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弄人性幽闇的瘋狂魔物—《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上》
高二或是高三時某天，筆者與父親待在客廳聊天，正好聊到日本相關話題，「日本從前有一群人跑去地鐵放毒氣。」，父親略為憤怒地說，聽到這句話的筆者驚愕不已，到底是多瘋狂才會在人擠人的地鐵放毒氣?好奇的筆者在網路輸入關鍵字後，搜尋引擎的結果顯示:
這件發生於1995年3月20日的慘案背後主導者為奧姆真理教(オウム真理教)，前身為於1984年2月創立的瑜珈道場奧姆神仙會，教主為麻原彰晃(1955年3月2日~2018年7月6日)，是日本融合瑜珈、印度教、氣功、藏傳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及神祕學說的新興宗教，「奧姆(オウム(oumu))」發音近似於梵文的ॐ(AUM/OM，中文寫做嗡或唵)，印度教認為「ॐ」是宇宙萬物的起始，也出現於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唄咪吽)等佛教咒語或瑜珈唱誦中，「Ａ」代表創造、「Ｕ」代表維持、「Ｍ」代表破壞，三個字母合在一起即為「無常」之意，這個在佛教、印度教或瑜珈等哲學中常出現的字眼，被麻原拿來當作教團名稱，可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新興宗教竟會失控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包含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等諸多慘案的主謀麻原彰晃與共犯已於23年後的2018年7月6日、26日相繼伏法，在司法層面上已結案，但此事件對日本社會的影響至今仍餘波盪漾，許多人也懷疑事情真的解決了嗎?在釐清所有事實真相前就處決死囚，真的恰當嗎?世人對犯下種種案件的奧姆真理教之既定印象，真的是奧姆真理教的本質嗎?
對奧姆真理教一無所知的年輕世代、或是想要理出一些蛛絲馬跡的人們可從日本NHK製播的《未解決事件》中的《オウム真理教》、《オウム真理教 地下鉄サリン事件》，及劉冠宏翻譯的專書《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未解決事件 オウム真理教秘録)》來一窺於昭和(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末期至平成(1989年1月8日~2019年4月30日)初期在日本社會劃下道道見骨傷痕的奧姆真理教從逐漸失控至一度潰散，後借屍還魂，死灰復燃的軌跡。
麻原，破壞願望的原點
1955年3月2日，一名患有先天性青光眼的視障男孩松本智津夫在日本九州熊本縣八代市降生，八代市曾為榻榻米原料藺草的生產地，而松本家正是榻榻米織造商，家境貧寒的松本智津夫在公立小學短暫就讀幾個月後，於6歲那年秋天轉入小學到高中十二年一貫且免學費的熊本縣立盲人學校(熊本県立盲学校)，任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右眼視力僅剩0.2到0.3的男孩畢業後，會變成絕大多數日本人如鯁在喉，芒刺在背，欲除之而後快的麻原彰晃，想要理解麻原彰晃，勢必得從童年逐步挖掘，由於麻原的童年和學生時代拒今已超過五十年以上，在相關證人日漸凋零或不願出面的狀況下，熊本局記者齋藤惠二郎終於聯絡上麻原的高中導師植田忠司及學長福山洋次。
