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界】清單機

第五十九天待在家裡，足不出戶地待在家裡。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梳洗，八點吃早餐，九點開始工作（在不用工作的日子，我會開始看書），下午一點吃午餐，兩點開始工作，晚上六點吃晚餐，八點做些伸展、拉筋、抬手、抬腳之類不太算是運動的運動，十一點睡覺。

生活過得簡單，日程表攤開來寫得整齊，所有的作息都以整點為單位，日復一日地按表操課，時間到了就醒來、時間到了就吃飯、時間到了就工作、時間到了就睡覺，說是單調也沒錯，毫無變化也很正確，在重複的同時，消除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煩惱。

重複的不只是時間，還有餐桌上的食物，很多人會想方設法變出新花樣，我倒是沒有那樣的堅持，一切從簡即可，待在這個大約三十分之一個半畝方塘的地方，待得久了，心都養得小了。

早餐是玉米濃湯麥片，搭配起司條或是德式香腸，以及半杯巧克力牛奶。午餐是即食湯麵，搭配低溫烹調的雞胸肉，以及加進湯裡的綜合生菜。晚餐是牛奶麥片，搭配鹽味毛豆，以及不一定買得到的水果。

簡單飲食的好處是，除了燒熱水，我不需要其他的爐具，除了偶爾削皮切水果，我很久沒使用砧板和菜刀，雖然這不是一份很好的菜單，以飲食均衡的標準來看應該是不及格。其實我不怎麼在乎，吃東西只是在為身體提供熱量，人是細胞做的機器，食物就是燃料。

我挑選的都是單獨小包裝的食物，以鋁袋或是塑膠封膜，麥片是一包、麵條是一包、雞肉是一包、生菜是一包、毛豆是一包、牛奶是一瓶、起司條和德式香腸是一包（裡面有好幾支），購買和儲藏都很方便，維持兩天買一次的頻率，不會有新鮮度不足的疑慮。

送貨員會把東西放在門口，以訊息通知到貨就轉身離開，我兩天打開一次家門，一扇向內拉開的門，即使開了門，還是足不出戶。

待在家裡用電腦工作成為我的日常，卻不是所有人的日常，還是有些人待在外面工作，像是我素未謀面的送貨員。

共通點是我們都向機器領取工作清單，每個人都有一組屬於自己的工作代碼，輸入之後，機器會吐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今天的工作內容，只要我們照著去做，就會領到相對應的錢，能夠維持日常生活，這是第一代的原型機。

所有的一切都接上了電腦，我的購買是向電腦下單，他的送貨是由電腦交單，而中間的撿貨和前期的製造，我的想像都是電腦操控的機械運作流水線，在挑高無隔間的大工廠裡，物品延著運輸帶移動，至於畫面裡有沒有人，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很久沒有看到自己以外的人。

清單機也接上了電腦，透過不存在的線路和我不明白的技術，確保大家都拿到自己的那張紙，第一代的缺點是耗材問題，紙張和墨水都得在用完之前補充（我想這是某個人手上的工作內容），以及當初認為可以定點共用，後來卻遭逢巨變。

一切來得太倉促，我能搬回家的只有電腦（回家只能將電腦放在唯一的餐桌上，我的餐桌和工作桌是同一張桌子，餐椅和工作椅是同一張椅子），所幸在最初幾天的混亂過去之後，運作方式從善如流地將機器吐出來的那張紙，變成螢幕裡的通知，每天早上開始工作，電腦會收到今天的待辦事項。

我的工作是操作電腦軟體，哪個檔案需要更新，哪個檔案需要修改，哪份資料需要製作成另一種檔案規格，哪份專案需要無中生有製作新的檔案。

在螢幕裡，所有的工作成果都是檔案的格式，液晶顯示器的畫面很真實，標榜極佳的影像細節和逼真度，真實地讓人想摸也摸不到，伸手可及的只有機械式的鍵盤和外接滑鼠，還有金屬質感的觸控面板。

我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因為用電腦工作，所以不用出門；還是因為不能出門，所以用電腦工作。關於雞生蛋或是蛋生雞的理論，我一直都認為是先有蛋，一顆不是雞蛋的蛋生出了雞。

以前的電腦是擺在辦公室裡，公司裡有多少員工，辦公室裡就有多少人，無隔間的室內空間裡，每個人的座位都有隔板，坐在電腦前就像是種在格子裡。

現在無論是坐在電腦前工作，或是躺在床上睡覺，都是種在家裡。

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一切早就已經接上了電腦，不過還是可以在紙張上塗塗寫寫，直接和旁邊的人溝通，可以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要是雙方都願意的話），可以每天煩惱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要吃什麼，有太多的選擇，想去哪裡都可以。

對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來說，世界從那一刻起區分為可以出門和不能出門的時期，就像是西元和西元前，因為一隻病毒，和其後成千上萬、需要以億為計算單位的病毒，這些肉眼看不見的病毒，讓人們困坐圍城，要說以前的日子像是漂浮在人海裡，現在每個人都是孤島，家裡的牆壁就是海，待在島上足不出戶。

翻開歷史記載的大範圍傳染疾病，橫亙一千多年的三次鼠疫殺死了兩億人，綿延三千年的天花殺死了三點五億人，一百多年以來各種版本／不同病毒株的流感殺死了超過五千萬人。

我的年紀只來得及認識上述最後一種，在它沒那麼猖狂的時候（最嚴峻的時期是百年以前），前面兩種在我出生前就不再是問題，或是已經確定絕跡。

科技發展至今，每一百個人接上電腦，就能讓每一百個人井然有序，這是人類的遊戲規則，病毒可不買帳，為了處理每一百個人有兩個人感染、人與人接近就會感染的傳染疾病，必須讓大部分的人足不出戶。

明天是第六十天待在家裡，我突然有個天真的想像，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清單機透過電腦送來的那張紙，那個在螢幕裡的通知，寫著要我「踏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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