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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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將軍回來了。」
將軍夫人如小羽扇般濃密的睫毛抖了抖,她未抬頭只柔柔地回了句:「知道了。」
大丫頭翠雯的語氣有些吞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夫人!將軍還帶了一個懷了身孕的女子回來!」
什麼?
將軍夫人抬頭,一張精緻的小臉上難掩驚訝:「你說的可是真的?」那雙如清泉般澄澈的黑眸中閃着流光,聲音也比平日高了幾度。
雖然這個想法不大對勁,但翠雯懷疑自己剛剛居然在將軍夫人的面上看見了幾分喜色?
不會吧,一定是看錯了……翠雯搖了搖頭試圖把那亂七八糟的想法甩掉。
自己的夫君忽然帶回來一大肚婆,這哪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呀。
她越想越覺得剛纔只是自己一時眼花,夫人現在定是眼中含淚、心中疲憊。你說這將軍也是,守着家中這如花嬌妻竟還敢在外頭亂來。
心中憤憤不平的翠雯正打算出言寬慰自家黯然神傷的夫人時,卻望見了這一幕:將軍夫人抿着粉脣笑得極爲開心。
情敵都要打上門來了……夫人!!您這是在樂個啥勁兒啊?!
看不下去的翠雯忍不住出言提醒:「夫人,笑容麻煩收斂一下。」
正笑得一臉甜蜜的將軍夫人沈嬌趕緊斂了笑,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杏眼烏溜溜地看向翠雯,很是無辜地問道:「很明顯嗎?」
並非沈嬌不愛將軍,實在是他……太嚇人了。想到家裏那位日常黑着臉,渾身帶着凌厲殺氣的夫君,膽小的沈嬌便有些慫。
沈嬌是國公府上的嫡女,從小便玉雪聰慧惹人喜愛,再加之又是家中年齡最小的女孩,家裏自是千嬌萬寵地將她養大。
她曾經心中的如意郎君,應當是與家中二哥似的翩翩佳公子,面容俊秀、溫文儒雅。
可誰知……
想到兇巴巴的將軍,沈嬌感覺自己的小心肝忍不住顫了顫。
誰料聖上一道降旨竟將沈嬌許配給了這個戰場上的「大殺神」——季衡。
季衡比沈嬌大了六歲,憑良心講季將軍並不醜陋,臉型方正、劍眉星目。只是長期征戰於沙場,身上那股殺伐果斷的勁兒還有冷硬的面容讓人不禁心生畏懼。
季將軍平素並不愛笑,一雙薄脣緊抿着像極了沈嬌女學裏最嚴厲又最難纏的先生,所以沈嬌每一見他便心中犯怵,生怕被訓斥。
沈嬌雖嫁入將軍府已有兩年,但因着將軍常年在外,二人見面次數寥寥無幾,更別提每次他一回來便是如餓狼一般嚇人……
似是想到什麼,沈嬌的臉上飛上一絲紅暈,而後又顯得有些驚慌。
「夫人,那個將軍帶回來的女人……」翠雯的話打斷了沈嬌的胡思亂想。
她似恍然大悟般開口:「啊!對,那個女人。」
我的夫人呀,您總算注意到問題所在了!翠雯鬆了口氣。
沈嬌起身問道:「她在哪兒?我去看看她。」
幹得好,夫人!就藉着這個勢頭給那來歷不明的女人一個下馬威!翠雯在心中攥着拳頭,熱血沸騰地給自家夫人鼓氣。
「既然是將軍帶回來的妹妹,自然要去打個照面。」沈嬌開心地笑道,一邊在腦海裏盤算着是否應該備些見面禮。
妹妹?您這就給人排上名分了??
翠雯看着正在首飾盒裏挑選飾品的沈嬌,忽然感覺自己的心有些塞。
這一瞬間,她開始同情自家將軍了。
客房內,小腹微凸的女人低頭坐在桌邊。
她的夫君本是常駐邊城的小將,這次主動請纓以身作餌隻身前往敵營假意投降,肖娘子還記得夫君離開前那天握着自己的手,立誓般說道:「我會讓你和孩子都過上好日子的。」
那時大夫剛診出她已有一個月的身孕。
卻未曾想小將在最後脫身的關鍵時刻一時緊張露了馬腳反被敵人斬殺。
但小將開始提供的假消息也爲我方軍隊的偷襲拖延了不少時間,而敵軍也因這次突如其來的襲擊而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好急急退兵暫緩行動。
他沒有其他親人,家中只有一位懷有身孕的娘子,所以當小娘子淚眼婆娑地前來求助時許多將士都心有不忍勸將軍帶着她一起回京。
而肖娘子在看到季將軍的那一刻,更是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這個男人。
她一個毫無背景又懷有身孕的女人想在這世道立足着實太難,只有抓住這個強大的男人,才能活下去。
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帶着他的那一份……
想到這裏肖娘子不自覺地將手覆在腹上,眼中神色明滅不定。
「肖娘子,夫人來看你了。」客房服侍的丫頭衝女人喊道。
什麼?這麼快!
肖娘子捏着帕子的左手指尖泛白,另一隻手將肚子更護得緊了些。
將軍夫人看來是個急性子,自己剛進門便忍不住要來給個下馬威了。
想着季將軍那冷硬的面龐,肖娘子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個長相略帶英氣,不苟言笑的將軍夫人形象。
說不準……還是個會武的!
肖娘子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計劃有些欠考慮,早知應央求將軍把自己置在府外,待時機成熟時再入駐府內。
事已成定局,她心中懊惱卻面色不變,溫溫柔柔地笑着起身打算去迎。
「妹妹如今懷了身子,趕緊回屋坐下吧!」沈嬌看着門口低頭正欲行禮的女人柔聲道。
肖娘子抬頭,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在眼眶裏轉呀轉,不知當落不當落。
這是將軍夫人?!
她看着眼前面容嬌俏,神態天真如小姑娘的女子頓時覺得自己勝算減了大半。
「怎的妹妹看上去像是要哭的模樣。」沈嬌很自然地上前扶住對方的手牽着她走進室內,一邊上下打量着。
嗯……看這身型應當是好生養的。精神頭瞧着也不錯!
