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館的清晨安靜得近乎虛幻,彷彿昨日跳電的騷動只是某場夢中閃過的片段。
崔珉豪走進星象廳,意外地看見李珍基已經在控制台前。他沒驚訝,只是心頭泛起一點莫名的心安。
「你今天來得挺早。」李珍基沒有抬頭,卻像早已察覺對方的存在。
崔珉豪笑了笑,走近幾步,語氣平和:「昨天小朋友們的反應很棒,我想再補一些橋段,如果之後還有機會可以用。」
李珍基輕輕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他轉身在系統主機旁逐一檢查備份資料,確認跳電沒有留下潛在損壞。
兩人之間保持著一段安靜的距離,卻不讓人覺得尷尬。空氣裡只剩下儀器微弱的運作聲和星象儀緩慢轉動的軌跡聲,像是某種內斂的心跳節奏。
崔珉豪偶爾偷看對方,那張一貫冷靜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卻能從他微微蹙起的眉間讀出他對工作的專注。那種不動聲色的責任感,讓人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他本想試探李珍基的想法,但又覺得問出口會太明顯,太私密,那是他內心柔軟處對這段關係的試探,但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受答案。
李珍基那頭,也不是沒察覺。
他側過臉,看見崔珉豪低著頭,專注地擦拭著解說用的手板。那孩子的睫毛落下時像是薄薄的一層陰影,呼吸在靜謐空間裡都顯得分外明亮。
昨晚崔珉豪對自己說的話仍在他心中迴盪。他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誰的安心來源,那種責任感,不同於帶領團隊或主持研究,而是一種更貼近、更溫柔的重量。
他忍不住凝望著崔珉豪,被細密睫毛半掩的眼眸靜靜地伏著。那雙眼睛在陰影與光線的交錯下,像深海般沉靜卻透著一種澄澈,彷彿只要稍一不慎,就會被無聲地牽引進去。那份深邃不僅映出他的倒影,也讓他心口生出一股無法抗拒的牽引力。他甚至忘了呼吸,忘了應當維持的分寸與距離,只能任由自己在那片透明又危險的漩渦中暈眩。
李珍基回到辦公室時,天色已漸漸昏暗。他沒有立刻開燈,而是順手撥開窗簾的一角,讓外頭微弱的自然光落進室內。辦公桌上放著崔珉豪這週交來的觀測報告,整齊地裝訂好,邊緣對齊,標題字跡端正,彷彿是這個學生一貫的態度寫照。
他坐下,翻開首頁,視線沿著段落滑動,文字裡是清晰的邏輯與細膩的觀測紀錄。他的手指停在一行註解上——崔珉豪補充了一筆自己在解說時發現的星象變化,語句中藏著一種興奮與真誠,李珍基不禁勾了勾嘴角。
指尖輕輕地順著那行字滑過,紙張的觸感冰冷而乾燥,卻在那一瞬間,他的腦海竟閃過對方的模樣——不是報告裡的珉豪,而是剛才在車上微微笑著對他說話的珉豪,是那個在星象廳一片黑暗中,因為他出現而露出安心神色的珉豪。
那笑容的餘光似乎仍殘留在他眼底,像夜空裡不肯墜落的流星。
他回過神,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手還停在那頁紙上,遲遲沒有移開。那種指尖觸碰紙面卻錯覺為肌膚的輕顫,讓他一瞬間有些難以呼吸。
李珍基將報告闔上,坐在原位沒有動。他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指上,竟有些怔忡。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卻又無法恰當的反駁。
室內仍沒開燈,靜默包裹著他,而他內心卻像天幕下的星體般悄然轉動,一點一點,逐漸偏離原先的軌道。
天文館回到了平日的靜謐。
