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十四）

　　按王盛的意思，細節等兩人回到茶館再談。楚泓任由他推著輪椅回轉，方才的對話在腦中盤旋不已。

　　「打聽當年烏山寨『織仙』的消息。」

　　織仙，便是王盛之母薛綾年輕時在江湖上的名號。

　　織仙的消息……而不是織仙「的遺物」的消息麼？

　　這只是口誤嗎？

　　茶館內的狀況頗為慘不忍睹。自上回遭何寺等人襲擊、王盛擅自偷溜之後，楚泓便有好一陣子未曾回來地上，只有被王盛援救的那會兒曾短暫留在上頭，但由於當時甚是心煩意亂，只差人把大門重新裝好，一眾死屍也是由地底通道運走，其餘狼藉未曾一一收拾。

　　因此當新裝不久、未曾真正用過幾次，榫卯還有些緊繃的大門吱嘎吱嘎的敞開時，便見遍地是破碗碎盤，桌椅或傾倒或橫移，一派廢墟似的景象。

　　王盛先前引賈捕頭進閣走的便是正門，早已見識過一次，此刻也只是將楚泓推到較為乾淨的區塊，問明了掃帚的所在，當即收拾起環境來。

　　即使走在漫地碎瓷之中，他的步履依舊輕盈的不帶半點跫音。

　　他不覺得如何，身為品神閣主的楚泓卻臉上發臊，想要幫著收拾，卻也知道自己坐著輪椅，去了只會礙手礙腳，很是坐立難安。

　　約莫是發覺了楚泓的窘迫，王盛拾起幾個還算完整的碗盤茶盞置於桌上，隨意起了個話題：「你平時賣的都是什麼茶？怎會用上這般大的茶盞？」

　　「大？不用上這種怎麼能調茶？」

　　「……欸？」

　　「欸？」

　　王盛呆了半晌，忽地醒悟，問道：「你平時泡的不是草茶？」

　　楚泓頗覺茫然：「什麼草茶？茶餅還有分什麼草不草、臘不臘的麼？」

　　王盛腳下首次發出碎瓷摩擦的刺耳聲響。

　　楚泓索性調動輪椅來到櫃邊，持銀壺燒炭煮水，自櫃中取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小器具陳列於檯面，有銀製的小錘、輾器，小型的石磨，細絹繃成的羅網，以及一個可容半斤的黑色茶盞。

　　拭淨器具，他又從旁邊近半人高的竹簍裡取出一枚印著蘭花粉蝶，約三吋大小的的茶磚，端詳一會，嘟囔道：「有些潮了，只能將就著用了。」

　　王盛扶了扶酸痛的下巴。至此他完全確定，楚泓所要做的，乃是點茶。

　　點茶之道起源於宋代，由於從製茶至得飲，製程繁瑣複雜，相當費時耗力，因此近年來點茶技法只在達官顯貴間流通，並且只在閒暇時以之充作娛樂，民間則幾乎消聲匿跡。這也是王盛為何如此驚訝。

　　而方才說的草茶，其實便是不揉團的茶葉，價格相較成團的臘茶更為低廉，沖泡即可飲之，因此民間茶館多改以草茶製作茶飲。

　　他也只有小時候隨教書先生煮過幾次，因嫌棄它太過枯燥耗時，沒練幾次便擱置了，順道再次氣走先生。而眼前少年雖然手速飛快，但從敲碎茶磚、輾作茶粉、篩細、注水、調膏，也花了近半刻鐘，若此後當真以江湖人生意為主，這般速度，客人怕是能連著跑走兩波……

　　冒著白霧的熱水細細澆在深褐色的茶膏上，右手捏著的細長茶筅輕巧的打了幾圈，將掃帚似的前端置入水中。

　　很有炫技的嫌疑……

　　王盛默默腹誹，便見纖白圓潤的手腕驟然一晃，茶筅擊拂，飛快的混合茶水，左手持著湯瓶不時注水，右手上下攪打，捷而輕，敏而雅。不多時，一碗帶著細白泡沫的茶湯擺在自己面前，泡沫間隱有絲絲黑線，構成駿馬似的圖樣，轉瞬即逝。

　　好吧，連茶百戲都會，很有炫技的資本。

　　王盛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半晌放下杯盞，正待說話，忽地神色一緊，與楚泓同時望向大門。

　　門口站著一人，雖逆著光看不清容貌，但觀其身態，應是一名少女。她被兩人瞪得一愣，攀著門框問道：「敢問店家，品神閣今日可有開張？」

　　楚泓揚了揚眉，掃了眼已大致整理乾淨的茶館，面不改色道：「沒有。」

　　王盛忍不住道：「哪有你這樣的店家，生意上門還偏偏不做。」

　　少女忽地「咦」了一聲，走進門來上下端詳王盛一陣，喜道：「是你！原來你也是為了品神閣才來的！」

　　她這一改動位置，終於不再背光，王盛也能清楚看見她的模樣。丹鳳眼、雙頰略豐潤，高束馬尾，背著醫箱，穿著男人服飾……嘖，好像有些印象，可是在哪兒見過的？

　　楚泓目光古怪的望著他：「你認識？」

　　基本上跟本意毫無關聯的言外之意：你還想再品神閣身上打甚麼主意？

　　即使未曾說出口，王盛依舊品到了這層遠到不能再遠的意思，連忙澄清：「我們如今是合作關係，絕不會再動甚麼歪心思。此前我也只曾返來兩次，第一次是那賈捕頭……啊！」

　　是那時候坐在樹下、古古怪怪的小姑娘！

　　由於一心對付賈捕頭，那時他只把少女的事當成小插曲，倏忽而忘，至此才重新省起。他忍不住調侃起對方：「如何？當初你說是為了見見品神閣主，可得償所願了吧！他是不是像你聽說的那般貌比潘安、美若天仙？」

　　語畢，身側射來兩道殺氣騰騰的視線。那少女雖被逗得滿面紅霞，卻極為肯定的點點頭：「比傳聞裡的還要好看！」

　　楚泓決定不理會那倆傢伙，否則肯定得英年早逝。

　　少女本是不經意脫口而出，說完後又是忐忑又是羞赧又是後悔，臉跟燒起來似的。摀著臉頰沉默片刻，又偷著覷了兩人一眼，說道：方才聽兩位說……兩位眼下，是合作打理品神閣麼？」

　　「該說是投資嗎……」

　　「他只是想買賣東西順便喝霸王茶。」

　　「明明是你給我喝的！」

　　「一杯二兩銀。」

　　少女雙眼一亮，插口道：「這麼說來，品神閣是能接受不同生意的合作麼？」

　　王盛張了張嘴，驚愕的把吐槽楚泓的話忘得一乾二淨。究竟是聽到哪句話才能得出這種結論？

　　楚泓淡淡抬眼，說道：「敢問姑娘名姓？」

　　你也是！怎麼會有人直接問人姓名？人家穿著男裝，雖然打扮得很拙劣，但怎麼說也不能直言戳破吧！

　　然而當他緊張兮兮地望向少女，卻見她沒有同自己預期的，因為被戳穿身分或無禮的問題惹怒，僅自信一笑：「我麼？大家都稱呼我……小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