黑白分明的眸子從肖娘子肚子那兒滑過,沈嬌眼中的滿意又增了幾分:極好極好!有她來分火力,自己就可以少受那兇巴巴的夫君摧殘了。
看書、賞花、喫點心、挑首飾、染指甲……這些事兒哪些不比和他在一起滾牀單快樂?
與此同時,肖娘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嚇得懵了。
肖娘子覺得自己估計是欠的,想象中的狂風驟雨沒有出現她反倒開始坐立不安,就差搖着將軍夫人的肩咆哮道:「夫人你快醒醒!我可是準備要搶你男人的女人啊!」
剛纔想好的說辭全都沒用了,師出未捷就被打回來的肖娘子只得尷尬地笑笑:「我無事,謝夫人關心。」
沈嬌也沒接着問,只一臉滿意地繼續打量着她。
被盯得有些發毛的肖娘子忍不住問道:「夫人……您不問問我與將軍是什麼關係嗎?」
卻見對面嬌嬌俏俏的夫人簇了簇她的彎眉,嘆了口氣,略帶同情地安慰她:「沒事,我懂。」說完還拍了拍她的手,一副難姐難妹的模樣。
這啥還沒說呢你懂啥了?不!你不懂!
肖娘子在內心尖叫:夫人,還能不能給反派一點點自信心和成就感了?!求求了!
沈嬌見肖娘子神色恍惚的模樣便以爲她初來乍到心中不安,不由得心說:將軍也真是混了些,若對這女子有意與我說一聲便是了。如今使人懷了身孕還讓她無名無分地住在將軍府中被人戳脊梁骨。
心中的同情又添了幾分,沈嬌拍了拍肖娘子的手安慰道:「妹妹且放心住下,我定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明明事情正向着自己期許的方向撒歡兒地跑去,肖娘子卻愈發不安起來,她看着眼前一臉真誠的沈嬌一時拿捏不住對方的想法。
肖娘子心想:難怪總說豪門是個喫人的地方,光看這將軍夫人便知道了,只輕飄飄的幾句話便把自己攻得潰不成軍還得跪着謝恩。
這麼想着,面前嬌豔的美人臉竟變得有些恐怖起來。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已妖魔化的沈嬌看着肖娘子略顯懷的肚子好奇道:「孩子多大了?」
「回夫人話,四月有餘了。」
四月有餘,那不就是自家將軍這次剛去邊境不久後懷上的?這可真是……勇猛,簡直一炮就紅啊……沈嬌暗自咂舌。
吐槽歸吐槽,場面話還是要講的,沈嬌笑着說:「這是我們將軍府的第一個孩子,將軍定十分歡喜。」
在將軍夫人讚許的眼神中,坐立不安的肖娘子支支吾吾道:「夫人……這孩子,不是將軍的。」
什麼?喜當爹!
沈嬌驚到瞳孔微放大,眨了眨眼半天不知道回些什麼,最後小心翼翼道:「那將軍,知道此事嗎?」
肖娘子點了點頭。
真沒想到自家那個冷麪夫君居然還是深情派的,爲心愛之人自願戴綠帽……屬實讓人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那個平時總皺着眉不苟言笑的夫君甘心被人戴着綠帽子還要給人養娃?
這個消息太爆炸,我有點跟不上。
沈嬌一時覺得認知被刷新太快,大腦有些跟不上,尷尬的她也沒了繼續聊下去的慾望,只對肖娘子囑咐了幾句便趕緊帶了門口的翠雯離開。
完全不知將軍夫人因自己寥寥數語而腦補了一部狗血話本子的肖娘子看着遠去的窈窕身影暗暗鬆了口氣。
此時,走在院中的沈嬌只覺得腦袋成了一團糨糊。
家中長輩有教過如何與夫君相處,如何管理後院,但沒人教過自己怎麼幫喜當爹的夫君戴穩他的綠帽子啊!
......
季衡今天覺得自家夫人看自己的眼神總有那麼些不對頭。
他兩年前與沈嬌結爲夫妻,但因這兩年邊境戰事喫緊自己忙於平亂,二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她怕自己,其實季衡心中也隱約知道,每次沈嬌瞧見自己就緊張得不知手腳該往哪處擺,水汪汪的雙眸像是下一秒就要滾落出金珠子似的。
生怕自己跟個大野狼似的,能躲多遠躲多遠。謝衡平日裏戰場上碰到的不是將士便是死屍,哪知道如何去應對這嬌滴滴的小姑娘呢?