午後的光線透過高窗灑進來,照在地板與書架間,像是一層靜靜鋪展的薄紗。沒有學校團體參訪、也沒有市區遊客願意在這偏遠角落多逗留,整棟館舍只剩下空調與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在空氣中緩緩擴散。
崔珉豪剛從圖書室回來,手上還帶著一點書頁與紙張的乾燥氣味。他將新進文獻編號分類、登記完畢,又親手擦了擦幾本封面積灰的資料冊。回到辦公室時,李珍基已經坐在那裡,一如往常地低頭審閱著手邊的報告,指尖時不時在頁角滑動,眼神則在紙張與電腦螢幕之間來回轉換。
崔珉豪輕手輕腳地走到助理的書桌坐下,動作極小聲,生怕打擾到對方的專注,他偷偷抬起頭,像是忍不住的習慣,也像是一種從心底溢出的牽引。
李珍基的側臉沉靜,薄薄的鏡片落下一道淡影,掩不住那雙藏著整片星海的眼睛。崔珉豪覺得自己的視線彷彿穿越了那層玻璃,看見了他眼底更深一層的波光。
他不禁回想起昨天跳電時的瞬間。
黑暗中,那道微弱的光落在兩人之間。當時的李珍基從陰影中走來,一隻手穩穩搭上他的肩,沉穩的語調與掌心的溫度至今還停留在記憶裡。
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顆恆星——
不喧嘩、不閃爍,只是靜靜存在著,卻足以讓人安心。
李珍基翻著資料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察覺那道視線已持續許久——原本只是偶爾的觸碰,但現在彷彿變成一束安靜卻明確的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漸漸灼熱。
他沒有立刻抬頭,只輕輕將文件合上,然後試圖裝作專注地轉向電腦,手指敲著鍵盤,發出細碎卻清晰的聲響。他告訴自己,這樣應該就能掩蓋內心的不安。
但那道視線仍在。
辦公室裡沒有其他聲音了,只有紙張摩擦的窸窣聲、鍵盤敲擊的節奏聲,以及被壓抑卻不斷流動的情緒。
李珍基終於抬起頭。
崔珉豪坐在助理座位上,沒有閃躲。他的眼神是那麼直接,那麼透明,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溫柔與好奇,就像昨夜黑暗中兩人對視時那般。沒有言語,卻像是有千語萬語都包裹在那片沉靜裡。
他一瞬間幾乎想問——
「為什麼這樣看我?」
但他克制了。他總是這樣,把情緒包進另一層理性與距離。
思考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沉穩,像是特地選了這樣一句話做為出口:
「你這周給我的東西,寫得不錯。」
語氣近乎平淡,卻在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語尾不小心柔和了些。
崔珉豪微微一怔,隨即笑起來。那笑容輕盈卻有重量,像是對這份認可的真心回應,也像是對這場無聲對望的默契肯定。
李珍基移開視線,假裝再度低頭翻開紙張,卻發現指尖有些微顫,他知道自己沒能完全隱藏那份動搖。
崔珉豪沒料到可以得到李珍基的稱讚,那一瞬間,仿佛心裡一個小小的期盼被輕輕點燃。
「真的嗎?我寫得很好嗎?」他眼睛亮了起來,語氣裡藏不住雀躍。
李珍基抬眼看了他一眼,那孩子的神情純粹得幾乎讓人招架不住。他收回視線,手指不動聲色地合上桌上的報告。
「我說的是——不錯。」他語氣平穩,像是刻意淡化稱讚的份量,但那一抹控制得極好的笑意,還是從嘴角微微溢出。崔珉豪捕捉到了,眼裡的笑意更深。
「一句話就讓你這麼開心?」
「當然,這是教授第一次稱讚我欸。」他彷彿真的把這件小事捧在心上,語氣裡沒有半點虛假,「我會永遠記得的。」
那句「永遠記得」,輕飄飄地落下,卻在李珍基心裡泛起了難以忽視的回聲。
他低頭佯裝看報告,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有一瞬間不受控地停滯。
怎麼會有人這麼輕易地就讓自己動搖?
