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觀影雜感｜不要停下腳步，即使在燈火闌珊處

（圖片來源：官方劇照）

沒有把鏈鋸人看完也沒有看過原著漫畫的我，卻在《驀然回首》的前五分鐘就掉進藤本樹的世界，不管是線條刻意粗糙拙劣的四格漫畫，還是接近擬真而生動的人物神情，又或者是細膩畫工的背景美術，完美振動心弦的配樂，渲染出一個如此簡單，又如此深刻的故事。當藤野在作畫時桌紙上的沙沙作響，每一筆力道都力透紙背，回答著那個沒有人回答得上來的疑問：

「藤野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畫的呢？」

接著一幕又一幕的畫面出現在我們眼前：隨著四季流轉藤野沒有離開過畫桌的背影、兩人第一次在京本家相遇、藤野拉著京本出走，無論春夏秋冬，晴雨豔陽，一起度過的年歲宛如流金，再不可得，兩人相視而笑。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以下評論提及劇情，尚未觀影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衝突是如何產生的？在最簡單的敘事線裡，蘊含著最巨大的張力

戲劇的本質就是衝突，這應該是在任何形式的戲劇理論課程，開宗明義的第一堂，都會聽到的一句話，而這句話雖然老，卻也是不變的真理。當我們說：「這個東西有戲喔」「有好戲看了」的時候，常常都是在人與人之間發生衝突時，無論是言語上、肢體上，甚或是一個人內心精神上的衝突，都可以構成一場最基本的戲。

《驀然回首》剛開始看似平淡，一個愛畫畫的小女孩順理成章的讓自己的漫畫沒有間斷地在校刊上連載，受盡同學和師長的讚美，一切都是那麼的順遂。直到某天，京本細膩無比的畫出現在旁，小女孩藤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在同學的一片驚嘆聲中，暗自決定要贏過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京本。此時，衝突開始慢慢浮現。

不料就在藤野拚了命的練畫，無視家人、同學，放棄了所有玩樂的機會，畫本跟繪畫的教科書疊得跟山一樣高時，她卻發現，她還是輕易的被京本打敗了。就在這時她和京本的衝突、她的付出和心裡感受的衝突快速升高，她發現不管再怎麼努力，眼前都有一道無法翻越的高牆——而她以為這道高牆可能是天賦，或是其他她沒有的東西。

直到她不情願地去拜訪京本，留下了那張意義重大的四格漫畫，衝突的兩個主體終於現形：畏畏縮縮、不善言辭的京本，不但練畫的本子堆滿了走廊，甚至還激動無比的喊著自己「藤野老師」，於此，藤野內心對京本的不悅和忌妒半數消彌，當她發現對方只是比自己努力、對方竟然也覺得她是道高牆時，她在雨中起舞、狂喜，沒過多久，便主動的將對方拉入自己的世界，無論是一起作畫，還是帶著京本探索她未曾見過的世界，兩人的歡笑和快樂都溢出了螢幕。

然而，能夠截長補短、性格迥異的兩人對彼此來說也像是雙面刃，就在合作的漫畫被出版社讚賞不已，興致勃勃的主創者藤野正要繼續時，京本卻突然提出要去讀美大、不想再依靠藤野的想法。至此，衝突達到了頂峰，而這也是整部電影中唯一一次兩人直面的爭吵。只那麼一次，卻直接讓他們一直以來刻意（或無意）忽視的差異躍然紙上，兩人也就此互不相見。我們難以評判到底誰錯誰對，無法指責京本不該追求自己的夢想，藤野尖銳話語底下，一顆受傷的心，卻任誰都了然於胸。

會不會，其實京本才是那個勇敢的人？會不會，其實依賴京本的人是藤野？當觀眾的腦海裡開始浮現這些想法，這齣戲其實也就成功了。衝突，好看在不那麼是非分明的對錯，而是一對互相陪伴對方築夢的好友就此仳離，為的是探索不同的人生道路，驀然回首，也許自己終於能靠著一己之力的成就感，會蓋過那些分道揚鑣的遺憾；又或者是午夜夢迴時，還是會回到那張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望著對方將自己拉入另一個世界的身影。不走到最後，無人知曉。

