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重逢在工作的場合,距離上一次,間隔了數十年的歲月。
因為分開得狼狽,意外照面,彼此都有點怔忡。同行的人不知道中間這一段,還很熱心地相互引薦了一番。
他畢竟年長得多,很快回過神來,「不用麻煩,我們,老朋友了。」
她徐徐順著台階往下接話,「是啊,好久不見。」
韶光倏忽、韶光迢遙,無論怎樣的流逝速度都是好的,過往如果有血淚斑駁,現在都超脫成極遠極小的星子,閃閃爍爍,保留了一點美。
她甚至已經忘了,當初有多麼難堪。以為痛到要死了從此會腐爛的自己,好好地活到了中年的後半場。從前對事業可有可無的他,如今更闖出一番名堂。
他從事十分冷僻的行業,專門為所有拍攝的大小靜物調光。任何過景,在光影的調和下,能剎時展露出青春或滄桑。
她很著迷於這樣的魔術,於是走進了他的掌中光圈,一個善於翻弄與調節明暗的人,教會她許多知識,打開了她還稚嫩的眼界。
他尤其擅長將冷冽衰敗的事物,映照得溫馨如畫。化陰為明,成為他遠近馳名的特色之一。
走近一點,她才發現,這樣的溫暖,源自於深處的匱乏。因為知道冷,所以刻劃熱。於是她一直給他。
她貸了一間房子,隔成住家與工作室,方便他來來去去,有個安定的駐點;她也辭了工作,準備隨時遞補始終青黃不接的助理位置。
沒想到深處的匱乏,畢竟不是她所能夠,也超越了她所能夠。
他求去,和他的匱乏一樣,無可修復與挽回。房子完工後一直空置著,他寧可瑟縮在車裡,往不知名的所在奔馳。最後一次見面,他給她的語氣,也溫和,也冷漠。「我想,我給不起妳任何。」
她的世界都崩塌了,也可能是她自以為是的世界從來沒有存在過。
難堪的是她當時過份年輕,覺得自己散盡千金,至少值得一個解釋。後來始終沒有。她砸了他的車,車後座的一箱傢私,是他賴以為生的所有,她沒有手軟,通通摔得稀爛。
滿地狼藉,他也只是淡淡的,回看她的眼神竟然帶著解脫。「妳把房子脫手吧,好好再找個工作。好好的、好好的過生活。」
她有想過乾脆去死,用激烈的方式重新回到他的光圈一次,但她不知道哪種死法比較不醜。她輸不起最後的體面。
於是,她強自振作,卯勁過活。為了有天再見的體面。不想重逢來得平淡,而且延遲。她已經找不到需要重逢的理由。
他工作時嫻熟的動作,都是她看過很多次的,身為資方,她無比安心,知道作品交託在他手中,絕對穩妥。
因此,該走了。簡單交待了一下,轉頭要離開的時候,他叫住她,還是淡淡的說,「放心,這次,我不會搞砸。」
她笑了,上一次搞砸的,其實是她自己吧。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表達理解,「當然了,我相信。」
她現在知道,琴瑟和鳴,需要兩個人同意聯奏,才會悅耳好聽。愛的多寡、深淺,無法公平,可是愛的給予,最好保持警醒。用全付的自己,去填空別人,大可不必。她後來學會適當留白,不把自己當成替代。
有的男人,在愛裡尋找母親,而有的男人,只想在愛裡保有自己。
她不再索求誰的解釋或保證,很多年不為誰的承諾而自苦。失去了,會難過、會流淚,但再沒想過要就此結束人生。因為,人生總是會有很多料想不到的事,繼續走下去,便恍然明白,多少的過不去,有天,都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