可今天沈嬌的表現卻異常奇怪。
又來了…...他嘆了口氣。
季衡看到沈嬌假借低頭喫飯的動作偷偷往自己這兒又瞥來一眼,自從他進了正房後,不知收到多少次來自沈嬌意味深長的眼神與打量了,像是躲在角落用爪子扒着牆角暗中觀察的小奶貓似的。
「夫人?」
偷看被抓包的沈嬌收回視線,挺直腰背,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地數着碗中的米粒。
季衡無奈道:「夫人一直看我,可是有什麼事要說?」
沈嬌眨巴着大眼看他,一時犯了難,難道要告訴對方自己因得知他喜當爹所以有些不可思議?這往人傷口上撒鹽的事兒自己可幹不來。
她乾笑道:「許久未見將軍,心中喜悅,心中喜悅……哈哈。」
季衡淡淡地瞥了眼快被沈嬌揪得不成樣子的裙角,心想:這小騙子。
「將軍,屬下打聽到了。」
坐在書房案前的季衡放下手中書卷,看向眼前前來報告的侍從玄非:「說。」
「夫人身邊的翠雯姑娘說午後夫人在肖娘子的屋裏說了會兒話,雖在門外沒聽到肖娘子與夫人說了什麼,但夫人從屋裏出來後明顯神色恍惚了些。」
季衡皺了皺眉:「肖娘子?」
「是將軍此次從邊境帶回的那位娘子。」玄非解釋道。
「哦,是那小將的妻子。」他隱約想起是有這麼個人。
當時大軍正在驛館休整準備班師回朝,忽然有人報說門口來了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詢問過後發現是那深入敵營小將的妻子。
雖說當兵的大多都是些糙漢子,但誰沒個軟肋,不惦記着家中的老少妻兒呢?好些人看着跪在院中哭泣的女人心有所感,便勸着將軍把她一道帶上,回京找個地方安置安置也全了那小將的在天之靈。
季衡應了,畢竟這次獲勝確實有那女人丈夫的一份功勞。況且他也不願爲了這點小事而讓手下的兵寒心。
但總歸是陌生女眷,肖娘子回京路上便全交託于軍中女醫照料。
二十來天的舟車勞頓下來,他險些忘了這號人的存在。
可這肖娘子和自家夫人又發生了什麼?竟讓她心神不定了一天。季衡一時想不明白,只好問道:「翠雯姑娘還說了其他嗎?」
「並無,但聽翠雯姑娘的話頭,她們像是以爲肖娘子是將軍在邊境找的外室……」玄非的一雙眼睛偷偷地去瞥季衡的神色。
「笑話!本將軍是這種人嗎?!」季衡瞪了玄非一眼。
玄非趕緊補充道:「將軍自不是那種人,但內宅婦人總是不清楚外頭的彎彎繞繞,偶有誤會也是情有可原。」
實在荒謬。
季衡揉了揉太陽穴,揮手讓玄非退下,拿起剛纔讀了一半的書打算繼續。
可眼前的字密密麻麻像是扭動的蚯蚓,硬是讓人無法認真看下去。他嘆了口氣,索性把書往桌上一丟,從腰間拿出一塊素色手帕細細看着。
自己那不開竅的傻姑娘是醋了?氣了?
手帕上繡着簡單的墨竹,幾片竹葉旁還繡了小巧的「沈嬌」二字。季衡用手指擦過帕上的名字,平日冷硬的眼神如遇水般化開。
他心說:既如此,明日便叫人給那肖娘子在外找個住處,也省得她整日胡思亂想。
……
「出府?」肖娘子端着的水杯晃了晃。
被季衡派來的李媽媽應聲:「是的。我們將軍已在銅鑼巷子那兒爲娘子備了小院和兩個妥帖人,保管肖娘子去了喜歡!」
這若是出了府,可就再也沒有與將軍碰面的機會了。
肖娘子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換在平時她早千恩萬謝地收拾行囊走人了,可現在肚子裏揣着一個,若就這麼被趕走了,這孤兒寡母的又該如何生存呢。
這麼想着她的眼眶不由得紅了紅,昨日那將軍夫人還說要好好安置自己呢,今天倒好,連個由頭都不找就把自己打發了出去。
面上瞧着一派天真,原來竟是這麼狠心的一個人,險些就將自己給騙了去。
她忍着眼角的澀意,低聲道:「可是將軍夫人安排的?」
看着肖娘子的模樣,李媽媽心裏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她心下不屑,表面上還是和氣道:「是將軍大人安排的,說是肖娘子您夫君作戰有功,得好好安置妥當。」並在「您夫君」這三字上加了重音。
肖娘子嘴脣白了白:「有勞將軍費心了,敢問走之前我是否能見將軍一面……親口道聲謝?」
李媽媽本想一口拒絕了,但又拿不準將軍對這婦人的態度,畢竟當時將軍身邊的玄非傳話時特地提到肖娘子夫君有功,要妥善安置。
她沒有回絕,只堆着笑道:「那娘子待我先去稟過將軍。」
「那便先謝過李媽媽了。」肖娘子垂下眼一臉柔順道。
不,我還不能走。她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
沈嬌坐在梳妝鏡前打了個小哈欠,小腦袋一點一點地,看上去有些犯困。
翠雯看着主子和小貓打盹兒似的模樣,手下梳頭的動作又輕了幾分,她爲沈嬌挽了個時下京中流行的拋家髻,選了只翡翠蝴蝶金釵和金步搖做裝飾。
「夫人這是累着了?」翠雯看着鏡中面似桃花的沈嬌開玩笑道。
沈嬌「哼」出一口氣:「還不是……」還不是昨晚剛回家的男人跟個餓狼似的纏了自己許久,害得自己沒睡好覺。
不過這後半句她沒好意思說出口,只拿眼去瞪翠雯:「你個丫頭,膽子怕是越來越肥了。」只是聲音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威懾力,反逗得翠雯抿嘴偷笑。
假裝沒看見的沈嬌湊近鏡子開始觀察自己,一邊撫着自己紅潤的臉蛋在心中哀怨。
瞧這一晚上自己消瘦了多少,眼下都有青了,這男人怕不是野狼化成的精怪來採陰補陽的吧!
還好以後屋裏多了個人爲自己分擔,想到這兒她心裏又好受了些。
「將軍還是愛重您的,早晨聽說今日便要將那肖娘子送走了。」翠雯不知她心中所想在一旁報着喜訊。
什麼?要送走了?
沈嬌一時也顧不上照鏡子了,趕緊轉頭問道:「怎麼就要送走了?」
翠雯暗自嘀咕:怎麼就要送走了,您這話聽着竟還有些失落啊夫人……她開口解釋道:「聽李媽媽說這肖娘子懷的根本不是我們將軍的孩子呢。」
「我知道呀。」沈嬌點了點頭,昨天自己聽見這消息時也是嚇了個夠嗆。
第一次趕上有人喜當爹,男主角還是自己的夫君。這情節可比話本子裏的劇情還刺激。
「什麼!您知道?!」翠雯的聲音上揚,看着眼前一副理所當然模樣的主子忽然有些頭疼。
她一直知道自家主子有些怕將軍,畢竟將軍的威嚴,所有人見到了都不由得抖兩抖。可她心中總覺得兩口子時日一長肯定會逐漸習慣。
她自然也知道主子經常犯懶,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可可可……可你不能因爲想偷懶連自己夫君都往外推啊!