他知道自己不該太在意這樣的話,但對方的語氣與眼神裡有一種坦白的純粹——那不只是學生對老師的仰望,而是某種更深、更柔軟的情緒漣漪。
那孩子的笑容就像一縷陽光,靜靜地滲進他心裡那片他長年以來刻意遮蔽的陰影裡。
是他太久沒讓人靠近了。
沈默了幾拍後,他輕咳一聲,像是用那聲音掩飾某種猶豫不決的念頭。終於開口,語氣仍然平淡,卻不自覺地放軟了些:
「今晚我請你吃飯。」
崔珉豪微微睜大眼,有些訝異。
「當作——慶祝這個第一次。」李珍基的視線還是落在桌上,語尾輕輕一頓,那是他此刻唯一能容許的、為這份觸動所留的餘地。
他沒有看見崔珉豪的眼睛瞬間亮起,像天幕中忽然閃過的光點一樣,熠熠生輝,但他聽見了,對方語氣裡難掩的愉悅與柔和:
「既然教授開口了,那我當然得珍惜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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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弄裡的日式餐館,門口掛著泛黃的暖簾,推門而入便能聞到柴魚高湯的清香。木質桌椅帶著歲月的痕跡,空間不大,卻格外靜謐。角落的紙燈籠散著柔和的光,讓人不自覺放慢聲音。
兩人並肩而坐,餐桌上熱氣氤氳。丼飯上頭的蛋液微微晃動,醬汁的香味氤繞,伴隨著茶壺裡冒出的淡淡蒸氣。
「學生時期我常來這裡,」李珍基低頭,語氣一如既往平穩卻帶了點回憶的味道,「這裡的丼飯很好吃。對你這種食欲旺盛的大學生來說,應該正合適。」
崔珉豪抬起眼,笑意明亮,「我好像不常聽教授說起自己的事。」
李珍基一愣,筷子停在半空。他輕輕放下,端起茶杯掩飾,啜飲了幾口才低聲開口:「我沒有刻意避開不談,只是……沒機會。」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辭,最後乾脆地補了一句:「而且難得的休息時間,你應該也不想和我這樣的大叔一起吃飯。」
崔珉豪笑意沒有退去,反而更溫柔,他側著臉,語氣像是平靜卻帶點堅定的告白:「跟教授相處的時間……很舒服,意外的很自在。如果教授不介意,我們可以常常一起用餐。」
這句話落下時,桌上的蒸氣正好蒸騰在兩人之間,像是一層若有若無的隔膜。李珍基抬眼,看見的是青年眉目間無遮掩的真誠,還有那抹柔和的笑容。
他心口微微一震,卻很快按下那份悸動,把表情收回到一貫的冷靜。他淡淡答道:「我們可以……偶爾一起吃飯。」
語尾的停頓短暫卻真切,像是一個隱秘的妥協,也像是他第一次給出的一點點縫隙。
崔珉豪聽到「偶爾」兩字,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彎起唇角,笑意灑落在眼底。那笑容不像單純的開心,而更像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明白李珍基刻意設下的距離,卻也讀懂了話語縫隙中隱約的允許。
李珍基微微移開視線,掩去眼中一瞬的動搖。他清楚「偶爾」是退讓,也是防線。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過於親近,更不想在無意中給予過度的期待。可當崔珉豪笑得那麼燦爛,好像僅僅這一點點許諾就足以讓他滿足時,他心底竟有種被觸碰的悸動。
他低頭,指尖摩挲著茶杯的邊緣,彷彿需要一個出口來消化心底翻湧起來的情緒。
這孩子,總是這樣——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將自己引入難以自拔的軌道。
「偶爾」原該是保護用的界線,卻在崔珉豪的笑容裡,化成了未來的伏筆。李珍基心裡暗暗發覺,自己已經開始期待那個「下次」——而這種期待正逐漸侵蝕他一貫的冷靜。
他終於抬眼,正好對上崔珉豪的注視。那雙眼睛專注、熱切,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誠懇與渴望。李珍基呼吸微微一滯,胸口像是被無聲地擊中。他努力告訴自己保持鎮定,可心裡卻靜不下來。
餐館外的雨點打落在簷上,聲音細碎,卻意外地將這份寧靜推往更深的曖昧。李珍基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低下頭,假裝專注於碗裡的丼飯。但心裡翻湧的念頭卻一刻也未曾停歇。
夜裡的雨細細落下,巷弄裡因濕潤的石板路而映照出溫黃的燈光。李珍基先打開傘,卻並沒有急著把傘舉到正中,而是稍稍偏向崔珉豪的方向。他的動作極小,連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只覺得雨聲太密,不想讓對方被淋到。
兩人肩並肩走著,初時距離還算拘謹,可不知何時,傘的重心已不斷向崔珉豪那邊傾斜。李珍基的腳步無聲地挪近,像是被雨勢推動,又像是身體自行尋找某種習慣性的安放位置。
崔珉豪敏銳地察覺到了。他並沒有後退,反而任由彼此的袖口、手臂在步伐交錯間輕輕相觸。他側過眼,看見李珍基側臉在雨夜裡安靜而專注,仿佛什麼也沒意識到。可正因為這份不自覺,那股親近顯得更加真實。
雨風偶爾竄進傘下,李珍基下意識將傘抬高、再往崔珉豪方向移近。他指節在握柄上微微收緊,心裡卻翻湧著不明的躁動——為什麼會在這樣的雨夜,想要把對方護得更近一些?
