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十九）

　　離開哮風谷，王盛並未同林小彪訣別，卻還是特地回到村莊附近，沿著昨日來時方向一路尋回，又回到最初發現不妥的地方。朝村子的反方向望去，另一頭的枝葉也有削斫的痕跡，上頭的血痕經過一整日，早已乾涸發黑。

　　他並沒有發覺手中正緊攥著那片紅焰似的碎布，勁力大得連手掌也刺穿了，汩汩鮮血浸潤布片。

　　他只覺得胸口很沉，像是綁著石塊鐵砣。

　　薛素驟然睜眼，眸中映著月光銀輝流轉，明亮如星。

　　坐起身時，身下的竹枝抗議般的「咯兒──」喚了一聲，沉悶而悠長，整片筆直竹林，只有他座下修竹抝彎如釣竿，釣起一簾夜色。王盛站在彎垂的竹梢下，恰如游魚咬鉤，一手緊緊揪著衣襟，髮絲略顯凌亂，眼下透著夜色也無法掩蓋的烏青。

　　薛素並未問他從何而來，所為何事，抑或是如何找到他的，只輕拍了拍竹枝旁的空位。

　　王盛抱拳躬身一禮，提氣躍上。竹枝微微一沉，竹葉隨起伏悉悉窣窣的作響。

　　薛素略一皺眉，似乎有些不悅，淡淡道：「輕功落下多久未練了，怎地這般遲滯？燕過無痕以輕靈為宗，一日偷懶不練，步伐便沉滯幾分，乃是我等大忌……」

　　他終歸是沒能把話說完。當王盛掏出壓了胸口兩日的銅鎖，攤在掌心，沉默的遞到眼前，薛素也打住了話頭，不知是出於隱祕驟然揭露的心虛，還是向來乖順的徒弟居然打斷自己的憤怒。

　　王盛的沉默，源於極度的專注，一瞬不瞬的盯著對方的眉梢唇角，盯著對方接過鎖頭，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隨意撥動文字機關，所有神情反應，看上去和任何初次見到這鎖的人一般無二，眸中透出些許茫然，些許好奇，臉色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說道：「確實精巧。何處得來？」

　　「師父不曾見過這鎖？」王盛緩緩道：「徒兒前兩日經過一處被山賊洗劫的村落，順手解決後，在他們的山寨偶然找著的。原想此鎖精巧異常，實不似這群莽夫能有的物什，便想您或許知曉來歷。」

　　薛素像是不曾感覺到王盛緊迫逼人的視線，搖頭道：「天下好鎖何止其多？為師也不能盡知。」

　　王盛含糊稱是，看向薛素右臂，轉移了話題：「師父的右臂，可是受了什麼傷？」

　　薛素有些意外，口氣中帶著淡淡的嘉許：「前幾日碰上舊敵，不慎傷了上臂，不想還是讓你看出來。目力於踩盤取物甚有助益，修習過程卻略為枯燥，你不曾荒廢了練習，甚好。」

　　王盛並未答腔，只再度伸出始終垂在身側，因一路上緊握為拳，如今掌紋指縫染滿鮮血的左手。自始至終，他問了不少問題，眼神亦是急切緊迫，對於薛素的回覆卻顯得反應散漫，草草敷衍便轉移話題，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掌心躺著摺皺如酸菜乾卻依舊豔紅的碎布片，布邊因反覆的浸染與乾涸，被血水染作暗沉的褐色，襯著下方四道深陷皮肉，排列略有些不規則的半弧形傷痕，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王盛視線再次一轉，落在薛素紅袍上的缺角，說道：「師父的袍子，想必也是上次惡鬥中扯壞的罷。」

　　薛素臉上的笑意終是褪得一乾二淨。

　　「徒兒找著的這塊布角，卻是在那受打劫的村子外圍找著的。」

　　王盛深深吸了口氣，聲音不自覺的顫抖。

　　「枝幹新折未久，附近的血跡也尚未乾涸，可見當時您經過不久；徒兒找著村子時，已是滿村血腥、屋舍煙火不絕，幾乎無人生還的景象，依時刻推算，從旁經過絕計不能不看見……」

　　薛素冷冷打斷話頭。「因此以為，為師乃是見死不救，又因為那機關鎖精巧異常，猜想可能是為師所贈，或許更參與滅村之事，才會受人圍剿時不慎受傷……可是如此？」

　　王盛很想要理直氣壯的應承，卻渾身抖如篩糠不可抑制。

　　不管怎麼說，積威猶在，師父的可怖程度，並不會因心中的憤慨或信念的堅定而有所沖淡。

　　所以……師父出乎意料地對著清風朗月放聲大笑，自己一驚之下險些跌下竹枝摔個狗吃屎，絕對是可以接受的吧。

　　薛素淡淡掃他一眼，說道：「前面的推論不錯，為師確實經過此處，亦曾撞見盜匪屠村，也確實並未出手。然而單憑如此便推斷為師與此有關，縱使加上機關鎖一事，仍是太過薄弱武斷。」

　　「可您為何不曾出手……」

　　「非我所殺，我又何必管顧無關人等的死活？」向來冷淡的眸色，似燃起了一簇焰火，分明是將近不惑的年歲，卻無端帶上幾分少年似的神采。「昔日烏山寨覆亡，又何曾見到口口聲聲行俠仗義，自詡光明磊落的名門正派相救？」

　　好容易從匍匐姿態坐起身來的王盛，久久未能抬頭。

　　半晌，薛素平復了情緒，又回復了以往冷靜淡漠的模樣，淡然道：「經此一事，可見你不僅荒廢了輕身功夫，連尊師重道也落下了。如今青川幫之事將近，為師暫且不追究，待此事了結，再依門規處置。」

　　王盛終究是抬起了頭。「師父打算向青川幫動手？」

　　青川幫乃目標三家的最後一家，如此大事，若是以往，師父必定會早早告知，師徒二人再做計劃定奪，這回怎麼突兀如斯？況且前幾日才意外與青川幫眾剿滅山賊，馬上又要化玉帛為干戈，著實尷尬。

　　他隱隱然有種大難當頭的預感，卻是說不明道不清。一片混亂中，王盛既未發覺薛素的離去，更未察覺方才質問屠村之事，自始至終，薛素僅指出推論中證據不足之處，卻不曾否認過與山賊勾結。

　　彎如釣竿的竹枝驟然彈起，惹得窸窣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