翠雯正了正色,把以前沈嬌未出閣時在家裏的稱呼都喊了出來:「四小姐,您現在可是將軍夫人了!」
啊……爲什麼我不是一隻鹹魚,只需要偶爾翻身曬曬太陽就好了。被現實戳破幻想的沈嬌耷拉着腦袋應道:「知道了,翠雯。」
「可那話本子裏不都說真愛是可以無視一切世俗繁文縟節的嗎?」她不死心地又補了句。
翠雯內心呵呵了一句沒搭腔,只擺出一副「你信嗎」的表情看着沈嬌。
「好吧,擱我我也不信。」沈嬌想了想,尷尬地笑道。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那邊肖娘子隨着府裏的丫鬟來到了書房拜見將軍。
都說女要俏一身孝。肖娘子的長相雖只能稱得上清秀,但今日穿着一襲素白色儒裙,行動之間竟有幾分弱柳迎風的嬌弱感。
她柔柔地行了個禮,將平時的聲音軟下幾個度,嬌滴滴地開口:「拜見將軍。」
季衡抬頭看向她,皺眉:「你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聽這女人講話怎麼這麼難受,還是自家嬌嬌好,連不開心時的「哼」氣都軟綿綿得像是貓咪在伸爪子。
肖娘子差點被噎出內傷來,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她面上浮起兩片紅霞,顫抖着眼睫,看着有些惹人憐愛:「婦人此次是來與將軍道謝的。」
季衡揮了揮手:「你丈夫爲國殉身,這不算什麼。」然後看着對面肖娘子輕顫的眼睛有些好奇地開口:「肖娘子的眼睛可是不舒服?」
肖娘子心中恨得咬牙,面上卻笑着眨眨眼:「沒,婦人好得很。」
「哦。」季衡也沒有追問,反問道:「肖娘子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氣死人分等級,這夫妻倆應當是世間高手了。肖娘子深深吸了口氣在心裏告訴自己:莫動氣,莫動氣,對胎兒不好。
這將軍簡直刀槍不入,可自己就這麼走了又實在不甘心,肖娘子一時犯了難不知說什麼。
「對了。」季衡忽然開口。
肖娘子眼睛閃過一絲亮光,抬頭與桌案後的季衡面面相對。
這平時不苟言笑,戰場上連殺人都不帶眨眼的大將軍此刻竟偏開了頭咳嗽幾聲,略微含糊地問道:「昨日你與夫人談話,夫人……可有提到本將軍?」
果然不能抱有任何期待,你們這樣騙狗進來殺真的好嗎?!
早些時候還鬥志昂揚想在將軍府後宅闖出一片天的肖娘子忽然想打退堂鼓了。
肖娘子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難答,總不能告訴他昨天夫人不僅沒提到他而且在見到夫君帶回來的女人時瞧着還有些開心?
她斟酌了用詞,開口道:「自是有的,將軍與夫人伉儷情深……」
話未說完季衡便打斷了,他似笑非笑:「肖娘子可莫誆我。」
感受到季衡冷冽的目光,肖娘子不由得有些拘謹起來。
自家夫人什麼樣子自己還不知道嗎?看見自己就忍不住縮到洞裏躲起來,更別說主動提及了,季衡心說。
若是肖娘子能聽到季衡心裏這番話肯定要掀桌而起,怒道:「既然你有這自知之明還問我作甚!」
此時,書房門口傳來侍衛們的問好聲:「夫人好。」
下一秒,身着鵝黃色齊腰儒裙的沈嬌便端着盅甜湯進了屋內。
只見她粉面含春,一雙杏眼顧盼有神,髮間金釵上的蝴蝶翼在走動間輕微擺動,更添幾分靈動。沈嬌見到屋內肖娘子時並無驚訝之色,反而眼尾泛起幾分喜色。
本坐在案後的季衡忙起身去迎,接過沈嬌手中的托盤放到一旁的茶几上,開口問:「夫人怎麼來了?」
「近日天氣乾燥,便想着給夫君送碗銀耳梨子湯來。」沈嬌低頭乖巧地應着,她的聲音天生就軟,聽在他人耳中像是在撒嬌似的。
可愛,想抱!
季衡狀似不經意看了眼肖娘子,心中不悅,面上有些不悅:這婦人怎的還在這裏,礙事。
他牽過沈嬌白皙的小手扶她坐下,而季衡嚴肅面容上的那抹不快落在沈嬌眼中時她微不可見地抖了抖——就是這個表情,好嚇人呀!
他肯定是覺得自己礙事兒了。沈嬌看着屋裏的季衡與肖娘子,總覺得這張椅子硌得慌,恨不得趕緊找個由頭回屋歇息。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沈嬌本是不願來的。按她的想法,季衡和肖娘子間的感情糾葛過於麻煩複雜,還是少插手爲好,可架不住翠雯硬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了半天,這才被趕鴨子上架。
翠雯是國公府上的家生子,很小便被派去服侍沈嬌。
沈嬌在家行四,上頭有三位哥哥,是家中獨女。家中沒有同齡的姐妹玩耍,所以沈嬌與從小在身邊服侍的翠雯關係自是不一般。
她也知道對方的嘮叨全是一片好心,所以即使心中犯懶最後還是收拾收拾來將軍面前營業一番。
「多謝夫人關懷。」季衡雖面上無表情,但眼神卻柔成一攤春水,不過低着頭緊張數手指的沈嬌卻看不到。
一旁站着的肖娘子看着二人這番互動心中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吐槽欲。
將軍剛不還冷眼說我誆你嗎?現在將軍夫人這麼敷衍地誆你,你咋笑得和大尾巴花似的!
