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正文之前,先說幾個註解:
《我害怕屋瓦》入手兩年多來,想到就會翻一下,曹馭博說這本是希望讓讀者在不同階段讀的時候都有其功能。欣羨曹馭博有那般廣闊而眺望的視野,當我寫完幾本散文而說「文學並不如何如何」,意圖否定他者僅只是拿文學妝點、替自己修辭,他卻取回主體性質,說:文學是有用的,在一個精神匱乏的時代,需要春天的詩。
社群不主動加任何人為朋友,這幾年間唯獨對他送出邀請。看他譯詩、節錄小說、講垃圾話、說鍾佳播老了之後叼煙斗會變成紀弦,但總是被他隨手拈來的意象、深沉的思考而打動了:
這座空屋失去了光亮/所以,我擇以詩歌焚燒。
這篇寫的不是評論,而是讀後(真是好用的遁詞)。在詩的廣袤原野之前,我是門外漢。但我對這位詩人有很高的期望,所謂對詩人的期望,可能不全然是「期待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而是「當大家講到詩,會想起這個詩人寫過什麼,有時說不清楚他的作品好在哪裡,但這些句子讓我們印象深刻,擁有許多詮釋的可能,而且願意記得」。
*
冬天是墜地的鳥
在田裡失去了知覺
我怕冬天再度愛上了你
我要在詩裏遵守春天
──〈春天喜歡悲傷的人〉
最近在思考中文詩的發展,不免會想到,作為一種文字藝術(不是文字藝術師)的極致,詩,有它區別其他文類的許多因素。主要一來是詩意,二來是美學。詩意恐是最難理解的東西,過往我們讀很多古代詩人(呃,現代也不少)的作品,其中不乏只是借了一個詩的形式來寫散文。詩意恐怕是一種恆定的詩心對世界的觀察才無處不在的事物,那些無處不在的詩意,詩人以文字勉強描述之,但又寫不出更好的句子,於是留存成了作品,被讀者閱讀詩意再度鮮活,被詮釋時又死了(這樣詩意便如電影,在腦中構想是活的,死在劇本上,拍攝的當下復活,死在底片裡,剪片時又復活)。
然而若我們把詩作為一種文字遊戲,那麼適應規則與創造規則可能就是一套遊戲的兩種玩法。有的作品適應了詩的某種型態,並發揮到極致。有的作品創造新的形態:語句、意象、節奏,這樣的創造並不僅是新,有時它更會影響/反映一個語言的發展在此時刻的樣貌。
這幾年讀詩已經不僅僅是以「能不能被打動」來讀了,打動人心而產生共感(無論是以何種情緒)似乎是文學作品的共通點了。就這兩個標準來讀詩,《我害怕屋瓦》是讓我非常非常珍愛的作品。
在讀《我害怕屋瓦》我總猜測曹馭博的寫作似乎有意重新安排目前對詩的寫作模式及觀點,曹的句構極為潔淨,但意象的使用卻深遠而強勁(這裡不說「繁複」,只是因為它並不繁雜,但意義是深遠而有層次的)(註1)。許多由二到四個句子組成一個深度的鏡頭,鏡頭與鏡頭之間又連接成為意義片段,意義片段連接起來就變成一首詩。比如〈我害怕屋瓦〉所描述的,屋瓦是一種庇蔭,庇蔭讓人安全也令人赤裸。詩中的我害怕庇蔭、害怕庇蔭下的種種情形、害怕害怕的本身、害怕逃離庇蔭、最終回到庇蔭底下:
(節錄)我向屋瓦禱告/因為我害怕屋瓦……
害怕襯衫聚成一團/領子變皺/脖子也開始萎縮
害怕今天的害怕/會繼續腫脹
我想逃跑/──但我害怕逃跑
我不能逃跑/因為我害怕屋瓦
比起小說家、散文家,詩人似乎更擅長抽取現實成為真空,轉換成純粹思辨或心靈的層級。部分詩的作品並沒有太明確的事件或具體描寫(註:這是否也是某些散文被稱「詩意」的原因,對於多數讀者來說其實還是習慣了文字記述得以一種問案並審判式的方法去閱讀),讀者難以猜測詩人寫下這些作品的動機或是背後真正指涉的事件是什麼,但也因此詩作更要追求的,是在「各自詮釋」之中如何真正以文字施力,製造向量。比方這首〈觀看〉:
(節錄)天空死了/打掃的婦人/等不了清晨……
