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遠的送行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別送》鍾文音,麥田,2021
 她不斷提醒自己得一筆一畫,一心一意。這梯子是為了給往生者爬上天堂用,她想這心意真美。她從嘉南平原來到雪域高原,初心就是為了這天梯。

 這是她第一次為母親遠行,也是最後一次帶母親遠行。
(原文發表於Okapi閱讀生活誌,照慣例:我的重點總在註解裡。)
 母與女,緊緊綁縛的兩個主體,像綁在同一條繩上的雙魚,太過靠近只能碰撞,互相遠離又彼此拉扯。拉扯的不止愛恨,還有理性感情糾纏而成漩渦,母女一體或兩個個體的永恆包容又彼此挑剔否定。
 《別送》裡的母女關係是一則普世寓言:先是親暱,後來疏遠,最後又不得不的親近。親近也有不得不?有的,故人故鄉這頭總有什麼辦法逼每個出逃的孩子回首──比方因病倒下、昏迷、失能,留住愛的殺手級招式,拽動繩索這端示意孩子你不得不回來,背負起這本想遺忘的一切。然而回頭的,心裡總有個餘緒未了,才會寧願被這頭拽回。
 那餘緒是關係的伏筆,在親子母女之上,這伏筆埋得更深,更難解。我不喜歡便宜行事地以「緣分」二字囫圇帶過這複雜的問題,亦如作品中寫修佛之人百百款,有一類鸚鵡禪鸚鵡佛,人云亦云,不明就裡;更有一類野狐禪,以佛之名魅惑眾生。這長路漫漫,得耗盡心力將歷程以血為墨細細記錄之。
 當然,關係議題總有個最後大絕:置之不理,從此陌路,但難解的愛執又把兩造兜攏在一起。母親走過的路,女兒在旁觀望,彷彿同一條路有很高機率再走一次。面對母親走到生命盡頭宛如自己直面死神,太過令人恐懼,因為啊,那給予我生命者自己亦會面對死亡?彷彿親眼證實神的頹敗。然而各種生的召喚其實都掩蓋不了死亡的結局,如迷宮般的醫院求得的藥石罔效,請按摩師勉強喚醒那即將沉睡的肌群。
 女兒握著母親的手直至失去溫度,燃起艾草,誦經,各種職業是專業分工體系,一刀一刀切入,不,是善意地介入,里長、警察、醫生、禮儀師、出家人助念,就連雇傭也在一旁默念祝禱。在現代社會裡像是死了,在科學裡是死了,感覺卻像是沒有。肉身走過終點,生命還沒,靈魂尚在中陰。母親無所不在,鋪天蓋地的散落在生命中每個角落,時間的,空間的。
 小說文本看似片段零碎,但尺幅之內自成一個一個完整精確的篇章,讓人總以為這是一本可以從哪裡翻開就從該處開始閱讀,都不致影響故事詮釋的寫作方式。猶如西藏唐卡畫,雖有中心,但任何一個點又可以是視點,專心凝視其中一者,都是一個世界。確實,死亡令人憂懼,肉身的死亡如此迫近而毫無可置喙,生者只好繞路,避開死亡的方式就是不停於這些無所不在的存在細節中盤點、整理遺物與記憶,撿拾碎片散落生命各種時空,延遲抵達終點的時間。但小說標記敘事者的各種「元年」(租屋元年、摩鐵元年、河岸元年、母病元年、長照元年、高原元年),紀年體般地標注自我生命歷程,命中有蟬(纏)男人、有小丑醫生、有佛學共修師姊師兄、有病僧,一種角色帶來一種片面啟示,彷彿生者還有一條直線的路徑要跪拜前行,終點在何處?何時能盡塵緣,抵達空無?
 真正的告別在何處?
 故事尾端提及,佛陀悟道時最感謝的是障道祂的提婆達多,不免令人想到這似乎暗指母親(小說中,或是每個人的現實中)也是障道者。也因此在五體投地磕頭膜拜時,觀想左邊是母親,右邊是父親,前方是冤親債主,這些人可是一路陪著你通向佛的境地,是的,是陪,不是鬼魅般地跟、鬼魅般地纏,而是共修者般地陪。你得置身其中,與這些障道者合體,先是有所求空無,後是無所求空無,才能抵達空無。所以爬梳記憶,以文成公主入藏建寺讀經故事為映照,不是為了刻意避開死神的緝拿,而是關係的清償,得走這麼一遭,換一個懂得。
