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盂蘭節,」她說:「今晚我不想工作,想悼念我母親。」
「我們一起去買點供品吧?」我問道。
我們搭渡輪到九龍,拂過水面的微風讓她恢復了一點精神。她用渡輪上茶壺裡的熱水沾濕毛巾卸掉妝。我聞到她自然的淡淡香氣,一如過往清新可人。
「這樣很好看。」我真心說。
九龍街上,我們買了煎堆、水果、紅福包、一隻白切雞、香和紙錢,聊了彼此的近況。
「狩獵順利嗎?」我問。兩人都笑了。
「我很懷念當狐狸的日子。」她說,心不在焉地啃著雞翅。「上次我們聊過不久,有一天,我感覺到最後一點法力消失了,再也沒辦法變身。」
「真遺憾。」我說,無法再多說什麼。
「我母親教我喜歡人類的東西:食物、衣服、戲曲、民間故事。但她從不依賴這些。只要她想,她隨時可以變回原形去狩獵。但我現在這個樣子能做什麼?我沒有爪子,沒有尖牙,連跑都跑不快。我只有美貌──你和你父親殺我母親的理由。我現在靠你們曾誣賴她、但她沒做的事維生──我勾引男人來賺錢。」
「我父親也走了。」
聽到這似乎讓她好過了一些。「怎麼回事?」
「他覺得法力沒了,跟妳差不多。他沒辦法承受。」
「節哀順變。」我知道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妳曾經告訴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著活下去。我要謝謝妳,大概是這句話救了我。」
「那我們扯平了。」她微笑著說:「但我們別再聊自己了,今晚是留給鬼的。」
我們沿著港口走,把食物放在水邊,邀請所有我們愛的鬼魂來共享晚餐,然後點香,在桶子裡燒紙錢。
她看著燃盡的紙錢碎片隨著火焰熱氣飄到空中,消失在繁星裡。「既然沒有法力了,你覺得鬼門今晚還會開嗎?」
我遲疑了。小時候我曾練習聽鬼用指甲抓窗戶的聲音、學著分辨風中的鬼哭神嚎,但現在我已經習慣轟隆轟隆的活塞撞擊聲和震耳欲聾的高壓蒸汽聲,再也回不去小時候那個消逝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鬼和人一樣,有些會想辦法在鐵路和汽笛壓縮的世界生存,有些不會。」
「但有人,或鬼,能活得好嗎?」她問。
她依然能讓我心頭一驚。
「我是說,」她繼續說:「你快樂嗎?整天讓引擎轉動,自己也像個齒輪,你開心嗎?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不起任何夢想了。我已經全心投入齒輪和控制桿的運作、讓心融入那鋼鐵撞擊著鋼鐵、鏗鏘聲之間的空隙。這是我不去想父親的方法,不去想那塊失去好多東西的土地。
「我夢到在這座鋼鐵和柏油路的叢林裡狩獵。」她說:「夢到我用原形從樑上跳到岩架上,再跳到陽台、跳到屋頂上,一直跳到這島的最高處,直到我可以在所有自以為擁有我的人面前嗥叫。」
我看著,她的眼睛亮起來,不一會兒又黯淡下來。
「這是蒸汽和電氣的新時代。在這個大都市裡,除了那些住在太平山頂的人,還有誰能保有自己的原形?」她問。
我們整晚坐在港邊燒紙錢,等待跡象出現,證明鬼魂仍在我們身邊。
她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時,我三十五歲,像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
我把她拉進我的小公寓,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跟著她才關上門。
「狩獵順利嗎?」我問。這是個不好笑的笑話,她虛弱地笑了笑。
所有新聞都有她的照片,是這塊殖民地上最大的醜聞。並不是因為政府官員的兒子包養中國情婦──他有情婦也不意外──而是因為這個情婦偷了一大筆錢後消失無蹤。警方翻遍整個香港找她時,所有人都在看笑話。
「我今晚可以讓妳躲。」我說。然後我等著,那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懸在我們之間。
她在房裡唯一的一張椅子坐下,臉上有昏暗燈泡投射的黑影。她看起來憔悴枯瘦又疲倦。「啊,現在你看不起我了。」
「我有想保住的工作。」我說:「史密斯先生很信任我。」
她彎身,開始拉高裙子。
「別這樣。」我說著轉開臉,無法忍受看她用她的伎倆勾引我。
「看著。」她說,聲音裡沒有勾引的意思。「阿良,看我。」