崔珉豪垂眼看著他,心口一瞬間被某種暖意填滿。那不是單純的照顧,而是一種從未被言明、卻逐漸醞釀的靠近。他沒有說破,只是笑了笑,把步伐放慢半拍,與對方的節奏默契對齊。
小巷外的街燈愈發清晰,兩人走在同一把傘下,肩膀幾乎無聲地貼合。雨聲模糊了世界,只剩下這一段短短的路程,讓他們在無言中共享著某種曖昧的秘密。
夜雨還未停,李珍基回到租屋處,放下鑰匙的瞬間,寂靜便鋪天蓋地壓下來。房間裡只有滴答的雨聲和牆角電器的低鳴,他靠在門邊,脫下外套,腦中卻止不住一幕幕閃過今日的細節。
李珍基靠在書桌前,指尖緊緊摁住額角,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腦海裡卻一遍遍浮現崔珉豪的神態——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那在雨傘下無聲靠近的身影,甚至是燈光下專注聽講時微微側頭的模樣。
他知道,這種專注並不是師生關係裡應有的眼神。他太清楚自己是在「看」了,不只是注意、觀察,而是忍不住被吸引,忍不住想要更靠近。那份吸引是灼熱的,像暗夜裡的一束光,照得他措手不及。
理智的聲音一再提醒——不該、不適合。崔珉豪還年輕,單純的笑意裡或許只有對長輩的敬重、對知識的仰慕。可偏偏他心底另一個聲音卻反駁:那樣的笑容,真的能簡單歸為尊敬嗎?為什麼自己會因為一句稱讚讓對方燦爛的表情而心口微顫,會因為傘下不經意的距離而呼吸失序?
他甚至記得,那一刻自己竟微微偏身,主動去靠近,彷彿只為多感受一點對方的溫度。這種不自覺的衝動讓他心驚。
李珍基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翻湧的思緒。可是越是想壓抑,畫面卻越清晰。崔珉豪的眼神像是藏著一種默默的力量,把他從多年來築起的冷牆裡,一點一點拉了出來。
他低下頭,盯著桌上的報告紙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卻像在觸碰某種不該企及的溫度。他清楚——自己已經陷進去了。不是一腳踏入,而是早已全然被吸引,只是直到此刻才不得不承認。
而這份吸引,正讓他心慌,卻又隱隱期待。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李珍基扶著額頭,閉眼告誡自己要保持理智。但再睜眼,腦中閃過的仍是那雙亮得近乎刺眼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經一腳踏入危險的漩渦。
夜裡的宿舍一片安靜,只有雨聲細細拍打著窗玻璃。崔珉豪側身躺在床上,眼睛睜著,沒有一絲睡意。腦海裡反覆浮現的,是李珍基的神態——那個在餐館裡不經意流露出的微愣神情,還有雨傘下那極輕的靠近。
他明白,那不是錯覺。教授一向自持,與人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卻在他面前顯得不再那麼從容。就算李珍基什麼也沒說,他也能清楚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總會下意識追隨自己,聲音也會在特定時刻柔和幾分。這樣的發現,讓崔珉豪心口泛起一種難以言說的驕矜——冷峻如冰的人,正在為自己無意間流露出破綻。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聲極輕,像是只屬於夜裡的秘密。這份優越感並非惡意,而是一種隱秘的喜悅——原來,他能觸動李珍基,能讓那雙沉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太久,能讓對方不自覺偏近一點,只為了同一把傘下的親近。
但這份喜悅背後,他更深知自己已經被吸引太深。教授的學識與聲望固然耀眼,可真正讓他無法自拔的,是那些不經意的細節:講解星圖時的專注、審閱文件時指尖的節奏、遞過來的那杯熱咖啡,還有危急時刻一句安穩的「我在這裡」。每一個細節都像細細的絲線,緊緊纏繞住他的心。
崔珉豪翻了個身,視線落在天花板的陰影裡,心底湧上一種既急切又安然的矛盾。他清楚自己並非只是單純的敬重——那是一種渴望接近、渴望更多的吸引。他甚至開始想像,如果自己再靠近一步,教授是否會推開,還是……任由他走進那道早已鬆動的心防?
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逼近,而李珍基——已經無法再完全忽視他。
夜色靜靜壓下來,兩人雖隔著距離,卻同樣被彼此佔據心神。沒有訊息傳遞,沒有一句話交換,但在這無聲的夜裡,心意卻悄悄向對方靠近。那份距離,正被暗湧的情愫,一點一點地拉近。
雨逐漸停歇,城市邊緣的天空隱隱透出一抹銀灰色。雲層後似乎有星光欲隱欲現,像是兩人心底悄悄亮起的火光,微弱,卻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