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不忍心讓何詩婷一人在家中哭泣,原本很想再回去向她道歉,然後和好。
可是......
他為什麼要為自己的噩夢向她道歉?
突然間,一股莫名其妙的厭惡感悄悄爬上他心頭。
「女人皆如此!」他在心中冷笑。
王熙澤是個心思敏感細膩之人,又與數不清的女人有互動經驗。換句話說,女人們對他有什麼企圖,他心底很清楚。除了德希蕾以外,他不記得有任何女性曾試圖越過他的外在條件,誠懇的想了解他的內心世界。
越是容易被華麗表象眩惑之人越是愚蠢,因缺乏內涵支撐而停滯不前,於是失去探索與挑戰的動力。而王熙澤深明他所感受的,他人皆然,因此他也同時無法逃避那樣的懷疑,自己是否在這些女人眼裏,正如同她們於自己心底?一旦外在表象隨著時間斑駁,或是接觸後的了解發現其中的空洞,當初的華美即消失不見,兩人之間所剩下的就僅有如蛋殼般脆弱的假象?
更可悲的是,王熙澤認為維持那樣的虛假,對神聖美麗的愛情是種褻瀆,身為藝術家的他無法容許自己也成為共犯。
因此,他始終無法與被他吸引的女人維持長久關係,因為他不能確定也不知道,到底她們追求的是什麼?於是女人們對他逼得越緊,他就逃得越快越遠。
他想起德希蕾那桀驁不馴的狂野性格。
第一次見到德希蕾是在一個冬季極寒冷的下午,當他從朱利亞下課後抱著一堆樂譜準備走回宿舍時,正好看見她在雪地裏帶著一位黑人小妹妹跳舞,由於兩人都跳得滿身大汗,就將大衣給脫下來。
王熙澤經過時,覺得那個畫面很美麗,於是駐足觀賞。
就這樣他欣賞著她們的雪地舞蹈約有半小時之久,小女孩最後停住蹲下開始哭泣,德希蕾也蹲下試圖安慰她。
畢竟她們也沒有介意他觀賞有不算短的時間,王熙澤覺得此時就轉身離開,似乎太過冷漠,於是他放下樂譜,取起她們放在路旁長椅上的厚大衣走向她們。
他將大衣遞給德希蕾。
「謝謝你。」德希蕾牽著小女孩站起,從他手中取過大衣,協助小女孩穿上。
「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他問。
「這種忙誰也幫不了,是命運。」她說。
眼前這位年輕女孩講話很直接,頗有一種老成的味道,令王熙澤覺得很有意思,他當時並不知道德希蕾年長他五歲,由於女芭蕾舞者典型的瘦小身材,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
「我名叫德希蕾。」她大方的向王熙澤伸出手,「我是這位小女孩舞蹈班的助教,她熱愛芭蕾,她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演出天鵝湖裏的公主。」
王熙澤與她握手,「朱利安,目前在朱利亞學習。」
「朱利亞?想必你一定很優秀。」德希蕾低頭看著仍在哭泣中的小女孩,「但這世界是殘酷的,除了優秀,還要有錢,想必你就是那種天之驕子?」
德希蕾再度抬頭看著他,他覺得她的語氣中帶有些許唐突的不滿。
她沒等他回應,續道:「這位小女孩,夢妮卡,他父親投資失敗,破產自殺,她已經無法再繼續上最愛的舞蹈課了,今天她剛上完最後一堂課,捨不得走,於是我在這裏陪她跳著玩玩,她其實很有天份......」
王熙澤似乎看見德希蕾的鼻頭和眼眶都紅了起來,但他看不出來那是因為想流淚還是冬天太冷的緣故。
雪地裏,德希蕾像洋娃娃般的曼妙舞姿,令從未談過戀愛的王熙澤心動不已,從那日起,他有時間就經常跑到德希蕾練舞教室去看她練習,有時還會為她的舞蹈伴奏,漸漸的兩人日久生情,便在一起了。
兩年後,不顧一旁痛哭失聲、苦苦哀求的王熙澤,德希蕾以同樣一句話,「這種忙誰也幫不了,是命運」,舉槍自盡,結束了她二十五年的短暫人生 。
如今,經過了十五年的時間,王熙澤覺得他已經可以理解,像德希蕾性情剛烈的女子,在那樣的情況下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許對她而言比較幸福?她在他心中所留下的是一個美麗的形象,而不是坐在輪椅上的漸形枯槁。
在德希蕾走後那段生不如死的歲月裏,王熙澤根本無法面對鋼琴,他荒廢學習,鎮日靠藥物與酒精痲痺自己,過著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日子,直至一次因藥物過量,被緊急送進醫院。
當他從昏迷中逐漸甦醒時,只見自己的母親與德希蕾的雙親都坐在病房內。
德希蕾的母親低聲啜泣著,而王熙澤的母親雙眼含淚的輕聲安慰她,德希蕾的父親則在一旁沉默不語。
「朱利安,」德希蕾的父親見他醒了過來,便起身來到病床旁,「我聽你母親說,自從德希蕾走後,你一直很悲傷,也不再彈琴了。」
王熙澤聽了又不禁悲從中來。
德希蕾的父親慈祥的幫他拭去臉上的淚水。
「很謝謝你如此深愛我們的女兒,」說至此,德希蕾的父親也不禁哽咽了起來,他停頓片刻,等情緒恢復後,再以和緩平穩的語氣續道:「可是不管我們如何傷心難過,德希蕾再也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他回首看了兩位落淚的女士一眼,她們也望著他緩緩點頭。
「年輕生命的消逝令人惋惜,我們都不希望再有這樣的悲劇發生。」
德希蕾的父親回頭望向窗外,抬起悲傷的雙眼,試圖不讓淚水落下,「我的女兒一直是個很堅強的鬥士,從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如果今天先走的是你而不是她,我相信她會勇敢的面對失去你的痛苦,寄情於她最愛的舞蹈。」
「朱利安,」他輕握住王熙澤顫抖的手,「你如此愛著她,所以請你幫她過完她來不及過的人生,好嗎?」
說完,這位因女兒驟逝而顯得蒼老許多的父親也終於無法克制悲痛而落下眼淚。
「是的,美麗的孩子,」德希蕾的母親起身走到病床旁,她溫柔輕撫王熙澤的頭髮,接替丈夫繼續勸導,「請不要讓德希蕾背負使世界失去一位鋼琴家的罪過,讓她繼續活在你的音樂之中,好嗎?」
因過於虛弱而無法言語的王熙澤,淚水頓如潰堤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