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河1853-第一篇:八甲庄的風與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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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寫實小說

時間: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秋 地點:淡水廳,艋舺(Mangka)

第一章:河上的銀子與泥巴

淡水河的水是渾黃的,像一鍋煮沸的濃湯,裡面翻滾著泥沙、茶葉梗,還有死豬的屍體,但在林右藻眼裡,這河裡流的都是銀子。

碼頭上,赤膊的苦力們喊著號子,將一包包來自廈門的布匹甩上岸,空氣中瀰漫著汗酸味、鹹魚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鴉片甜香。

「手腳輕點!那是蘇杭來的絲綢,弄破了把你賣去南洋都不夠賠!」

十八歲的林右藻站在「廈郊」的堆棧前,手裡捏著一把摺扇,卻沒打開,只是習慣性地敲打著掌心,他穿著一身青布長衫,看似文弱,但眼神卻像鷹一樣盯著每一個搬運工,他是八甲庄同安人的希望,林家未來的掌舵人。

「林少爺,這批貨下得不順啊。」

一個滿臉橫肉的工頭走了過來,他是「頂郊」三邑人派來管碼頭的。在艋舺,三邑人(晉江、南安、惠安)是天,他們佔據了最好的龍山寺地盤,控制著碼頭的稅收,同安人雖然也算泉州同鄉,但只能住在邊陲的八甲庄,做生意得看三邑人的臉色。

「怎麼不順?」林右藻不動聲色。

「最近河道淤積,船靠不近,兄弟們得涉水扛貨,這『水腳錢』是不是得加兩成?」工頭皮笑肉不笑,露出一口被檳榔汁染紅的黑牙。

林右藻心裡冷笑,河道淤積是事實,但加兩成水腳錢是明搶。他看了一眼遠處龍山寺高聳的燕尾脊,那裡是三邑人的權力中心,黃龍安就在那裡喝著茶,等著看他們同安人低頭。

「加兩成。」林右藻從懷裡摸出一塊墨西哥銀元,在指尖翻轉了一圈,清脆的銀響讓工頭眼睛一亮,「不過,得讓我的船優先過。今晚漲潮,我要這批貨在子時前進倉。」

工頭接過銀元,咬了一口,嘿嘿笑道:「林少爺爽快。同安人裡,就屬你是個做生意的料。」

林右藻看著工頭離去的背影,眼神冷了下來。他轉過身,對身邊的隨從低聲說道:「記下來,今天多給的這筆錢,遲早我要連本帶利討回來。這艋舺的碼頭,太擠了。」

第二章:風雨樓的怪客

為了調解最近漳州人與泉州人在城外的一次械鬥糾紛,淡水廳的官員做東,在艋舺著名的「風雨樓」擺了一桌酒席。與其說是調解,不如說是粉飾太平。

林右藻作為同安商人的代表出席。他上樓時,雅間裡已經坐著兩個人。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位身穿白色儒衫的青年,手裡拿著一卷書,正對著窗外的河景搖頭晃腦。那是大隆同(大龍峒)陳悅記家族的少爺,陳宗謙。大隆同是文人窩,那裡的人講話都帶著股墨水味,覺得做生意俗氣,打架更是野蠻。

而坐在角落陰影裡的,是一個讓人看一眼就背脊發涼的男人。

那人皮膚黝黑,像是在大漢溪的泥水裡泡過,又在烈日下曬乾了。他穿著粗布短打,腰間鼓鼓的,顯然藏著傢伙。他不像來吃飯的,像是一頭闖進瓷器店的野豬。

他是林國芳。板橋林家的「三老爺」。 一個漳州人,竟然敢單槍匹馬坐在這全是泉州人的艋舺酒樓裡。

「久聞板橋林家正在築城,今日一見三老爺,果然煞氣逼人。」陳宗謙放下書卷,率先打破了沉默,語氣裡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那種客氣而疏離的傲慢。