「夫……夫君客氣了。」沈嬌乾笑着起身,「既然夫君在忙,那我便先回啦?」說完還一臉期待地看向季衡。
看着沈嬌那雙水汪汪的大眼,季衡雖無奈但也不忍心拒絕。
沒法子了,慢慢來吧,免得把她又嚇得縮回去。
他點了點頭:「夫人路上小心。」
沈嬌點頭如搗蒜,眼睛笑成月牙狀,眸中流出細碎的光來。
「那二位先聊。」她走之前還貼心地把書房的門給帶上了。
……
「將軍夫人實在是天真爛漫。」肖娘子開口道。
季衡心中惦記着沈嬌送來的甜湯,回答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夫人年紀尚小,自是活潑些好。」
他正想着開口送客,卻聽肖娘子忽然說:「夫人情竇未開,將軍還需費些心思纔是。」
季衡聞言挑了挑眉:「肖娘子有法子?」
「婦人雖不才,但在這情事上或許倒是可爲將軍出些主意。」
觀過剛纔夫妻二人互動後,肖娘子已看出些端倪來,這明顯就是流水有意落花無心呀。
將軍夫人一團孩子氣,絲毫沒注意到丈夫的鐵漢柔情。而將軍呢,雖心中有意卻始終尋不到合適的方式表達。
自己若再沒眼色衝上去拋媚眼只怕最後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理順思路的肖娘子只覺得豁然開朗。她本就對將軍無意,只不過從他處想求得庇護。現在看來討好夫人比討好將軍可是有用多了,於是立馬變換策略改做智囊。
季衡目光一閃:「你所求何物?」
「婦人只求將軍能對我母子倆照看幾分。」肖娘子認真地施了一禮。
季衡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隔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那得看看你能做到幾分了。」
「古有畫眉舉案,將軍也不妨試試爲夫人描眉。」
當季衡想到昨日肖娘子說的這話時,翠雯正拿了支螺黛準備給沈嬌畫眉。
「等等。」他開口叫止了翠雯,在屋內剩餘二人疑惑的面色下主動上前拿過翠雯手上的東西並說道:「你先下去吧。」
您……行嗎?
那支精巧的螺黛在季衡粗糙的大掌中更顯小巧。他從未碰過婦人裝扮時的用具,一時不知如何拿捏手中的物什,手部動作有些僵硬。
對於增進主子與將軍感情之事翠雯自是樂見其成,她假裝沒看見季衡手握螺黛時略顯彆扭的手法與沈嬌偷偷衝她擠眉弄眼的模樣,只清脆地應了聲「誒!」後便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夫妻二人。
沈嬌心中暗罵翠雯不地道,一邊用餘光覷着身側高大的季衡,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這人今日是怎麼了?怕不是中了邪吧……
由夫君幫着畫眉這事兒沈嬌可從未想過會在自己身上發生,畢竟任誰看着季將軍那冷淡的面容和威風凜凜的模樣都想不到他竟會做出這種溫存之事。
沈嬌打了個寒戰。
當季衡俯身靠近時她忙笑道:「還是不勞煩夫君了。」說着便要伸手去拿他手上的螺黛。
「娘子莫動。」季衡壓住沈嬌的動作,臉部靠得更近了些,灼熱的呼吸撲在她的面上讓她又羞又怕,只能趕緊閉了眼作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而在季衡此時看來,女孩微微仰起頭,露出細白的脖頸,再往上是一張不點而紅的朱脣,似是等人採擷的花朵。
他的喉結動了動,不過季衡心知沈嬌看上去性子綿軟,實則倔得很。若是自己現在親了她定會讓她羞惱,氣得好幾天不與自己說話。
還是正事要緊,他趕緊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螺黛上,然後皺了皺眉……
這玩意兒咋用?
見季衡半天沒動靜的沈嬌眼睛睜開一條縫,然後便看見自家威武大將軍正對着一支螺黛發呆,略微一想後便知曉了緣由。
大將軍平時舞刀弄劍的可曾拿過這東西!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連對季衡的懼意也散了幾分。
「諾,這樣用。」看不下眼的沈嬌給他做了個示範。
季衡了悟,感嘆道:「夫人別說,這東西還挺別緻的。」
他恍然大悟的模樣逗笑了沈嬌,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頰上現出淺淺的酒窩。或許是覺得自己此舉略有些傷人自尊,沈嬌又趕緊捂了嘴假作淡定,但那雙眸子卻早已笑得彎彎。
那肖娘子所言不假,這描眉確能增進二人感情。被沈嬌笑容激勵到的季衡認真地開始爲她畫眉。
青色的黛墨在白皙的皮膚上抹開,季衡略微失神地看着重新閉上眼的沈嬌。
他的動作很輕,一下又一下。
沈嬌的眼皮也隨着他的動作微顫,一動又一動。
銅鏡中映出二人親暱的身影,像是黃色宣紙上繪出的畫兒一般。
「好了。」季衡滿意地收手,站直等着沈嬌的誇獎。
她略微好奇地看向銅鏡,笑容瞬間凝固。
你怕不是在逗我?!
看着鏡中照出的那兩條黑粗的毛毛蟲,沈嬌忽然湧起打人的衝動,偏身旁的始作俑者還做出一副驕傲的小模樣立在旁邊。
她咬了咬牙,大喊:「翠雯!」
而大將軍季衡也從此被剝奪了爲妻描眉這一閨房之趣的資格。
……
「描眉對男子而言確有些難。我觀近日月色甚美,將軍不如邀夫人一同賞月?月下對酌,互訴衷腸。」
經由上次經歷,季衡對肖娘子的策略開始有所懷疑。但他想着上次剛開始描眉時氣氛尚好,全因最後自己一時手拙將其破壞殆盡,便忍下心中質疑準備再戰。
是夜。
月上柳梢,夜色如水。
沈嬌卸了釵環與妝容,只鬆鬆地挽了個髮髻倚在內室的黃花梨榻上看話本子。
「夫人,夜涼。」翠雯拿了條小被爲她蓋上,又拈起邊上的籤子去撥了撥燭花。
待季衡回屋時落入眼中的便是這一幅美人臥榻圖,跳動的燭光在沈嬌面上輕躍,染上一層金紅色。
翠雯衝他施了個禮:「將軍。」
沉迷於話本子中的沈嬌這才迷迷糊糊抬眼,看見屏風旁高大的身影時忙起身便要行禮。
「你先下去吧。」季衡對翠雯道,眼神卻一動不動盯着不遠處那抹窈窕的身影。
翠雯笑嘻嘻地退下了。
「夫君回來了。」沈嬌上前想爲季衡脫去外袍,卻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疑惑地抬眼看向對方,季衡輕輕握住她的手開口:「不急。今夜月色甚好,敢問夫人可願同我一起去院中賞月。」
賞月?這又想作哪門子的妖?
