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記憶是從我哭個不停開始的。無論媽媽和爸爸怎麼安撫,我都不願意停下來。 爸爸放棄,走出房間,但媽媽帶我到廚房,讓我坐在早餐桌前。 「看,看。」她說,從冰箱上抽出一張包裝紙。多年來,媽媽都會小心翼翼割開聖誕節禮物的包裝紙,收在冰箱上面厚厚一疊。 她把紙放下,沒有花色那面朝上,開始摺起來。我停止哭,好奇地看著她。 她把紙轉過來,再摺一次。她摺,疊,塞,捲,扭轉,直到那張紙消失在她雙手掌心裡。接著她把摺好的紙團拿到嘴邊,吹了口氣,像氣球一樣。 「看,」她說:「老虎。」她把手放下來,放到桌上,攤開手。 一隻小紙老虎站在桌上,兩個拳頭併在一起的大小。老虎的皮膚是包裝紙的圖案,底是白的,上面有紅色糖果罐和綠色聖誕樹。 我伸手摸媽媽變出的東西。牠的尾巴動了一下,玩耍一樣猛地抓住我的手。「嗷嗚∼」牠叫了一聲,聲音像貓叫,又像報紙沙沙聲。 我驚奇地笑了,用食指摸摸牠的背。紙老虎在我的手指下動來動去,發出愉快的呼嚕聲。 「這叫摺紙。」媽媽說。 我那時不懂這個,但媽媽摺的那種很特別。她對牠們吐氣,讓牠們共享她的氣息,隨著她的生命動起來。這是她的魔法。 爸爸是從一本型錄挑到媽媽的。 我讀國中的時候,有一次問爸爸詳細經過。他試圖要我再去跟媽媽說話。 一九七三年春天,他到新娘介紹所去登記。他一頁又一頁地翻著,每一頁都停沒幾秒,直到看到媽媽的照片。 我從來沒看過那張照片。爸爸的形容是:媽媽坐在一張椅子上,側著身,穿了一件緊身綠色絲綢旗袍。她的頭轉向鏡頭,長長的黑髮優美地垂放在胸前和肩上。她看著他,眼神像孩子,卻很鎮定。 「我看到的是目錄最後一頁。」他說。 目錄上說她十八歲,喜歡跳舞,英文說得很好,因為她來自香港。結果這些都不是真的。 他寫信給她,新娘介紹所替他們互傳訊息。最後,他飛到香港見她。 「她的回信都是介紹所裡的人寫的,她不會英文,只會『hello(哈囉)』和『good-bye(再見)』。」 什麼樣的女人會把自己放到目錄裡讓人買? 國中時的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懂,目空一切的感覺很好,像酒一樣。 他沒有衝進介紹所要求退費,而是在旅館餐廳雇了一位女服務生幫他們翻譯。 「我說話的時候她看著我,眼神半帶恐懼,半帶希望。當那女孩開始翻譯我說的話時,她才慢慢有笑容。」 他飛回康乃狄克州,開始填寫申請文件,讓她來找他。一年後,我在虎年出生了。 應我的要求,媽媽也用包裝紙做了一隻羊、一隻鹿和一頭水牛。老虎追牠們的時候,牠們會在客廳裡跑來跑去。老虎抓到牠們後,會壓住牠們,把牠們的氣壓出來,直到牠們變成扁扁平平的。然後我必須吹一口氣到牠們身體裡,讓牠們再次膨脹,才可以繼續跑來跑去。 有時候動物們會遇上麻煩。有一次,水牛跳進晚餐桌上的醬油碟子裡(牠想跟真的水牛一樣在泥地裡打滾),我趕緊把牠拿出來,但毛細現象已經把黑色醬油吸上來,高到牠的大腿了。被醬油軟化的腳撐不住牠,牠跌坐在桌子上。我把牠放在外面太陽下晾乾,但牠的腳在那之後就變得歪七扭八,跑起來一拐一拐的了。媽媽後來用保鮮膜包住牠的腳,讓牠可以盡情打滾(只是不是在醬油裡)。 還有,老虎和我在後院玩的時候,喜歡撲去抓麻雀。但有一次,一隻被逼到絕路的鳥絕地大反攻,把牠的耳朵咬掉了。我拿著牠,讓媽媽用膠帶把牠的耳朵黏起來的時候,牠抽抽噎噎又畏縮,之後牠就不撲鳥了。 然後有一天,我在電視裡看到一部鯊魚紀錄片,就要媽媽做一隻鯊魚給我。她做了,但牠不開心地在桌上拍動。我將洗手台裝滿水,把牠放進去,牠游來游去很快樂,但過了一下子,牠就變得濕軟又透明,還慢慢沉到底下,摺起來的地方都散開了。我伸手進去救牠,結果只撈到一張溼答答的紙。 