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辣子的青春

都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男不讀紅樓、女不讀西廂」。其實，對古往今來衛道人士而言，紅樓一夢，夢出了警幻之事、龍陽之興，復有「扒灰」、「養小叔子」諸般隱語、穢語，只怕男女老少皆不宜，不但古時遭禁，於今或者至少得出個刪節本才成。按魯迅的說法，紅樓大觀，各家眼界分有所得，有人看見易理，有人看見纏綿，有人索隱排滿，有人鉤沉秘辛。道學家就只看見「淫」。

即便不談這些，主角賈寶玉不務上進、不肖無雙，偏愛在脂粉堆中玩耍，恐也難討古今父母歡心。我教過個國中學生，在母親要求下，英文需熟誦莎翁，中文得牢記孔孟。某次閒聊，學生的母親說：《紅樓夢》不好，《論語》才好。我不好意思回她，按同一套標準，學生背得怨天怨地的莎翁情詩，大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換了種語言，仍舊是警幻之事、龍陽之興。當時為稻粱謀，沒敢造次，但覺學生的青衿歲月更顯黯淡，像囚於大觀園外的賈寶玉。

紅樓夢是青春之夢，但這般青春無法化約成單一概念。提及紅樓青春，讀者也許隨即想起賈寶玉與林黛玉綿綿有情，繼而埋怨薛寶釵圓滑巧飾。然而我初探紅樓時，印象最深的，反不是寶、黛、釵，而是給戲稱為辣子的王熙鳳。前三人固然年少，後一人又豈稱年老？這場夢，何嘗不是她的芳華大夢？

未讀《紅樓夢》前，我看過若干翻拍片段，裡頭王熙鳳顯得老氣。後來比對原著，才知道自己受了誤導。看了對岸新拍的紅樓夢電視劇以年輕演員扮演王熙鳳，更是恍然大悟：要理解這個角色，非著眼於其人青春不可。上天賜予的年華，勝過最高明演技。年輕演員或許尚待磨練，可是藉由扮相就足以讓原著許多故事細節、人物張力水到渠成。雖說影視化妝技術可稍掩老態，不幸人工難比天工。年長演員也來個「十五二十時」，就算演技如何出眾，終究左支右絀。很多時候，這類「逆齡」演出，依恃的也就是觀眾一份不忍人之心，不願戳破而已。

王熙鳳對上知所揣度，對下知所駕馭，對夫情慾與妒忌兼具，對女則可見人母憐惜。種種特點，都需考量她的青春，才真能看出過人處與可憐處。就以馭下來說，身處大族之內，年長婦女久經歷練，持家有度不算出奇。而以王熙鳳的年紀，能如料理秦可卿喪事那般，讓僕婢各司其事、不相混沓，才見高明。《紅樓夢》第一百十四回，王熙鳳死前情狀全是據僕役轉述，由發號施令的角色轉為任人言說。先有一人來報：「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後又有一人來報：「璉二奶奶咽了氣了。」死時，她才二十來歲。

民國一百○四年五月二十日初稿，
　　一百一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 (201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