沈嬌瞪圓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有了上次的教訓,她對季衡這些反常的舉動尤爲警惕。
她就納悶兒了,季衡不是在邊城尋到了喜歡的姑娘甚至甘願爲她戴綠帽子嗎?怎麼最近對自己反倒纏得更厲害了,而且花樣百出。
沈嬌倒是想拒絕,不過看了看雙方的身高與體型差最後還是慫慫地點了點頭:「那我叫翠雯去準備些酒水茶點來。」
「不必折騰那些。」
那該如何?她的問句還沒說出口,下一秒就發現自己被季衡一把抱起正往屋外走,沈嬌着急地拍了拍季衡的肩膀:「將軍這是做什麼!叫人看到了怎是好?」
他的胸前震了震,像是在笑。
在笑?這天塌下來也面不改色,一臉兇相的男人還會笑?沈嬌一時愣了神。
在她恍神間,季衡已帶着她輕飄飄地落在屋脊之上並小心地將沈嬌放在身側。
「這……這……」回過神的沈嬌嚇得緊緊揪住季衡的衣服。
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夫人莫怕。你看,這月多美。」
忍住想一腳踹下季衡從此當個寡婦的衝動,沈嬌閉着眼,嘴脣微抖,手下將他的衣服拽得更緊了些:「我……我畏高……」
這一刻,二人之間的氣氛比這夜晚還要沉默。
看着身側的妻子怕得要縮起來的模樣,季衡一把攬住她:「不怕,有我在。」
或許是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又可能是他身上的溫度過於火熱,沈嬌剛纔被嚇得冰涼的身體慢慢回暖了些。
「嬌嬌,睜開眼。」季衡的聲音低沉,像是在蠱惑她一般。
沈嬌聽從地睜開眼睛,平時高高在上的月在今日離她近了許多,乳白色的薄紗輕輕籠着安靜的院落。
清涼的晚風中帶着些許甜絲絲的花香。
……
「阿嚏。」
沈嬌裹在被子裏打了個噴嚏,小巧的鼻子被她用手帕擦得微微泛紅。
「夫人,喝些薑茶發散開來便好了。」翠雯趕緊遞上手中的杯子。
她接過薑茶小口小口地飲着,心中恨恨地想:從今往後,再也不聽季衡那傢伙誆騙了!
沈嬌覺得將軍大人近日有些怪。
先是反常地在自己梳妝時主動請纓畫眉,後來又打着「賞月」的名頭帶自己在屋頂吹了半夜冷風。再有就是今晨忽然開始拿了柄大刀在小院裏耍得虎虎生風,還將她種在院裏的幾株花草也摧殘得不成樣子。
沈嬌一面心疼地看着遠處地上的落花,一面在心底埋怨:府中自有演武場供將軍操練,何必來自己這小小後院耍威風。
一劈,一抹,一撩……
每個動作都乾淨利落,刀鋒在空氣中發出錚錚之聲,連帶着也把沈嬌的心嚇得一跳一跳。
畢竟這滿院子花草可經不住他的凜凜刀風啊!
季衡收了刀看向沈嬌,只見她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心下不由得升起幾分得意。
看來那肖娘子說的應多多展現男性陽剛之氣這個法子果然管用!只不過院子小了些,行動間難免束手束腳。
沈嬌見他收了手,不由得長鬆一口氣,連眼神也比平時真摯了許多,讚道:「夫君實在好功夫。」
剛纔還在嫌棄場地太小的季衡聞言立馬覺得自己又可以了,他心想:若是能讓嬌嬌歡喜,以後再來幾次也是使得的。
不知剩下花草的命運因自己一句話就被季衡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嬌依然笑容燦爛。
「以前聽岳父說,夫人對劍術也有涉獵……不如?」
看到那地上散落的粉白花瓣,沈嬌忙搖頭:「妾那三腳貓功夫還是算了吧。時候也不早了,將軍還是早些洗漱入宮吧。」
季衡只當她在害羞,就不再堅持。加之昨日宮中確實也派人傳來消息,說是皇上今日邀他有要事相商,便匆匆梳洗一番進宮去了。
……
這一會兒柔情蜜意,一會兒威猛陽剛。
肯定有貓膩!沈嬌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後開始思考近幾日所發生的事。
所有的怪事都發生在一個時間節點後……
肖娘子進府!
如此說來再想之前的事兒沈嬌便咂巴出味兒來了。
這就是怕自己爲難他的心上人,所以給完甜棗又打一棍示警呀,她猛地一拍桌子,感覺自己抓到了背後真相。
翠雯被沈嬌猝不及防的拍桌嚇得一抖,不解道:「夫人這是怎麼了?」
卻見沈嬌回頭看她,挺胸抬頭,一副萬事盡在把握中的樣子:「咱們去客房拜訪肖娘子。」
……
肖娘子一邊給沈嬌倒茶,一邊笑道:「不知夫人今兒來,早知該將昨日我在三味記買的點心留些給夫人做茶點。」
沈嬌喝了口茶水,搖頭說:「不妨事兒。三味記的點心做得是好,裏頭許多喫食都是我們京裏未曾見過的外來樣式。肖妹妹要是喜歡,下次我讓人買了送一份兒送到這兒來。」
「那可算是便宜了我肚裏的饞蟲!」肖夫人痛痛快快地應了,說完還不忘贊句,「這皇城根下果然不同,昨日我去街上溜達實在是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或許是因爲邊城那兒的風俗不同,沈嬌覺得她說話時的派頭與京中扭捏作態的貴婦全然不同,性子豪爽且講話不繞彎子,心下便喜歡了幾分。
不過今天自己卻不是爲了來討論京中的喫食和鋪子,沈嬌牢記此次目的,試探着開口:「嗯,今日……」
沈嬌躊躇着不知如何繼續說,雖說自己是當家主母,可這倆人的感情問題實在有些複雜,讓人一時不曉得從何問起。
難道要單刀直入地問她與季衡打算拿這腹中的娃娃怎麼辦?畢竟不是將軍親生骨血,若將孩子入了族譜豈不是有些荒唐。
沈嬌雖有些怕季衡,但在大事上還是拎得很清。
這事兒,不能讓。
但如果不給面前的肖娘子一個妥善安置,照季衡這幾天的折騰勁兒定是不會罷休。而且自己心裏其實也不介意抬了她過門的。
哎呀!你說這本來多簡單的事兒,怎麼偏生中間多了個娃娃呢?還不是季衡他自己的!