老虎把牠的前腳放在一起,靠在洗手台邊,頭靠在前腳上。牠垂著耳朵,喉嚨發出一聲低吼,讓我覺得好有罪惡感。 媽媽替我做了一隻新的鯊魚,這次是用錫箔紙做的。這隻鯊魚在大金魚缸裡過得很快樂。我和老虎喜歡坐在魚缸旁邊看錫箔紙鯊魚追金魚。老虎把臉貼在魚缸另一邊,所以我看到牠的眼睛變得跟咖啡杯一樣大,從魚缸對面盯著我看。 十歲時,我們搬到市區另一邊的新家。兩個鄰居阿姨過來表示歡迎。爸爸請她們喝酒,然後道歉說得去公家單位處理前屋主的帳單。「請當成自己家。我太太不大會說英文,所以她不跟妳們說話的話,別覺得她不禮貌。」 我在餐廳讀書的時候,媽媽在廚房拆箱子。鄰居們在客廳聊天,沒有刻意放低音量。 「他看起來是正常的男人,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混血就是怪,那個孩子看起來像沒長好。丹鳳眼、白種人臉,小怪物一個。」 「妳覺得他會說英文嗎?」 兩個女人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們走進餐廳。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傑克。」我說。 「聽起來很不像中文呢!」 這時媽媽走進餐廳,對她們微笑。她們三個人圍著我站成一個三角形,不停對彼此微笑點頭,什麼也沒說,直到爸爸回來。 馬克是鄰居的小孩,他帶著他的星際大戰公仔來家裡玩。歐比王的光劍亮起來,他可以揮動他的手臂,用小小的聲音說:「使用原力!」我覺得這個公仔跟真的歐比王一點都不像。 我們一起看他在咖啡桌上重複這個動作重複了五次。「他可以做別的嗎?」我問。 馬克覺得我的問題很煩。「仔細看啦!」他說。 我仔細看,但不確定應該說什麼。 馬克對我的反應很失望。「給我看你的玩具。」 除了那些紙動物,我沒有其他玩具。我從房間裡把老虎拿出來。那時候牠已經很破舊了,全身都是膠帶和膠水,是多年來我和媽媽為牠修補的痕跡。牠不再跟以前一樣敏捷,走得也不太穩。我把牠放在咖啡桌上,我聽見其他動物飛奔到後面走廊的腳步聲,牠們膽怯地往客廳偷看。 「小老虎。」我說完停了一下,換用英文說:「This is tiger.」老虎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對馬克低沉吼叫,嗅一嗅他的手。 馬克看了看老虎身上的聖誕節包裝紙。「這完全不像老虎嘛!你媽拿垃圾做玩具給你喔?」 我從來不覺得老虎是垃圾,但現在看看牠,牠真的只是張包裝紙。 馬克再次推推歐比王的頭。光劍一閃一閃,他上下揮動手臂。「使用原力!」 老虎轉身撲過去,塑膠公仔被撲到桌子下,掉到地上摔壞了。歐比王的頭滾到沙發下。「嗷嗚∼」 老虎笑了。我跟著牠笑。 馬克用力打我。「這個很貴欸!現在去店裡要買都買不到,可能比你爸買你媽還要更多錢!」 我跌到地上,老虎咆哮著撲向馬克的臉。 馬克大叫起來,害怕和驚訝多於疼痛。畢竟老虎只是紙做的。 馬克抓住老虎,牠被掐住叫不出來,馬克用手把牠弄皺,撕成一半。他把兩張紙揉成一團,丟到我面前。「這就是你白癡廉價的中國垃圾。」 馬克走了以後,我花了好久時間,試著用膠帶黏合被撕成一半的紙,再沿著摺痕把老虎摺回來,卻沒有成功。其他動物緩緩走進客廳,圍在我們身邊,圍著我和那張本來是老虎的破舊包裝紙。 我和馬克的戰爭沒有就此結束。馬克在學校很受歡迎,我再也不想記起接下來兩個禮拜發生的事。 那個星期五我回到家,兩個禮拜最後的星期五。「學校好嗎?」媽媽問道。我什麼也沒說就走進廁所。我看著鏡子,我跟她一點也不像,一點也不。 晚餐時我問爸爸:「Do I have a chink face ?(我長得像中國佬嗎?)」 爸爸放下筷子。雖然我沒有跟他說過學校發生什麼事,但他似乎知道。他閉上眼睛,捏捏鼻樑處。