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境的清晨,維港天際線被撕開一道慘白縫隙。陽光照進銅鑼灣某座唐樓劏房,梳妝檯鏡面裂成蛛網,碎銀般的光斑跳躍在散落地板的珍珠耳環與褪色唇膏之間。這便是愛的遺骸——當我蹲身收拾這些殘片時,忽覺指腹刺痛,原是深褐檀木簪子刺入肌理。簪頭鑲嵌的琉璃牡丹尚帶體溫,昨夜猶在此人雲鬢間搖曳生姿。
愛情原是場誤植年輪的嫁接術。張愛玲說遇見胡蘭成便低到塵埃裏,她未說破的是塵埃裏也會綻放曼陀羅。徐志摩在康橋水波裏打撈林徽因的倒影,倒不知那粼粼波光原是劍橋八百年的譏誚。觀音山下的淡水河見證過多少癡兒女,漲潮時分總要將破碎的盟誓沖刷成貝殼紋理。你看元稹寫「曾經滄海難為水」,千年後翻開《霍亂時期的愛情》,阿里薩在河輪甲板上嘔出的何嘗不是同樣苦膽?
某夜在中環石板街酒吧,親見西裝革履的銀行家醉後撕扯領帶,反覆撥打無人接聽的號碼。他頸間青筋暴起如九龍城寨的違章建築,眼角卻閃爍維多利亞港的粼粼波光。這便是現代性悖論:我們在WhatsApp傳送千吻,在Instagram展示纏綿,靈魂卻在通訊軟件斷線時墜入但丁筆下的煉獄。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裏寫的:「愛情的非物質化過程,就是它消亡的過程。」
友人曾送我明代剔紅漆盒,內藏十二格暗屜。後來方悟這原是愛情的最佳隱喻——每個暗格都囚禁著未及寄出的情書、過期的電影票根、午夜刪除又復原的對話截圖。最底層那格積滿灰燼,是情人節燒毀的合照,焦黑的邊緣蜷曲成《廣島之戀》裏的日式摺紙。某日暴雨突至,漆盒榫卯受潮膨脹,所有暗屜彈射而出,方知思念經年發酵竟已釀成酸腐酒漿。
最難捱是梅雨季節。晾在騎樓的絲綢襯衫總也乾不透,水珠沿著袖口滴落,像極分手那夜她在電話裏的哽咽。某次在油麻地果欄買到過熟的南洋芒果,金黃果肉滲出蜜汁,吮指時忽然怔忡——這甜膩竟與初吻滋味驚人相似。原來味蕾才是記憶最忠實的史官,《追憶似水年華》裏的瑪德蓮蛋糕,於我不過是深水埗十元三個的砵仔糕。
見過最動人的痛愛儀式,是在京都西芳寺青苔庭園。穿墨綠和服的女子將寫滿經文的懷紙疊成舟形,放入池中任其沉浮。紙舟吃水漸深,墨跡在漣漪中舒展如垂死黑蝶。住持說此謂「濡緣」,即情緣太重反成負累。這令我想起敦煌藏經洞的《放妻書》:「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千年後的離婚協議書,是否也該添幾筆唐人風骨?
某次在巴黎奧賽美術館,見羅丹「地獄之門」上糾纏的幽魂。導覽員說這些肢體扭曲的銅像,原型多是藝術家與克洛岱爾的愛慾殘片。忽然懂得何以中國文人要將情傷喻為「斷弦」——焦尾琴身縱有裂痕,經良工修補後音色竟更顯滄桑。原來最高明的修復術,是教傷口長成琥珀紋理,將苦楚凝煉為可堪玩賞的藝術品。
深秋在倫敦泰晤士河南岸,見白髮老翁獨坐長椅餵鴿。麵包屑撒落的弧線,與四十年前他在聖保羅大教堂擲出的婚戒軌跡驚人相似。海鷗掠過水面時,他輕撫左胸口袋的懷錶——裡頭藏著髮妻年輕時的相片,錶蓋內側刻著博爾赫斯的詩句:「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我給你蕭索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今晨行經灣仔藍屋,牆角鳳凰木被颱風削去半邊枝椏。傷口處滲出樹脂,在晨光中凝成剔透琥珀。忽然想起莊子所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愛情裏的完美主義者最易折損。倒是這殘缺的鳳凰木,來年花開時節,斷裂處或會迸發更熾烈的火紅。
臨了想起蘇軾《定風波》詞牌。這世間情愛何嘗不是「回首向來蕭瑟處」,待滂沱淚雨澆透心田,方知「痛愛」二字原是觀音柳枝蘸著的楊枝甘露——最徹骨的灼痛裏,往往藏著最慈悲的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