植田忠司對松本智津夫的印象只停留在他的學生時期，印象中松本是一位很有朝氣的學生、上課認真、成績好、不服輸，視力比同儕略好的他擅長體育，還當過運動會加油團隊長，在柔道社團活動結束後經常向植田請教並自主訓練直至拿下柔道二段，也會主動照顧學弟妹，這樣積極向上的松本，與家人關係卻相當疏離，在植田教導松本的日子裡，從未見過松本的家人前來探視，新年或長假期間總會在空無一人的宿舍看見落寞的松本。令植田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松本說想成為醫生，幫助和他一樣視力不好的病患，儘管植田深知行醫路對嚴重視力障礙的松本來說窒礙難行，松本依舊朝著醫學院的目標前進，報考熊本大學醫學院最終名落孫山，在松本畢業二十載後，再度聽見松本的消息時，已是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案發生時，他至今仍無法將「想幫助人們」的松本智津夫與「濫殺無辜」的麻原彰晃畫上等號，「為什麼松本智津夫會發動恐怖攻擊?」，這擲地無聲的心酸叩問，恐怕永遠也沒有答案。
但學長福山洋次記憶中的松本與植田截然不同，福山對松本的第一印象為一個小愛哭鬼，隨著年齡、身材漸長，松本變得較有自信，為人處事的態度也逐漸轉變，在師長或學長姊面前顯得謙恭有禮，轉頭又會在學弟妹等較弱小的人前宣威耀武，具有強烈權力慾的他曾競選學生會會長，賄選不成反落選還見笑轉生氣將氣出在學生們身上，仗著右眼尚有微弱視力，霸凌宿舍學生，還會閱讀艱深書籍好為人師賣弄書中知識，嘲諷其他學生不夠用功，福山認為，與其說爭強好辯，松本似乎更喜歡高談闊論，從福山口中得到的證詞，確實較符合大眾眼中死守權力的麻原彰晃形象，福山更進一步假設，在盲校舒適圈中無往不利的松本，畢業後在現實社會磕碰跌撞，意識到自己不是天鵝，只是隻醜小鴨後，便塑造奧姆真理教這巨大的「舒適圈」，能言善道、知識豐富的他將自己神格化，成為教中高高在上的存在，如在盲校時那樣優越，這次統領的除了身體健全的正常人外、甚至還有位於社會菁英階層的高學歷分子，福山感慨道，如果有人能在松本畢業後助其走向正道，或許結果會有所不同。
但世上沒有如果。
人本就有多樣面貌，這兩種面貌都是真實的松本，如太極兩儀，我們都有光明與黑暗面，植田看見的大多是光明面，福山觀察到的則是黑暗面居多，脫離盲校舒適圈保護的松本，在現實的殘酷打擊下，黑暗面逐漸侵蝕松本人格，創建奧姆真理教並再度嘗到盲校時的自我優越感後，被權力慾和黑暗面吞噬的松本，最終魔化為麻原彰晃。
教團為何失控
這是在審判紀錄或手記中記載的奧姆真理教信徒發言共同點。
2011年，時任廣播局導播的小口拓朗為了製作以奧姆真理教為主題的《未解決事件》，展開尋找無法接受事件尚處一團迷霧中卻就此落幕的舊信徒，最終聯絡到曾在1990年出家、擔任過廣報局長與自治省次官、曾多次與涉案幹部共同行動的早坂(假名)，及參選過1990年眾議院選舉的資深出家信徒深山織枝(假名)，當時知曉奧姆真理教早期歷史的資深幹部幾乎都因重罪死刑定讞，在採訪困難的情況下，織枝與早坂的證詞或許可以成為釐清奧姆真理教失控原因的蛛絲馬跡。
出生於1960年的織枝，在1980年代後半擔任平面設計師，在錢景一片光明的泡沫經濟時代，壓力逐漸在過著充實生活的織枝身上累積，使她進一步思考自己現在做的事有什麼意義?對精神無法集中在工作感到痛苦的織枝，認為有道巨大鴻溝橫亙在自己想做的事與現實之間，迷上神祕事物的她對西藏產生興趣，當時的同居人交給她一本麻原彰晃將自身修行經驗談與修行法彙整、於1986年3月出版的《超能力「祕密的開發法」(超能力「秘密の開発法」—すべてが思いのままになる!)》，書封的麻原以盤腿的蓮花坐姿呈「空中飄浮」姿態，此身姿同時刊登在許多大眾雜誌，對奧姆真理教的宣傳頗有貢獻。
被書中內容深深吸引的織枝，認為麻原毫不避諱地在書中揭露自己弱小一面的行為，比起市售的勵志書更值得信賴，在一旁的早坂補充說許多信徒正是讀了此書而與奧姆真理教產生連結，最知名的例子就是以死刑犯早川紀代秀(1949年7月14日~2018年7月6日)為首的早期幹部。
有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差別煩惱的織枝自然而然地接受麻原口中的世界觀，認為在其底下修行便有機會接觸世界本質，她翻到《超能力「祕密的開發法」》最後一頁，查閱聯絡資訊後立刻報名，前往神奈川縣深山裡參加五天四夜的講座，接待人員有後來的死刑犯新實智光(1964年3月9日~2018年7月6日)、岡崎一明(舊姓佐伯，1960年10月8日~2018年7月26日)，以及幾位入監服刑的女性幹部，讓織枝印象深刻的是麻原對挨過來的貓咪說要加油唷的溫馨景象。