「No, you don't.(不,不像。)」 媽媽不解地看著爸爸,又再看了看我。「啥叫chink?」 「English.(英文。)」我說:「Speak English.(說英文。)」 她試著說:「What happen ?(怎麼了?)」 我把筷子和我面前那碗五香牛肉炒青椒推開。「We should eat American food.(我們應該吃美國食物。)」 爸爸試著勸我:「A lot of families cook Chinese sometimes.(很多人家裡有時候也做中國菜。)」 「We are not other families.(我們不是別人家。)」我看著他。別人家沒有外國人媽媽。 他轉開頭,把手放在媽媽肩上。「我買本食譜給妳。」 媽媽轉頭問我:「不好吃?」 「English.(英文。)」我抬高語調說:「Speak English.(說英文。)」 媽媽伸手摸摸我的額頭感受體溫。「發燒啦?」 我甩開她的手。「I'm fine. Speak English !(我沒事。說英文!)」我大叫。 「跟他說英文。」爸爸對媽媽說:「妳明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不然呢?」 媽媽垂下雙手。她坐在那裡,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再回去看爸爸。她試著開口,說不出口,再試一次,還是說不出口。 「妳必須說。」爸爸說:「我對妳太好了,傑克需要融入社會。」 媽媽看著他:「如果我說『love』,我用這裡在感覺。」她指指自己的嘴唇,「如果我說『愛』,我用這裡在感受。」她把手放在心口。 爸爸搖搖頭:「妳在美國。」 媽媽垂頭喪氣地坐在位子上,就像以前水牛被老虎打,空氣被擠光的樣子。 「And I want some real toys.(還有我想要真正的玩具。)」 爸爸買了整套星際大戰公仔給我,我把歐比王給了馬克。 我把紙動物收進大鞋盒,放在床底下。 隔天早上,動物們跑出來,回到我房裡牠們最喜歡的位置。我把牠們全部抓起來,放回鞋盒裡,用膠帶把蓋子封起來。但鞋盒裡的動物們很吵,最後我把盒子塞進閣樓的角落,離我房間愈遠愈好。 如果媽媽用中文跟我說話,我就不回答她。一陣子之後,她努力說更多英文。但她的口音和不完整的句子讓我覺得很丟臉,我努力糾正她。最後,如果我在,她就完全不說話了。 如果媽媽要讓我知道什麼事,她就比手畫腳。她模仿她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國媽媽,用她們的方式擁抱我。我覺得她的動作誇張而含糊、荒謬又難看。她見我生氣,就不做了。 「你不該那樣對你媽媽。」爸爸說,但他說的時候眼睛無法看著我。在他心裡深處,他一定覺得娶一個中國農村女孩,還希望她融入康乃狄克州市郊是個錯誤。 媽媽學著做美國菜。我玩電動和讀法文。 有時候我會看到她坐在廚房餐桌前,研究包裝紙沒有花色的那一面。之後就會有一隻新的紙動物出現在我的床頭櫃,試圖依偎著我。我抓住牠們,把牠們的空氣擠光,再塞進閣樓裡的鞋盒裡。 我高中時,媽媽終於不再摺動物。那時她的英文好多了,但我已經到了不在乎她要用什麼語言說話的年紀。 有時候,我回家會看到她瘦小的身子在廚房忙裡忙外,一個人哼著中文歌。那讓我很難相信我是她生的。我們沒有共同點,她也可能是從月球來的。我會快速跑回房裡,在房裡我才能繼續追求我正宗美國人的快樂。 媽媽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一人站在床的一邊。她連四十歲都不到,但看起來很蒼老。多年來她都不去看醫生檢查身體會痛的地方,她說沒有大礙。最後救護車來載她時,癌症已經擴散到手術救不了的地步。 