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生-4 : 皮裙》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那件皮裙開始變調的。

妳們曾經無話不談，住校的時候總聊到過了熄燈時刻還難捨難分，從寢室這一頭黏答答地送到寢室那一頭，同學都笑妳們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十八相送，沒完沒了。

她們沒說錯，妳們共通的心願就是考上大學之後，可以永遠住在一起，聊個過癮，再也不分離。

誰能想到，真的住到一起，反而種下分離的開始。五光十色的大學生活，使妳認清了彼此的差異，妳們從來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妳們的關係，其實比較接近現代版《華燈初上》裡的羅雨儂和蘇慶儀。

她就像Rose一樣嬌嫩艷麗，簡簡單單的牛仔褲也能穿得芳華萬千。妳比她多胖了快二十公斤，脫去校服才發現自己再沒有合適的衣服可以穿。

走到哪裡Rose都是焦點，而妳做任何事情都得格外小心，包括行走也是。有次過馬路，身旁的摩托車突然朝妳狂按喇叭，妳轉頭想搞清楚怎麼回事，車上的男生大咧咧對妳指手畫腳，喂，妳知不知道，妳的屁股可真大，屁股大就走快點吧，別擋路啊臭三八。

妳覺得很羞恥。是自己做錯了甚麼嗎? Rose安慰妳，妳只是碰到變態，下次叫上我，看我怎麼整死他。

妳釋懷了，在Rose身邊總能感覺接納與安全，妳也想把這樣的接納與安全帶給Rose，作為一種承諾與報答。只是漸漸地，Rose很少回妳們住在一起的家。她開始有她的生活與交際，妳只有Rose。

越是滿屋沉默，妳越覺得無地自容的羞恥。原本那種羞恥感偶爾才來一次，現在滿屋子都是。

到了Rose生日那天，妳早早買好蛋糕準備替她慶生，等了好久好久，Rose才回妳的BB Call，告訴妳，學長男友幫她包下餐廳辦慶生會，但等等我，我晚點回來跟妳一起切蛋糕。

明明是合情合理的回覆，妳卻在被窩裡哭了一個晚上。雖然有把蛋糕狠狠砸碎的衝動，但妳擔心Rose突然回來，妳會無法解釋這樣的難堪。妳不願意自己在Rose心中變得破碎。

清晨，Rose回來了，洋娃娃般的捲髮輕拂著妳的臉面，那是妳們之間的暗語，累極了、高興極了、悲傷興奮期待極了，當情緒到達頂點，妳們會把額頭緊貼在一起，彷彿彼此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支撐。

過往都能使妳感受到振作的親暱動作，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早晨徹底變成了挑釁。是Rose髮梢上潦草的煙草味、還是她身上玲瓏的皮裙激怒了妳？

當時妳並不明白，只感受到赤裸裸的憤怒。

妳不發一語，看著Rose從冰箱裡打開隔夜蛋糕，連切開也懶得，邊用手指挖舔蛋糕頂端的鮮奶油，邊跟妳熱烈描述昨晚的派對。許多許多細節妳都聽不清了，那是妳絕對不會擁有的細節。派對，慶生，朋友。

不知道過去多久，Rose終於發現妳的異常，「喔天啊妳臉紅成這樣，發生甚麼事了，不舒服嗎?我帶妳去看醫生!」

妳搖搖頭，風馬牛不相及地指著Rose的皮裙，「這件，借我，我下周要穿去約會。」明明妳根本沒有男朋友。連班上同學也不認得幾個。

Rose好像聽不懂妳說的，半晌才明白過來，噗哧地笑了，「喔？妳說這件皮裙？喔拜託喔，妳根本穿不下啦。」

多年之後的現在，妳早就能夠正確理解Rose當時的意思，她說的是事實，而她深信妳們之間的情誼，足以吞化這些事實。因此，沒有做任何一丁點的美化與修飾。

這卻徹底壓垮了脆弱飄搖的妳。

那天過後，妳火速搬離，屋子裡到處散落著妳們互通心情的小紙卡、路邊隨意拍攝的大頭貼，來不及收拾的，妳通通丟棄了。同樣被丟棄的，還有妳從來沒有在意過的體重。妳採用最盛行的減肥方式，小量的進食，大量的運動，腦子只轉著一個瘋狂的念頭，總有一天，妳要穿上比Rose更纖細而華麗的皮裙。

妳的願望很快就達成了，體重巨幅減輕的結果，讓妳的能見度水漲船高，不少人來詢問妳減重與運動的方法，也開始出現異性的邀約。妳有一種終於打進人群的暢快感。即便妳的身體不覺得暢快，不過，有了人群的注視，那些不舒服的反應，妳轉頭就忘了。

人群之中，Rose也注視著妳。遠遠的，淡淡的。妳聽說她失戀了又戀愛了，戀愛了又失戀了，她想必也聽說了一些妳的事情。妳們好不容易在校園裡相逢的時候，還是可以保持熟稔地打招呼，互相客套著，妳的頭髮好漂亮，妳怎麼又瘦了這麼多。唯一的差別是，妳們再也不相送了。似乎就此別過，也不可惜。

又好些年過去，當她在人潮喧擾的路口叫出妳的名字，第一時間妳並沒有認出她就是Rose。

Rose變了，夢幻的娃娃捲綁成了中長的馬尾，身上穿起蓬鬆起毛球的大學T，看得出心寬體胖了不少，唯獨眉眼仍是少年時的模樣。她的眼睛生得特別好看，琉璃一般的瀲灩還在，現在還多了一些歲月染上的琥珀色。顯得天地玄黃的亙古包容。

妳還來不及反應，她便繞過人群來擁抱妳，那是一個很真誠的擁抱，使妳回想起第一次被她抱在懷裡的時候，有多麼狼狽。妳考砸了大學聯招前最後一次模擬考，不敢回家。覺得世界之大，沒有容身之處。

Rose的懷抱曾經是妳的家。在那個家裡，妳覺得溫暖，妳也覺得悲涼。所以妳像蘇慶儀一樣逃跑了。懷抱著對自己說不上來的恨意。

不知道怎麼敘說這種錯綜複雜的心境，現在的妳，穿著當季應景的皮褲馬靴，拎著剛買沒多久的聖羅蘭，頭髮是才做好的，還噴了昂貴的牡丹香水，如今妳迎來了妳的花期，終於可以盛放成Rose了，可妳的骨子裡還是有一點點瑟縮。面對故人，妳仍然記得當初的妳。

Rose沒有放開懷抱，一個勁兒地叫嚷：「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妳啊!我在後面偷偷觀察妳一陣子了，妳都沒有發現…」她一點都不在意妳的衣著、體重，她的眼中，只看到了妳。

躲了這麼些年，妳決定不再躲了，劇中的蘇慶儀遊走在黑與白之間，有人說她原來這麼腹黑，我覺得她只是自卑，自卑到忘了自己也值得被愛，自卑到完全扭曲了其他人的愛，而關於如何走過人生中大片大片的灰色地帶，妳終於知道，妳和蘇慶儀是不同的，妳有力量、也有選擇，關於如何把自己修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妳願意一五一十說給Rose聽。

要從哪裡開始說呢？Rose偏著頭問。

就從那件皮裙開始吧。妳不確定Rose是不是還記得，但妳覺得Rose一定能理解。說完之後，妳會鬆開手，讓那件皮裙和那個清晨一起，成為過去。

*照片摘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