方目前為止的行為舉止都還在禮範中,就是人似乎隨性了點,然而自己卻因為一開始被他取笑而耿耿於懷,反倒是顯得心眼小了。
也許真如他所說,那只是率性而為呢?
小道上樹影婆娑,花落無聲,兩人就這樣走著,誰也沒說話,氣氛寧靜而祥和。
這讓雲繡有種錯覺,彷彿是與多年的老友在漫步而行,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心安,先前那點鬱悶也莫名消失無蹤。
不知不覺已經快走出花園,此時溫隱玉那低沉的聲音驀然響起,將她從舒適的意境中喚醒。
「溫夫人。」
雲繡側目望去,心裡猜測著他想要說什麼。
溫隱玉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放緩了腳步,說道:「今後若是有緣再見,還望妳別再喚我溫先生了,畢竟同是溫家人,聽起來十分彆扭。」
雲繡腳步一頓,秀眉立時蹙起,猶豫地問道:「那該如何稱呼?」
「若無旁人,以你我相稱即可。」溫隱玉不假思索,回得極快。
此番言論,讓雲繡感到不解。
通常而言,若雙方是親近之人或是極為熟識,才會以你我相稱,如若不是,貿然如此稱呼他人是頗為失禮的一件事。
但眼下是對方給予許可的情況⋯⋯她不知道這樣究竟算不算踰矩。
保守起見,她還是委婉地回答:「這⋯⋯恐怕不合禮數。」
「我這人不看重什麼禮數,那些都是虛的,只是徒增困擾罷了。」溫隱玉瞥了她一眼,若有深意地說:「好友之間尤是,若妳肯視我為友,那自當如此。」
眼見雲繡仍是一臉躊躇,他眼神又移了回去,笑道:「溫夫人不需如此煩惱,說不準我倆不會再相見,然而,吾所言非假,望汝慎思之。」
幾句話之間,已經能看見花園入口處的月門,此時一名侍從正站在那,手上還提著一件大氅,溫隱玉抬手一招,那侍從便快步走來,正要行禮說話,卻被眼神擋下,當即畢恭畢敬地躬身立定,靜候吩咐。
溫隱玉沒說話,只看了那侍從手裡的大氅一眼,侍從隨即意會,將大氅雙手奉上,溫隱玉面無表情地接過,將其披在了雲繡身上。
雲繡心中微驚,正要推辭,溫隱玉卻已經拉好大氅,口氣淡淡地對她說:「莫要逞強推辭,這是幾日前剛做好的新衣,樣式不太合意,正好就送給溫夫人權當見面禮了。」
說完便轉身離去,一邊頭也不回地朝後擺了擺手,大約是告別的意思。
摸著蒼青大氅內柔軟的白狐皮裡,雲繡心緒有些複雜,方才一句拒絕就這樣硬生生被哽在喉間沒能說出,實在有些不快,不過到底是別人的好意,她也不好再去計較。
感受到腳下傳來陣陣濕冷涼意,雲繡輕嘆一口氣,不再糾結那些情緒,挪步直往偏院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