……石頭憂鬱/沒有人想搬開石頭/我重重敲了它兩下/長出多嘴的舌
……歲月一蹋糊塗/而我卻長著/石頭眼睛/看著天空死去/鳥兒死去/我死去
打掃的婦人/也敲了石頭兩下/一樣等不了清晨
觀看的眼睛竟是石頭,石頭是不動的,只能觀看的,看著事物死去而無所作為的。石頭有憂鬱的感受,敲敲石頭也會說幾句話,但大部分石頭是堅硬而無用地觀看,說的豈不是網路時代,眾多新聞事件浮濫螢幕前,觀看著的你我?但究竟發生什麼事?似乎不是那麼重要了。又或者這首〈過勞〉:
天上,無聲/客廳的時鐘走壞了,整點的布穀鳥/拚命地叫
瓶子是空的/全新的水/什麼時候會來?/天上的人/叫我喝/我拚命地喝
……鳥在嘶吼/死神一分為二/停在光亮的出口
──黑暗。/時間是半個死神/而另一半/正在天上呼喚
詩題「過勞」是真的描述一種勞資關係(?),還是指在現代性裡的人類被制約,勞動但一無所獲,「時間」此一概念恐怕已經不是事件的前後順序關係,而是用來虛耗生命在「喝著空瓶裡的新水」(剛剛打成「薪水」,啊,難道是雙關),生命被牽引至死亡,那個「在天上呼喚」的「老闆」,是一種理念、信仰、或者騙術?
書寫到這裡我似乎漏掉一個很重要的解讀,不過應該有人提過,關於作品集裡的意象。單詩可做解釋的,放到其他作品裡可能又出現變化。像是《我害怕屋瓦》裡的牆壁、石頭、泥土、草葉、太陽、鳥、黑色、影子、眼睛、蒼蠅。另一方面,雖然意象作為一個作品裡心靈可視的主要畫面,但我總感到「動詞」在文字中的向量性質,如同在讀日文時的述語,沒有讀到句尾的狀態或動作其實是很難理解全貌的(註2)。如〈在雨中等待垃圾車未果〉:
……你從山稜線上/走下,樹葉跟著你/月亮跟著你/我跟著你
但你的影子累了/不走了/如閉眼的石頭/陪伴著土地……
……我要回去/醒著。錯過那滿載死亡的風/將腐朽帶回
如此負重的感覺/將會持續
石頭在其他詩作中作為「堅硬」、「不動彈」的象徵,在此處卻「閉眼陪伴」了,一切似乎都要停滯,等不到的垃圾車,沒有人載運死亡,死亡將要散落在生的領域。然而此時敘事者要清醒地將腐朽帶回,並且負重,是詩人也是生者的自我期許。
印象中曹馭博在訪談裡提到自己寫詩是為了他者的眼睛去看事情,描述不一樣的害怕的感受,讓讀者得以在一首詩之中得到一種恐懼的安放。最末首〈春天喜歡悲傷的人〉所描繪的世界運行的殘酷,死亡的可怖,但作為詩人,或者說作為人,最自命不凡也最令人安慰的,就是我們尋求生之意義,在生死循環輪迴之中我們記得春天,記述並儲存這精神的富足時刻,在下次死亡寒冬將至,我們心靈擁有足夠的溫度與之抗衡。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
春天喜歡悲傷的人
它為你埋葬冬天
種子還在泥沼中沉睡
田裡都是你善良的背脊
除了草地,循環的子嗣
其他我一無所有
時間是一匹綠色的馬
在黑暗裏踐踏太陽
我想在地上畫一道月亮
讓你做一個有關光明的夢
世界不需要墳墓
到處都是安睡的土壤
冬天是墜地的鳥
在田裡失去了知覺
我怕冬天再度愛上了你
我要在詩裏遵守春天
在地上畫一個月亮,讓你做一個光明的夢,寫的真好。同一個月亮,可以寫思鄉、寫永恆時間、寫人世間悲歡離合,曹馭博寫的是一種創作論:我為何而寫?我寫了什麼?我寫了之後,有沒有人因此活成了此般溫柔而光明的風景?希望是有的。
- 所謂「句構潔淨、意象深遠強勁」不是近年來讀到的詩作品的常見的樣子,我指的是,曹馭博花了很多心思在使用與剪裁出語言該有的複雜與簡單。
- 當然說到這裡一定有人要扯馬致遠天淨沙,但沒有最後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面的名詞就只是素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