我轉頭一看,嚇了一跳。
她的腳是閃亮的鍍鉻做的。我彎身細看,膝蓋上圓柱形的關節銜接得很精密,順著腿動作的氣動促動器移動時完全沒有聲音,整條腿部模型細緻無比,表面平滑流順。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機器腿。
「他給我下藥。」她說:「我醒來時腿沒了,換成這雙。我痛不欲生,他跟我說他有個祕密:比起肉體,他更喜歡機器,他沒辦法對正常女人有反應。」
我聽說過這種人。在充斥鍍鉻和黃銅的城市,金屬鏗鏘和氣體嘶嘶聲中,欲望變得令人費解。
她發光的小腿移動時,我認真端詳著隨之移動的光線,這樣才不用看她的臉。
「我可以選的是:由他繼續把我改造成他喜歡的樣子,還是讓他拿掉這雙腿、把我丟上街。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腿的中國妓女?我想活下去,於是忍著痛讓他繼續。」
她站起來,把剩下的裙子和晚宴手套脫掉。我看見她銘黃色的軀幹、腰部讓關節移動的貼條;她彎曲的手臂是貴金屬打造的,金屬板像可憎的盔甲滑過兩隻手臂;雙手由精緻的金屬網格製成,黑鋼手指的尖端鑲著珠寶,那裡本來是指甲。
「他花錢完全不手軟。我每一吋都是最好的技術,由最好的外科醫生裝上。雖然法律不允許,但很多醫生想做實驗,看電流怎麼驅動身體、金屬線怎麼取代神經。他們經常只對他講話,好像我只是機器。」
「然後,有天晚上他傷了我,我不顧一切反擊,他像稻草一樣倒下。我才發現自己的金屬手臂多有力。我讓他對我做這些事,一吋一吋換掉我的身體。我悲痛於自己失去的,卻沒發現自己得到的。他對我做了可怕的事,但我也可以很可怕。」
「我掐他,直到他昏過去,然後拿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錢離開。」
「所以我來找你,阿良。你可以幫我嗎?」
我走上前抱她。「我們可以想辦法把妳變回來,一定有醫生──」
「不,」她打斷我:「我不想。」
我們花了整整一年才完成。小嫣的錢幫了大忙,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尤其是技術和知識。
我的公寓變成了工作室,我們每天晚上和星期日都在工作:切割金屬、拋光裝置、重新安裝線路。
她的臉最難,現在還是肉身。
我鑽研解剖學的書,用石膏做她的臉部模型。我打斷自己的顴骨、割傷臉,搖搖晃晃走進外科診所,好偷學怎麼修復傷口。我買了要價不斐的珠寶面具來拆解,學習把金屬做成臉型的精緻藝術。
終於,時候到了。
月亮透過窗戶,在地上投射出藍白色的平行四邊形。小嫣站在中間,移動她的頭,試用她新的臉。
幾百個小型氣動促動器藏在平滑的黃銅皮膚下,每一個都能獨立控制,讓她做出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還是同一雙,那雙眼睛在月光下興奮得發亮。
「準備好了嗎?」我問。
她點點頭。
我遞給她一個碗,碗裡裝滿最純的無煙煤炭,包裹在細粉末裡。聞起來像木柴燃燒的味道,像地球的心臟。她把碗裡的東西倒進嘴裡吞下,我能聽見她身體裡的小型鍋爐燃燒起來,隨著蒸汽壓力愈來愈大而變得愈來愈熱。我向後退一步。
她抬起頭,對著月亮大聲嗥叫。那是蒸汽通過銅煙管的嗥叫,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野性的呼喊,我第一次聽見的狐狸精叫聲。
接著她蹲伏在地上,齒輪嘎嘎作響,活塞一抽一吸,流線型金屬板彼此交錯滑動—聲音愈來愈大,她彷彿要開始變身了……
(未完)
〈狩獵順利〉, 節錄自劉宇昆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
劉宇昆 Ken Liu ,全球首位同時獲得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作家
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收錄15篇短篇小說,其中10篇為入圍、進入決選或獲得各國際科幻奇幻文學獎作品,包括最負盛名且同時榮獲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
〈摺紙動物園〉,與隔年蟬聯雨果獎的〈物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