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狐仙

《閱微草堂筆記》有則人與狐仙的交誼，給我的印象很深。故事是，一狐仙寄居於老儒生家中的空倉庫，三四十年間相安無事。甚且，狐仙能作人語，交談起來，頗有些學問。有時相邀聚飲，亦肯應邀，只是不便現形。老儒生死後，其子謹守酬酢之節如昔，惟狐仙不甚搭理。儒生子開設私塾，兼亦替人處理訟事。興訟之事，輒為狐仙掣肘。所得亦為所盜。然而設塾教化種種，狐仙則秋毫無犯。​

​儒生子不堪其擾，延請道士作法。道士以符籙驅策神兵神將，將狐仙擒來問話，狐仙侃侃答辯：「其父不以異類視我，與我交至厚，我亦不以異類自外，視其父如弟兄。今其子自墮家聲，作種種惡業，不隕身不止。我不忍坐視，故撓之使改圖。所攫金皆埋其父墓中，將待其傾覆，周其妻子，實無他腸。」​

​這類怪力亂神的故事，自然不必當真，當作寓言來讀，倒是挺有趣的。書裡也說了，「大旨悉歸勸懲」。以現在的眼光，回看古人勸的是哪些善，懲的又是什麼惡，古今參照，往往能有體會。故事裡儒生子身為塾師而兼運刀筆，為人寫訴狀。這一點，很能突顯訟師這一職業的特殊，就在於掌握了專門的文字/知識。​

​今之律師，所用文字/知識的繁雜艱澀，想來更有過於古之訟師。其職業的排他性，也更顯明。今天一般人不至於將「律師」直接等同於「自墮家聲」的「惡業」。但由於法律文字/知識難以廣為行外人理解，卻又深深影響著所有人的權利與奪，面對律師，旁人於是且敬且畏。由畏懼，可能進而衍生其他負面觀感，比如鄙視與憎惡。以「半澤直樹」一角走紅的演員堺雅人主演過一部人氣很高的法律喜劇。該劇走的是寓莊於諧的路數。堺雅人戲裡的言行大半是誇張矯作，偶爾忽作嚴肅正經。形象的多元，很能反映觀者對於律師一行的矛盾感受。​

​《閱微草堂筆記》這則故事裡，狐仙出於朋友之義的「不忍」，也很可一談。道士聽完狐仙答辯，「蹶然下座」，向狐仙「三揖而握手」，接著說：「使我亡友有此子，吾不能也。微我不能，恐能者千百無一二，此舉乃出爾曹乎？」在這臉書時代，程式的運算，鞏固了交遊的分化。使用者在臉書上所見所聞，常侷限於同其聲氣的所謂「朋友」（包含現實生活中的親疏遠近，乃至由此開展的人際網絡）。再加上臉書以按讚作為「朋友」互動最簡易的方式，使得臉書容易成為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一言堂。狐仙固屬子虛烏有，但朋友規勸之義，卻因科技進步而更為要緊。「恐能者千百無一二」，也就成了值得讀者深自惕厲的一句警語。

民國一百○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初稿於府城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4.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