造孽呀……
她苦惱地思索着,指甲忍不住輕輕在裙上颳着。
肖娘子注意到沈嬌無處安放的手指便主動說道:「夫人今日來可是有事?」
有事有事!自然是有事!
既然對方起了這個話頭自己便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沈嬌定了主意,然後衝身邊的翠雯使了個眼色。
原來翠雯見她上次與肖娘子談話後神色恍惚好些天,這次說什麼也要到屋裏陪着她。
翠雯立刻就明白了沈嬌的意思,她生怕自己離開後沈嬌喫虧,忍不住開口想勸:「夫人……」
「乖翠雯,你且先出去。我與肖娘子要說些私房話。」
雖心中不願但翠雯也不想違了沈嬌的意思,她面色不善地看了肖娘子一眼,臨出門前還揚聲道:「夫人,我就守在門口,你有事就喊我。」
被白了一眼的肖娘子依舊淡定地爲沈嬌續上一杯茶,等着她開口。
「肖娘子可與將軍討論過下一步該怎麼辦?」
肖娘子不明所以:「夫人所謂何事?」
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樣,沈嬌覺得自己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身處風暴中心的主角都不以爲意,自己還得成天爲他們想破腦殼。
沈嬌恨鐵不成鋼地開口:「就是妹妹與將軍二人之間的事呀,你腹中懷着其他人的孩子怎麼正經抬你入門呢?」
豈料聽到她這番苦口婆心的肖娘子卻忽然笑得花枝亂顫,差點笑出打鳴聲,弄得沈嬌半天摸不着頭腦,直催道:「你別笑呀,我說正事呢!」
肖娘子抹去眼角笑出的淚花,身子起伏不定,她憋着笑斷斷續續地說:「夫人,誰說我要嫁與將軍了?」
什麼意思?名分也不要了?沈嬌歪着腦袋想不出緣由。
看她一臉嬌憨樣,肖娘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沈嬌紅潤的臉頰:「夫人放心,我與將軍並無男女之情。這將軍呀,全是您一人的。」
我一人的!?
沈嬌現在只覺得腦子亂得很,一時也沒注意到肖娘子的動作。
她就想不明白了,之前明明說得好好的,怎麼說變就變了呢?
想到最近怪異的季衡與他的兇樣,沈嬌苦着臉開口:「別呀,妹妹你不然再考慮考慮?」
聽完肖娘子解釋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沈嬌才發現自己鬧了個大烏龍。
她紅着臉嘟嘟囔囔:「那你怎不早些與我講。」
說到底還是都怪季衡!沈嬌在小本本上又給季衡記了好幾筆。
其罪之一,要不是他一聲不吭便帶了個懷孕的婦人回府,事後也不曾解釋半分,自己也不會想岔。
其二若不是他近日總做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舉動,自己也不會冒冒失失地找上門來。
最後搞得場面如此尷尬,沈嬌暗自腹誹。
可既然不是爲了給肖娘子討個名分……那季衡最近是撞了哪門子邪?
問題兜兜轉轉又重新回到原點,她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就算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這個中緣由。
總不會是在討好自己吧?可這世上哪有這樣討好人的!
將人畫成毛毛蟲似的大粗眉,半夜吹風導致自己染上風寒,又或是拿着大刀將自己喜歡的花草砍得七零八落。
一樁樁一件件,說是捉弄人,沈嬌倒還能信上幾分。
男人心,海底針呀。
「夫人可是在想將軍的事?」肖娘子看她一臉糾結懵懂的樣子,便忍不住開口想推他倆一把。
畢竟居住在府中的這些天她算是徹底看透了,這夫妻倆就是一個憨一個傻——絕配。
被看穿心思的沈嬌驚訝地抬眼:「肖娘子怎知?」
肖娘子用手指在沈嬌面前畫了個圓,慢悠悠地答道:「這不全寫在夫人臉上了嘛!」
這麼明顯嗎…...
她抿了抿粉脣:「我覺得……將軍近日行爲有些怪異。」
或許是感到對方沒有惡意,再加上這些疑問確實憋在腹中好些天,沈嬌當下抓到聽衆便完全不設防地倒豆子般將這幾日所發生的事一一說與肖娘子聽。
沈嬌描述起一件事來很可愛,除了普通的敘述外她還特地配了動作去還原當時的場景。
比如當說到早晨季衡耍刀時,她便也學着對方的模樣板着張俏臉,抬手在空氣中像模像樣地揮了揮,這樣子倒把肖娘子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
偏她自己卻不知,只當對方在笑話自己。沈嬌老大不樂意地瞥了肖娘子一眼:「妹妹快別笑了,我正愁得慌呢。」
「好好好好。」肖娘子只得收了笑容,連聲應道。
肖娘子挪了挪凳子,與沈嬌坐得近了些,柔聲說:「夫人可曾想過,將軍這是在向您示好呢?」
示好?
沈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夫人這是何意?」肖娘子看不懂這是肯定還是否定,只好再次追問。
沈嬌軟軟糯糯地開口:「哪有人這般示好的!」語氣中還藏着些許埋怨。
這下倒是輪到肖娘子無言了,畢竟連作爲將軍大人背後軍師的她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兒呀!