 互相綁縛的,或許,也能為彼此映照的鏡子。
 接下撰稿任務的當下,想起數年前在《女島紀行》復刻增訂為《凡人女神》時有幸參與了校稿流程。初次讀《女島紀行》是在外求學時,再次讀是十幾年後。逃家離家,游牧都市之中,捨棄舊我追尋新我,彷彿小說與我是平行世界的兩面。幾年後,自己也寫了母親,但僅只是回頭頷首,承認自己亦自母親處繼承許多,此後之事還沒到來,也沒敢多想。手中七百多頁的新作《別送》看似厚重,讀了卻捨不得放下書本。我深覺鍾文音老師在自我與親緣之間竟已經走了這麼深,這麼遠,遠至送別之處,自島嶼而高原,那是我還沒有到達的未竟之境。
 小說中主角畫天梯總讓我想到吳爾芙小說《燈塔行》(註2)裡的客座畫家Lily Briscoe,在一個窗景見到主人夫婦身影卻無法下筆描繪,時間流逝、人事來去,戰爭、死亡的陰影籠罩,主人一家終於履行十年前的約定,出航抵達燈塔;Lily在十年間不斷調整構圖,但真正讓Lily增添血色的是時間和與他人的互動,她依此為血肉亦然畫出了自己心中的景象,抵達彼端。《別送》裡的她也是憑藉半生與情人、他者、母親的互動,發願畫十座天梯,為己、為母親、為眾生抵達彼端。
 那肉身現實抵達不了了,就讓藝術、意念、象徵抵達無遠弗屆之界。這不僅是一部文學小說,而是宗教的,神學的。
 她後來才明白原來要她取的經典不是別人寫的經典,而是以她自己親身體驗所得的感悟為經典。她想這種感悟是難寫下或者畫下的,只能經歷。沒有真正的紅塵,也沒有真正的山林。
 救母亦是自救。生死過程,親身走過,才是真正證悟。
 這次她不回頭,別讓靈魂罣礙。送別千里,此後別送。
  1. 這幾年都有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麼許多重責大任一個個接踵而至,像是去寫幾乎是老師輩的書評或讀後,「應該有更好的人選吧」才這樣說就被編輯打槍。(通常編輯會說:就是覺得你很適合啦等等等等)後來漸漸學會不推辭,會只問對方的需求是什麼,判斷自己能力有沒有辦法完成。

    (但在書腰上純掛名這件事我還是不做的,這對我而言總有種尷尬感,容我往後再述。)

    其實大學讀鍾文音老師,然後《女島紀行》重版時還接了校稿任務,是熟稔的東西,所以進度很快。說熟稔嘛,如果各位讀我的散文必定會察覺我與鍾文音老師幾個類似之處,那種黏膩細密的文字並不為炫技,而是關係造就我們如此的溝通表達模式(好啦,我是擅自揣測鍾文音老師了)。

    除了《女島》,還有《捨不得不見妳》也該一讀,都從嘉南平原都送到了青藏高原了,《別送》寫成這樣的送行千里此後別送,我相信這應該是鍾文音老師書寫母親最終章了(吧)……那就更該一讀了。
  2. 《To The Lighthouse》當年我是念原文的,各位千萬別涉險。呃,我說的是:不然會像《Mrs. Dalloway》一樣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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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職是家庭主婦,不專業書評,不專業作者。 座右銘是「喜歡吃白肉魚壽司的人,是謙虛的人」。 大家都愛紅肉魚,而我盡力嘗出白肉魚的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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