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2/1/2023
唐人王灣有詩句,「海日升殘夜,江春入舊年。」(《次北固山下》) 詩家狀物,入骨而跳脫,其意難盡。比如說這個「入」,是個如何入法兒?春天是如何暖起來的?也是詩人的蘇軾似乎回答了這個問題,「春江水暖鴨先知。」即,春暖舊年誰先知?這個問題要問鴨子。為什麼是鴨,不是鵝?大概鴨子比較平民化,到處都是吧。若在北美,當是加拿大雁先知了。
然而美國人認為,春暖的先知,是北美土撥鼠。每年的二月二日,是北美一年一度的土撥鼠日(Groundhog Day),很多美國和加拿大的小城、村鎮,都會慶祝這個節日。節日的主角當然是土撥鼠。根據傳說,如果從冬眠的洞裏爬出來的土撥鼠能看到它自己的影子,那麼北美的冬天還有6個星期才會結束;看不到,春天很快就會來臨。
對於現代人來說,春天在哪裏?春天在日歷裏。像土撥鼠日這樣的慶典,只是一個噱頭、荒誕的傳說。那麼「春暖舊年誰先知」的問題,日歷能夠解答嗎 ?恐怕還不能。說土撥鼠日是噱頭,不是很能站住腳。
古希臘人說:「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這句話聽起來像詭辯,但如定義的角度去看,就未必。一條河流是瞬息萬變、永無兩個時刻是完全相同的,其定義從何而來。黃河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河道、河床、和河水都不同,還叫黃河,憑什麼?大概只憑人的所指。
春天也是如此。「怪來一夜蛙聲歇,又作東風十日寒」(宋吳濤《絕句》)——春天的氣候是變幻莫測的,從那一天算起?某年桃花盛開的日子,在另一年卻可能仍在飄雪。雖然有了現代的超級計算機,但有混沌原理的天花板在,天氣的預測就總只能是短程的近似,不能完全確定。公歷按照太陽的運行,離天氣就更遙遠,更做不得準。
實際上,現代人仍然不知道,春天的起點在哪裏?春天有起點嗎?據說,地球因為人類的活動變暖,導致了近幾十年常發的極端氣候,這使得這些問題更增爭議。如果某地的春天到來有個溫度上的定義,極端氣候顯然不是對這類的定義有所幫助的,一次極端氣候就可以改變這個定義。何況,極端氣候是氣候的極端,還是只是正常,而只是在人類有記錄以來的記錄裏,顯得離經畔道?
日歷上的春天,就像天文學家的望遠鏡腔裏那樣空洞。天氣預報現在加上了體感溫度,春天大概也需如此。
知道何時春回大地,比讀天文上的日歷更接近現實。從溫度上講,比起空氣和河流,土壤不那麼易變。所以冬眠的土撥鼠雖然比鴨、雁知暖要晚些,但大概更靠譜些。
對於農業社區和古代的農業社會,準確得知何時春暖大地是有關生計以至於生存的問題,現代如此,古代也如此,所以中國上古時代,大概在農業初起的時代,有了「律管候氣」的方法。這個方法大概是用來測量春天地氣如何回暖的。後世以為這種方法可以「每月所候」,這很可能是以訛傳訛的誤解——能夠觀星、測日影而輕易得知的,何必另有一套極為復雜的方法。
律管候氣中,律管是用竹管製成的定音器具。這就將音律與侯氣聯系起來了:「截管為律,吹以考聲,引以侯氣,道之本也。」(《律呂新書卷二·律呂證辨》)但這很可能是一種附會。
據記載,律管候氣是用十二根竹管,最長的九寸,最短的約四點五寸,按黃鐘、大呂等十二音律排列。在風吹不進的密室內,將律管埋入土內,上端與地面平,管端或充以葭莩灰,或蒙上絹再置輕灰於其上。在定音律的傳說中,又有對密室所在的描述,或在山凹,或在山陰。
如果假定「律管候氣」是為了測量春天地氣回暖的時間,這套方法就很容易理解。雖然每天地表的溫度變化劇烈,但地面下泥土的溫度變化要緩慢得多。溫度變化要達到九寸下的泥土,大概需要多日的平均氣溫上升或下降才行。春天裏,一兩天短暫的溫暖天氣,大概不足以傳到那麼深的土中。當溫暖的天氣慢慢變長時,溫熱才漸次使短竹管所在的淺土層變熱,然後使長竹管所在的深土層變熱。
侯氣所侯的很可能是氣,即,竹管所測量的是地氣,溫度只是次要的。飛灰不是溫度高低決定的,而是在竹管所在土層的溫度變化決定的。當此土層的溫度開始變化時,溫度不是一直向一個方向變化,而是冷暖有波動和轉換,管中空氣有膨脹和收縮,就像在呼吸,於是有灰飛起來。這就像有來自於大地的氣,在吹動灰一樣,所以叫地氣是很恰切的。這種呼吸作用是極微的,但不是不可探測的。這大概是古人將侯氣與音律關聯起來的原因,「吹萬不同」,但原理類似。
可以想見,在春天到來時,淺土中的最短的那根管,最先開始有大呼吸,即足以吹動灰的呼吸,然後是長一點兒的,一個個按照次序飛灰,一直到九寸管。之所以要埋那麼多管子,是因為天氣冷暖有反復和異常,測量十二個時間點,更容易互相間校正。不然的話,只要一根管子就夠了。
這樣的地氣呼吸和吹拂,植物的根是可以感覺到的。這就猶如植物也在呼吸地氣,然後從冬眠中被喚醒一樣。九寸這個長度的選擇,其根據大概是古人對植物根深度的估計。選擇山凹和山陰,是因為當這些地方都已經有了地氣的波動,那麼向陽和平地處,只會更為溫暖。所以,古人根據經驗,當某根管開始吹灰時,就可以開始耕種了,這根管子不一定非要是九寸那根。古人也可以根據其它管子插值預測,為耕種作準備。管子的長度,因此也未必是按照音律,而是按照度量衡的刻度而來,這樣計算起來更為直觀。當然,也有可能,按照音律所置的管子,反而使數據更直觀,若真的如此,那麼我們對音律起源的認識,也會有個大的進步。
如上所講的假設如果是對的話,春暖舊年,古人大概比現代人要先知些。土撥鼠也的確比人先知些。
春暖舊年誰先知,也還需能賞的人。有人將春天比為少女,是非常恰切的:姍姍來遲,是她的懶梳妝,變幻莫測又如她的性情。林姑娘是敏感的,因而是愛耍小性的,前一句還是春暖,後一句就成春寒。為什麼?自己想去。春天總是啟人感與想。少女都是像林姑娘才對,時序原本如此;嬌憨無邪、熱情如火、端莊嚴肅、嚴詞峻色,盡可以讓別人、別的季節去作。少女能夠克化人的麻木和冷漠,春天也如是,莫謂只是桃紅櫻落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