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拖不欠
（提筆凝視窗外維港，硯台墨香與茶餐廳奶茶蒸氣疊印，忽見霓虹燈管上懸著半枚褪色銅錢）
▎老帳單
中環收銀機旁總懸著塊半透明膠板，上書「小本經營，恕不賒借」，字跡被歲月浸得發黃。我每見食客用指尖戳破膠板上的茶漬，便想起唐詩「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意境——人情深淺，原可用茶漬丈量。
老夥計阿炳的記帳本總夾著半張冥鏹。某日瞥見他在「陳太欠三十元」旁畫硃砂圈，恍然驚覺這本油膩帳簿竟是現代《地藏經》。港人精算如瑞士鐘錶，卻在靈魂天平上漏算利息，那些年卡債纏身的少女在彌敦道霓虹下割腕，血珠滴成紅海，竟與鐳射光柱交織成末世紀的《出埃及記》。
▎心債簿
翻開祖母嫁妝箱底那疊泛黃禮金簿，那些年張家送銀元五枚，一個甲子後子孫仍要回贈金壽桃。這種跨世紀人情複利，比匯豐股票更難清算。猶太法典說欠債者靈魂將被切割，中國人卻發明「來生做牛做馬」的期貨交易，在奈何橋掛牌上市。
太平山頂纜車搖晃如時光機，看見殖民地時期英國紳士用銀匙量度下午茶裡的尊嚴，印度巡捕在油麻地當鋪前計算種姓制度的匯率。這座城市原是當鋪文化的活化石，連中環摩天大樓都似巨型贖當票據，玻璃幕牆折射著百年典當史。
▎施受禪
天星碼頭賣唱盲翁的鐵罐永遠只收硬幣，「紙鈔太重，心秤會斜」。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的飛天，手持蓮花卻不沾水露。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原來最高境界的「不拖不欠」，竟是將恩仇都泡成普洱茶，任其在紫砂壺裡自然陳化。
重讀《聖經》馬太福音，方悟「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竟是量子糾纏公式。猶太先知與禪宗和尚在時光長河兩岸對坐，發現施比受更有福的終極奧義——原來清空債權方能盛裝星空，這道理蘇格拉底在飲鴆前早已參透，香港地產商卻在摩天大樓裡反覆驗算。
▎無債道
旺角花市年桔掛滿利是封，像結滿因果的菩提樹。印度教《吠陀經》雲債務是梵天睫毛上的灰塵，要經過七世輪迴方可拂淨。我卻在黃大仙祠看見解債疏文化作青煙，與PM2.5混成後現代經懺。原來當代贖罪券竟是呼吸器，我們都在霧霾中償還工業革命的孽息。
深夜路過重慶大廈，南亞少年用孟加拉語唱「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忽然了悟李白早已勘破債務本質。那些在蘭桂坊醉倒的金融才俊，何嘗不是在重演竹林七賢的債務狂歡？只是阮籍窮途之哭換成了黑莓手機裡的破產通知。
（硯中殘墨漸涸，電車叮噹聲混著數碼支付提示音飄入窗櫺。茶餐廳膠板新添裂痕，像極了陰陽魚的S形曲線。收銀機吐出的收據在穿堂風中飄旋，竟是張無字心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