接受麻原彰晃灌頂的織枝在類似大學生集訓、氛圍樸實安心的講座結束後，便常去東京世田谷的道場參與成立目的模稜兩可，宗旨為「可為奧姆做些什麼」的「奧姆青年部」討論如何往救贖的道路前進、怎麼吸引更多人入教等事項，成員中也有奧姆真理教後繼組織ひかりの輪的代表上祐史浩，織枝仍記得在麻原在奧姆青年會的居酒屋聚會准許自己飲酒，在隔日無法順利冥想時對自己的親切開示，麻原早期講道給人的印象大多為日常生活的人生開示，與後期強調宗教戰爭的偏激言論大相逕庭，雖然在此時期的講道也有與後來犯罪相關的偏激思想，但織枝與早坂認為，偏激內容僅是比喻手法，信徒並不會有實行的念頭，雖無法當作追查信徒違法行為的理由，但也是探究麻原彰晃思想的題材。
1987年春天，麻原建議織枝至世田谷的道場出家，織枝說服強烈反對並針對奧姆真理教種種如布施全部財產、不准結婚生子等教條提出質疑的雙親，進一步闡述想救贖大家的心情後正式出家，過了一段類似溫馨大家庭的平和修行生活後，同年7月，團體正式更名奧姆真理教，發表「香巴拉化計畫」並設立基金會，試圖在全國主要都市開設道場分部，設立學校、醫院並打造可依照教義生活的「奧姆之村」。早坂認為組織已成熟到具備實現麻原彰晃腦中構想的能力，認為麻原將布施金全用在宗教活動上，並不是純粹賺錢營利，但教團舉辦要價數十萬元的講座、販售超過百萬元的教材等類似營利的行徑也不在少數。
1988年左右，奧姆開始全方面吸收信徒，每個月出家人數達到上百人，同年9月，可容納千名信徒的富士山總部道場在靜岡縣富士宮市落成，完成閉關修行的織枝被麻原認可為「成就者」後，在教團內又晉升至「大師」位階，在出家信徒激增的狀況下，織枝無法像從前一樣跟麻原彰晃做簡單交談，但在撞牆期，麻原還是會透過電話給予建議，也就不覺得有任何隔閡，早坂認為遷到富士之後的奧姆真理教就像轉型成大企業般，人數大增下就得進行分工體制，以沙門(出家信徒)的角度來看，變得難以掌握教團的全貌。
千里之堤 潰於蟻穴
在總部道場落成後同月22日，發生在家信徒死亡事件(オウム真理教在家信者死亡事件)，在家信徒澤田忠志(假名)在進行立位禮拜時失去意識，在未送醫急救下死亡，考量到報警會影響擴張計劃，麻原彰晃和岡崎一明、早川紀代秀等心腹決定將澤田的屍體放入放在護摩壇上的鐵桶火化後，將遺骨磨粉投入山梨縣精進湖，1989年2月，又發生男性信徒殺害事件(オウム真理教男性信者殺害事件)，參與澤田毀屍行動的加川(假名)在事件後想要脫教，卻被麻原等人監禁絞死，並以處理澤田遺體的手法毀屍滅跡。
在準備焚燒加川遺體時，麻原將當時約五十名沙門召集至薩諦安內的小道場傳授只有成就者才能免費學習，在家信徒得付高價的「小乘贊拏(ㄋㄚˊ)哩」冥想法，在道場來回指導的織枝瞥見窗外的村井秀夫(1958年12月5日~1995年4月23日)、新實智光、岡崎一明、早川紀代秀等人似乎正在做例行的護摩大法，但由車子運送至護摩壇旁的物品令織枝相當好奇，她事後才意識到那些人當時在焚燒加川先生的遺體，在加川事件兩個月後，麻原以佛教寓言故事講道，藉由點選信徒回答問題篩選弟子是否有追隨自己犯法的特質，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被點到的信徒不少為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的犯案者，或是參與製造武器的人。
教團內部價值觀已脫離社會常識，在隔絕社會的封閉環境下，奧姆真理教成為一個排他組織，在剎車失靈的狀況下朝著失控的不歸路全速邁進，被奧姆曲解的「救贖」行為也加快信徒失控的腳步，打著救贖名號，想要進一部掌控人們生死大權的麻原，為了加強控制及測試信徒忠誠度，徹底隱匿這兩宗罪行，以宗教名詞頗瓦（Phowa）包裝男性信徒殺人事件後的種種殺人案，宣稱對方已獲得救贖，往生極樂，更利用「摩訶母陀羅」使信徒以為殺人也是一種該克服的「修行」，以「救贖」為優先，進而接受「自己殺人犯法」的行為，驅使信徒犯下種種罪行，將殺人等行為正當化。