林國芳抬起頭,目光如刀,掃過陳宗謙,最後落在剛進門的林右藻身上。他沒理會陳宗謙的寒暄,直接抓起桌上的一塊白斬雞扔進嘴裡,連骨頭都嚼碎了吞下去。

「築城是為了防野狗咬人。」林國芳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漳州口音,「不像你們泉州人,自己人咬自己人,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讀書。」

這句話一出,氣氛瞬間凝固。林右藻心裡一驚,這林國芳好大的膽子。這裡是艋舺,樓下全是三邑人的打手,他一個漳州人竟敢如此挑釁。

林右藻走上前,拉開椅子坐下,笑著打圓場:「三老爺說笑了。牙齒還會咬到舌頭,何況是這麼多人擠在一個盆地裡。今日官府請客,我們只談風月,不談流血。」

林國芳冷笑一聲,盯著林右藻:「你就是那個林右藻?聽說你們同安人在八甲庄,被三邑人壓得喘不過氣,連廟都蓋不起來?」

被戳中痛處,林右藻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復了商人的圓滑:「時運未到,潛龍勿用。倒是林家在大溪山裡待得好好的,何苦跑來這平原上蹚渾水?」

「因為山裡沒有糧,只有番膏。」林國芳把酒杯重重一頓,「我林家要活命,就得下山。這塊地,誰拳頭大,誰就能站著。」

「非也。」陳宗謙搖著摺扇插話道,「聖人云:德不孤,必有鄰。大隆同之所以安穩,是因為我們重教化、守禮法。打打殺殺,終究是落了下乘。」

三個年輕人,三種眼神,在酒桌上碰撞。

陳宗謙看的是天上的雲,他信奉的是秩序與教化。 林國芳看的是地上的土,他信奉的是力量與生存。 林右藻看的是桌上的酒,他心裡算計的是利益與時機。

第三章:裂痕

酒過三巡,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漳州狗滾出來!」 「打死漳州佬!」

原來是幾個喝醉的三邑人,聽說板橋林國芳在樓上,聚集在樓下叫囂,漳泉械鬥的仇恨,是刻在骨子裡的。

陳宗謙皺起眉頭:「有辱斯文,我去跟他們講道理。」

「講道理?」林國芳站起身,從腰間摸出一把短火銃,那是當時洋人傳進來的稀罕貨,「跟狗講道理,不如給它一塊肉,或者一棍子。」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樓下的叫罵聲更大了,甚至有石塊飛了上來。

林國芳沒有開槍,他只是站在那裡,像一座鐵塔。他回頭看了一眼林右藻:「同安仔,你們被三邑人欺負這麼多年,就沒想過反咬一口?」

林右藻端著酒杯,手微微顫抖。他當然想,每時每刻都想。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同安人的實力還不夠。

「三老爺,剛極易折。」林右藻淡淡地說,「我只做有把握的生意。」

「哼,生意人。」林國芳收起火銃,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但也有一絲可惜,「等死到臨頭,看你的算盤能不能擋刀子。」

那天這場宴席不歡而散。林國芳在大批漳州鄉勇的接應下,殺氣騰騰地衝出了艋舺。陳宗謙嘆息著世風日下,坐著轎子回了大隆同。

只剩下林右藻,獨自站在風雨樓的露台上。 夕陽西下,將淡水河染成血紅色。

他看著遠處八甲庄那片低矮的屋簷,又看了看高聳的龍山寺。林國芳的話像根刺一樣扎在他心裡——「看你的算盤能不能擋刀子。」

「擋不住的。」林右藻對著河水喃喃自語,「算盤擋不住刀子……除非,我能把這條河變成我的武器。」

這一年,林右藻還未滿二十。 他不知道的是,五年後,這座繁華的艋舺城將會變成人間煉獄。 而今天這三個在酒樓裡短暫交會的人,將會分別走向三條截然不同的路:一條通往堡壘,一條通往書院,而他自己的那一條,通往一場漫長的、沒有盡頭的流亡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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