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緣齋櫥窗那尊乾隆粉彩沙漏,每隔半世紀便喚醒我一次。琉璃膽壁蟄伏的鎏金蟠龍,龍鬚間纏繞著嘉慶年間的塵埃,在二十一世紀的LED燈下閃爍著量子糾纏的微芒。
十六歲初見時,老掌櫃正用蘇州官話吟誦《陶庵夢憶》。他枯槁的指尖撫過錦匣緞面,忽以湘妃竹煙桿叩擊玻璃:「後生仔,聽過蘇東坡『可惜一溪風月』麼?這沙漏裡鎖著的,正是大宋元豐三年的月光。」我趁他轉身沏茶,偷旋鎏金底托。十萬粒波斯水晶砂掙脫百年桎梏,在斜射的南中國陽光中織就銀河暴雨——二十年後在中環法庭翻閱土地契約,才驚覺那日墜落的何止是砂,更有太平山頂最後一縷紳士文明的斜暉。
中環老裁縫的瑞士懷錶最懂時辰。每當他咬斷絲線,金錶鏈便順著馬甲褶皺滑入暗袋,彷彿將歲月收進蘇黎世工匠打造的保險箱。某日他縫完末件晨禮服,忽然將表蓋掀至永恆的九十度:「聽見嗎?這嘀嗒聲原是奧匈帝國郵輪的汽笛。」三個月後,他化作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懷錶停擺在英皇道最後的電車鈴聲裡。殯儀館白菊上別著的不是訃聞,而是張泛黃的提單:1918年自熱那亞港啟運,經蘇伊士運河抵港,木箱裡除了十二把裁布剪,還夾著朵乾枯的亞得里亞海玫瑰。
家母那襲陰丹士林旗袍,總在清明時節從樟木箱甦醒。當年上海裁縫用竹尺丈量時光的經緯,如今腰際盤扣仍繫著外灘的月光。某夜見她對鏡試裝,鏡中忽現1947年的金陵女子——雲鬢未改,只是眼尾刺繡著七十年離散。窗外叮叮車正碾過霓虹,將張愛玲的沉香屑灑了滿街。她突然哼起周璇的《夜上海》,歌聲穿過冷氣機滴水管,在唐樓天井凝成一百一十年的白霜。
聖約翰座堂彩窗投射的時辰最是詭譎。戰前鑲嵌的德國玻璃,竟將二十一世紀陽光過濾成維多利亞時代的下午茶色調。某次聖誕頌歌時分,瞥見前排老紳士的銀髮與1913年安裝的管風琴音栓共振,奏出伊頓公學禮堂的塵埃之舞。待掌燈時分,滿座西裝革履皆化作油畫顏料,在暮色中緩緩流淌。忽然驚覺祭壇上的銀燭臺,原是鴉片戰爭時英艦「硫磺號」熔鑄的炮管。
重慶大廈的印度門童還在擦拭黃銅門環,銅鏽裡滲著1941年皇家空軍的燃油。他手中棉布拂過九龍皇帝曾御筆親題的「時和歲豐」,卻在不經意間將王家衛的鳳梨罐頭日期抹去半截。電梯門開闔間,1960年代的紗麗香混著智能手機藍光,在狹仄空間釀成後現代的雞尾酒。七樓當鋪櫥窗裡,勞力士迪通拿與明朝日晷並列,錶盤幽光中浮現達伽馬船隊的星盤倒影。
荷馬史詩裡的青銅漏壺終究敵不過石英震盪器。當瑞士山谷的齒輪咬住光陰的咽喉,蘇州繡娘的金針便刺破了子午線的經緯。我在蘭桂坊酒吧端詳威士忌冰球消融的軌跡,忽覺二十世紀的百年孤獨,不過是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扉頁間滑落的一粒星霜。醉眼朦朧間,霓虹燈管在玻璃幕牆投射出楚帛書殘卷,甲骨文與區塊鏈代碼在波爾多酒漬中媾和成賽博格天書。
深夜路過砵典乍街,瞥見霓虹燈管在雨幕中書寫《易經》爻辭。水窪倒影裡,1842年的鴉片煙槍正與2023年的比特幣曲線纏綿。石板街上滾動的豈止是殖民史殘章,更是人類將天文鐘改裝成電子手錶時,從齒輪間迸落的文明碎屑。轉角報攤的《字花》雜誌封面,赫然印著普魯斯特手握智能藥盒,瑪德琳蛋糕碎屑正從蘋果耳機孔簌簌飄落。
南丫島漁村的媽祖廟,紅漆神龕裡藏著另類曆法。老廟祝的旱煙袋忽明忽暗,煙圈裡纏繞著大嶼山禪寺的晨鐘與倫敦大笨鐘的暮鼓。他說天后娘娘的繡鞋其實是十五世紀葡萄牙快帆船造型,鞋尖鑲嵌的夜明珠,原是鄭和寶船桅燈上脫落的鯨脂結晶。供桌上的電子蓮花燈,正將《金剛經》譯成摩斯電碼,經由海底光纜傳送至矽谷伺服器。
此刻寫字樓落地窗將維港夜色壓縮成手機屏保,我突然讀懂敦煌飛天裙裾間的時差奧秘——原來所有紀元都是沙漏的雙生幻影,當我們追逐納米級的時間精度,青銅尊裡的周朝月光正漫過元宇宙邊界。金融城的玻璃幕牆上,量子計算機投射的股價曲線,竟與殷墟龜甲裂紋驚人相似。
老沙漏的琉璃膽終被恆生指數震裂,水晶砂滲入中銀大廈混凝土基座。某個霜降清晨,我聽見海港對岸傳來北宋水運儀象台的齒輪咬合聲,與人工智慧演算法的二進制潮汐,在經緯線上譜寫安魂曲。太平山頂的觀景台,遊客正用虛擬實境眼鏡捕捉維多利亞港夜景,卻不知鏡片鍍膜裡,正封存著林則徐虎門銷煙時的滾滾黑潮。
淺水灣酒店露台,最後一對跳查爾斯頓舞的老夫婦消失在自助餐檯盡頭。侍應生收拾殘局時,銀餐蓋下竄出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旗袍開衩處別著枚二維碼,掃入竟是1943年《紫羅蘭》雜誌的孤本掃描檔。泳池碧波間,亦舒小說裡的喜寶正用防水手機拍攝日落,濾鏡效果竟是李煜「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工筆設色。
當天文台宣布將閏秒永久取消,我終於明白玉緣齋老掌櫃當年的禪機:原來人類丈量時間的精確度每提升一位小數點,記憶的毛細血管便壞死一叢。此刻佇立跑馬地墳場,看掃墓人用iPad展示先人全息影像,墓碑二維碼裡卻傳來廣九鐵路1911年通車時的汽笛長鳴。春風拂過紙灰,將《申報》殘頁與NFT交易紀錄捲成莫比烏斯環,在香江上空永恆輪轉。
沙漏紋,終究是上帝在文明皮膚上刺青的等高線。當我們在智能手錶錶盤鑲嵌鑽石,卡地亞工匠不會告訴你,每顆八心八箭的璀璨,都是被肢解的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