奧姆的犯罪與眾議院選舉
1989年11月的坂本堤律師滅門案(坂本堤弁護士一家殺害事件)、1990年2月的眾議院選舉慘敗，篤定是國家陰謀的麻原，踏出教團武裝化的第一步，擔任修行總監並負責招募信徒，輾轉於各分部的織枝完全沒注意到教團1991年以降培養肉毒桿菌、炭疽菌、製造化學武器光氣(phosgene)、電漿武器、核武開發、製造自動步槍、甚至於1993年1月開始合成沙林毒氣等行為，1994年6月27日，教團發動松本沙林事件(松本サリン事件)，並採用省廳制，開設自治省等二十二省廳，企圖建立宗教獨裁國家。
被分派到勞動省(労働省)負責信徒啟蒙儀式(initiation，在宗教中為信徒入教的啟蒙儀式，在奧姆真理教中圍注入尊師能量使弟子解脫的儀式，如喝下摻有麻原血液的液體等)的織枝，漸漸發覺到教團內部不穩的詭異氛圍，注意到檯面下一樁樁不堪入目的犯罪行為，自欺欺人的她相信奧姆真理教不會做這些事，但1995年2月在總部道場發現宗教畫作發霉一事為壓垮織枝的最後一根稻草，意識到根本就是教團試圖先發動戰爭後，再也待不下去的她來到麻原面前表明退教意願，卻被施以對付有不法勾當或破戒信徒的「New Narco」啟蒙儀式，即為施以用於麻醉、治療恐慌症、注射死刑、安樂死等用途的中樞神經抑制劑硫噴妥鈉(Sodium Pentothal)後再施以電擊抹去記憶。
硫噴妥鈉為脂溶性超短效巴比妥類 ( Barbiturate )麻醉藥，極易通過血腦障壁(Blood–brain barrier ,BBB)，作用於大腦的GABAA受體，一旦與GABAA受體結合後，大量氯離子流入，便可抑制受體活動，達到鎮靜效果，過量使用會導致意識不清、抑制呼吸、昏迷等，其藥理作用也被奧姆真理教當作自白劑使用，但硫噴妥鈉是否具有自白劑功能，學界至今仍爭論不休。
後來跟周遭的人確認，織枝才知曉自己接受十次以上的「New Narco」儀式，即使在接受「New Narco」儀式前給自己留了書信以防萬一，但怕被搜到書信的恐懼使她省略與麻原爭執的重要細節，在那之後，她總認為自己被麻原以某種形式說服，許是淺意識不自覺的保護，回想時會引發不愉快的情緒，在拒絕更進一步的回溯後，便失去那段時間的所有記憶。
時間來到1995年3月20日，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發生後，在警視廳強制搜查期間，接受「New Narco」的織枝待在被稱作Shield的單人房中修行，之後負責對教團內部廣播要信徒在警察搜查與媒體抨擊等宗教打壓行徑下，千萬別認輸的信心喊話，1995年5月16日，警方在山梨縣上九一色村逮捕揣著960萬日圓紙鈔躲藏在閣樓的麻原彰晃。
織枝馬上與早坂脫離奧姆真理教，即使過著警方不定時上門查水表、隱姓埋名的苦日子，但早已習慣的織枝並沒有特別不滿，依舊稱麻原為麻原先生，認為他要為自己的罪行負責，織枝至今仍相當感念麻原當時的教導，但她無法理解自己從未參與教團的非法行動，卻被許多人要求好好反省和懺悔，早坂和織枝兩人不否定奧姆真理教，甚至感謝麻原當時的教誨，除了認為當時真的有得到幫助外，或許也早已看開，不對當時入教的自己做任何批判，又或者，宗教的影響力和麻原的控制依舊以察覺不到的姿態靜靜地潛伏在他們的心中。
隱匿在家信徒死亡事件和男性信徒死亡事件，成為奧姆真理教失控的開端，也是一連串令人髮指的罪惡起始點，也可藉此看出教團草菅人命、為了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地湮滅證據的邪惡一面，打從一開始就是打著宗教外衣的恐怖組織。
失控的教團將何去何從，又會幹出什麼瘋狂的行為，就留待下篇詳述。
引用及參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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