不流於俗套的悲傷，平行時空也能交會的光芒

京本到美術大學精進畫技，藤野則繼續以「藤野京」的筆名作畫連載，《鯊魚踢》依然暢銷。就在藤野心中仍懷著對京本的怨懟時，埋頭作畫的她聽見了電視機裡傳來的美術大學砍人案。以及在得知京本的死訊後，藤野突然安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的世界。

「隨機」和「偶然」，一直都是戲劇創作裡若使用過度，會遭人詬病的一種技法。例如：車禍意外、主角剛好就被路樹砸死、男女主角剛好住在同一個社區、搭上同一班列車等等，若一兩次，還能稱得上是「命運」；若總是如此，難免就顯得刻意。「隨機的」死亡也是一種，京本的驟逝不但使藤野錯愕，觀眾也為之震驚。

然而，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悲劇裡，我們卻看見多年前的兩場憾事——京都精華大學的隨機殺人事件、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京阿尼縱火案的影子：和兇手互不相識的京本，突然被他指著鼻子大罵「抄襲」，也不難讓人聯想縱火案的犯人青葉真司聲稱自己的創意遭剽竊的場面。當這樣的隨機有了脈絡可循，這樣的「無差別攻擊」曾在現實生活中上演，「死亡」並非僅止於劇情轉折的解套，而有了紀念事件和逝者的價值與意義。置放在兩位創作者的世界中，也就顯得不那麼突兀。

當藤野看見京本房前那張她多年前留下的四格漫畫，那張要她出走、否則最後就會變成一堆屍骨的漫畫，自責不已，認為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害了京本。就在我們以為故事要這麼悲傷的邁向結尾時，透過這一張四格漫畫串連起的平行時空，跑去練空手道的藤野，與京本的初遇卻是在藤野拯救她之時，京本一樣是藤野《初吻》的粉絲，兩人沒有合作，沒有連載，沒有暢銷漫畫，但在那裏的京本，依然活著。

儘管平行時空的手法常常在電影裡出現，但藤本樹串連的手法之巧妙，藤野幼時隨意繪製的那張四格漫畫竟能埋下這樣的伏筆，讓傳統的悲劇結尾注入不同的面貌，也讓「漫畫」的魔力在藤野和觀眾的心裡擴散到最大值。沒有過多煽情的淚流滿面，沒有其他人的安慰勸說，在畫裡頭，藤野還能找到繼續下去的力量，還能邁開她的「步」伐，和京本並肩同行。

長大後還剩下多少恣意妄為？——致任何形式的創作者們

在電影的最後，停刊許久的藤野終於重新拾起畫筆，感受到京本要她繼續畫下去的力量，讓她回到桌前，奮力創作。從小時候拿著鉛筆沙沙的在紙上作四格漫畫，到現在成為職業漫畫家後用著電繪板咚咚咚的繪製著人物、分鏡，沒有助手的她孤獨的畫著，任時光流轉、季節遞嬗，我們一直望著那樣的背影，就像是京本當時望著她一樣。

無論是什麼類型的創作者，一定都會有遇到勁敵、忌妒和羨慕對方、怨嘆自己技不如人、進而放棄，又在某個時刻拾回成就感，而後又循環往復的過程。而那份對創作純粹的熱愛，是《驀然回首》裡我認為最感人，也最讓人引起共鳴的部分。

一如在寫劇本的過程，雖然有老師、前輩、同學可以討論，雖然有人能指引方向、激盪想法，但最終還是要你自己一字一字地把這些想法付諸實現，才算完成。這樣的孤獨感時常會把人擊敗，特別是在你寫了一堆東西出來，又沒有得到任何認可，只能放在抽屜裡孤芳自賞時，會讓人想要把那些靈感都揉皺，丟到垃圾桶裡。

也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藤野一樣熱愛某項事物，並為此奮鬥不懈，直到成為職業創作者。《驀然回首》，對我來說是藤本的自傳式電影，也是一封給所有曾真切熱愛某樣事物，或某個珍視之人的真摯情書。

^{Don’t look back.}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傷痛仍然會一直存在著，儘管腳步像鉛塊般沉重，儘管我們為了做某件事兜兜轉轉，甚至最後也沒做上，但當再把靈感打開攤平的那一天——也許並非創作的靈感，而是生活的靈感：在幽暗的角落背負著傷痛，而後以任何一種姿態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