我的心不在醫院裡。這時是校園招募季,我專心寫履歷、印成績單和有策略地安排面試。我盤算著怎麼對招聘人員說謊最有效,好讓他們聘雇我。我知道媽媽快死的時候想這些很不孝,但知道不代表我會改變想法。 她意識清楚。爸爸的雙手握著她的左手,彎身親吻她額頭。他看起來虛弱而蒼老,讓我很震驚。我這才發現自己對爸爸的了解和對媽媽一樣少。 媽媽對他微笑:「我沒事。」 她轉頭看我,依然微笑著。「我知道你要回學校去了。」她的聲音非常虛弱,而且她身上掛著的機器嗡嗡聲讓人很難聽見她的聲音。「去吧,不要擔心我。這沒什麼,只要好好念書就好。」 我伸手摸她的手,覺得應該這麼做。我鬆了口氣。我已經在想回去的飛機,還有明朗的加州陽光。 「傑克,要是──」她一陣咳嗽,好一會兒不能說話。「要是我沒撐過去,不要太難過,傷了自己的健康。專心過你的日子。只要留著你閣樓上的那個箱子,每年清明的時候拿出來想想我就好,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清明節是中國祭拜故人的節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總會在清明節寫信給她在中國死去的父母,告訴他們她在美國過去一年遇到的好事。她會大聲唸信給我聽,如果我說了什麼,她也會寫在信裡。 然後她會把信摺成紙鶴,放手讓牠向西飛。我們會看著紙鶴拍動有朝氣的翅膀,飛上往西的長長旅途,向太平洋飛去,向中國飛去,向媽媽家人的墳上飛去。 我上次跟她一起送信已經是好多年前了。 「我不懂中國農曆。」我說:「就休息吧,媽。」 「只要留著箱子,偶爾打開就好。只要打開──」她又咳了起來。 「好,媽。」我彆扭地摸摸她的手臂。 「孩子,媽媽愛你──」她又開始咳。幾年前的畫面在我的記憶裡浮現:媽媽說「愛」,然後把手放在心口。 「好了,媽,不要說話了。」 爸爸走回來,我說要早點去機場,因為不想錯過班機。 我的飛機飛在內華達上方某處時,她走了。 媽媽走後,爸爸老得很快。房子對他來說太大了,要賣掉,我和女友蘇珊去幫他打包和整理。 蘇珊在閣樓發現了鞋盒。紙動物藏在閣樓孤立的黑暗中太久,已經變得脆弱易碎,鮮豔的包裝紙圖案也褪色了。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摺紙。」蘇珊說:「你媽媽是很厲害的藝術家耶。」 紙動物們沒有動靜。也許媽媽走的時候,讓牠們動起來的魔法也消失了。或者,也許這些紙做的東西曾經活著只是我的想像,小孩子的記憶是不能相信的。 那是四月的第一個禮拜,媽媽死後兩年。蘇珊是管理顧問,正在城外出她永無止盡的差。而我在家,懶洋洋地切換電視頻道。 我停在一部鯊魚紀錄片上。突然間在我心裡,我看見媽媽的手用錫箔紙摺了又摺,做成一隻鯊魚給我,我和老虎看著。 一陣騷動聲傳來。我抬頭,看見書櫃旁地板上有一團包裝紙和破舊膠帶。我走過去撿起來,丟進垃圾桶裡。 那團紙動了一下,自己展開來。我看到是老虎,我好久沒有想到牠了。 (未完) 劉宇昆 Ken Liu ,全球首位同時獲得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作家 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收錄15篇短篇小說,其中10篇為入圍、進入決選或獲得各國際科幻奇幻文學獎作品,包括最負盛名且同時榮獲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摺紙動物園〉,與隔年蟬聯雨果獎的〈物哀〉。 2018年5月30日,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