自己就差拿着滿分答卷貼將軍臉上了,誰知對方竟能輕鬆繞過所有正確答案直通失敗,實在是天賦異稟。
一般男人自是不懂如何畫眉,所以只需隨意描幾下表表心意也就夠了。
最重要的是在描眉過程中二人之間流轉的曖昧氣氛,哪用得着那麼實誠地在人眉上畫了兩條蟲。
而賞月就更別提了,叫下人在院裏擺上幾碟小食並一壺果酒,二人花前月下,酒不醉人人自醉。
任誰想破天了也想不到,還會有人會抱着自己媳婦兒直衝屋頂飛…...
這是打算幹嗎?上天嗎?
雖然肖娘子也覺得這些事槽點滿滿,可畢竟受人之託,總得爲他找補幾句:「將軍畢竟是個糙漢子,怕是好心做了錯事。但我瞧着將軍確是喜歡夫人喜歡得緊。」
喜歡自己?那個總對自己板着臉兇巴巴的季衡?
沈嬌心下對這個說法不以爲然,但她並沒有出言反駁,只看向肖娘子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觀上回夫人一進書房,將軍的眼睛便再也沒從您身上挪開過。」肖娘子舉了個例子。
可沈嬌當時只顧着低頭玩手指,哪能注意到這些細節。
見此招無用的肖娘子乾脆直白地挑明心中疑惑:「夫人爲何這般怕將軍?他可是您的夫君。」
這問題沈嬌會答,她正視對方的眼睛很認真地回覆:「他很兇。」
「將軍那是有威嚴,不然如何御下帶兵打仗呢?可我想對夫人他定是不會兇的。」肖娘子啼笑皆非。
「可他……」
可他就是對我很兇,還總弄得我很疼啊……沈嬌在心裏委屈。但這些事兒她又不好意思對着外人說出口,嘴脣動了幾下重新把話吞了回去。
尚在等下文的肖娘子驚奇地發現面前低着腦袋的沈嬌面上忽然與煮熟的蝦似的——紅透了。
見狀肖娘子也不敢將她逼得太緊,只好快些收場:「好好好,咱們不提這事了。耳聽爲虛,夫人以後多注意些便能知道了。」
沈嬌紅着耳朵重重地點了點頭。
「有個能掛念的人真好。」見沈嬌一副羞答答的模樣,肖娘子不由得撐着下巴笑。
只那語氣輕飄飄的,若不傾耳細聽更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沈嬌立馬想到剛纔肖娘子提到她丈夫在這次邊城一戰中因公殉職,便收了自己那小女兒情緒輕輕地握住對方的手。
「如果當時……」肖娘子聲音低低的,似是在喃喃細語。
沈嬌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語言在這時顯得有些蒼白,只能將攥她手的力道加重幾分,希望能給對方些許力量和溫暖。
「如果我當時攔着他,現在也能有個掛念的人了……是吧?」
肖娘子的眼睛笑着笑着卻慢慢流出淚來,豆大的淚珠不斷滾落,她紅着眼眶道:「我該攔住他的。」
「莫哭。」沈嬌心軟見不得人哭,忙拿出帕子爲她拭淚,那眼淚啪地滴在手背竟有些燙手。
她又伸手抱住肖娘子,輕輕地拍着對方的後背安慰,心下嘆氣:這肖娘子也是難。年紀輕輕丈夫便去了,家中又無其他親人可依靠,眼下肚中還揣着一個小的……
沈嬌的肩膀處衣料早被眼淚浸溼,她似是毫無所覺般繼續爲肖娘子拍着背,一邊哼起幼時母親給自己唱過的旋律。
肖娘子的抽泣逐漸止住了,她靠着沈嬌,聲音有些沙啞:「是我對不起他……」
停止哭泣的肖娘子也慢慢回過神來,回過神的她忙鬆開沈嬌,拿出帕子擦了臉上的淚痕,端出笑:「我這自懷孕後便有些情緒失常,倒叫夫人看笑話了。」
沈嬌沒回應,只深深地看着肖娘子的眼睛。這是肖娘子第一次見她表情如此嚴肅,那雙平日裏盛滿笑意的杏眼此刻沒有情緒。
「會好起來的。」肖娘子聽見沈嬌認真地對自己說道。
因肖娘子精神不好,沈嬌對她囑咐了幾句便起身走了。
倒是守在門口的翠雯聽着屋裏這啜泣聲與歌聲心裏急得撓心撓肺。
後來見沈嬌出來時衣服微亂,眼角略紅的模樣更是鉚足了勁兒想着去教訓屋裏的肖娘子一頓,豈料對方坐在屋裏的模樣比沈嬌更狼狽幾分,一時也拿不準情況。
這是自家夫人贏了?翠雯呆呆地想着。
主僕二人走後,肖娘子看着空蕩的房間,輕輕飲了口杯中的涼茶。茶葉微苦的味道從舌尖竄到心頭,她垂了眼看着自己的肚子,低低地開口:「我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想你……」
那邊沈嬌與翠雯正走在回後院的路上,看着沈嬌悶悶不樂的樣子,翠雯心中大罵那肖娘子:每次主子見到她後都不開心,真是個不安分的傢伙!
「翠雯。」一直沒有講話的沈嬌忽然開口。
翠雯忙應:「夫人,怎麼了?」
「我想孃親了……」
十一
在沈嬌6歲時,沈國公夫人因病去世了。
雖人們總說孩子年紀小不記事兒,但沈嬌至今仍能清晰地記起她的音容笑貌。
沈嬌小時候皮起來比男孩還瘋,用沈國公的話講,那就是「生了個小潑猴」。
每次在外頭調皮搗蛋後,沈嬌便會回屋衝着孃親撒嬌,意圖矇混過關,瞧着眼前和小糰子似的孩子,沈國公夫人點了點小女兒的鼻尖假意埋怨:「嬌嬌這般調皮,以後看哪個夫婿肯要你。」
當時自己說了什麼?沈嬌恍惚地想着。
是了,聞言她便耍賴般地鑽進孃親懷裏,笑嘻嘻道:「那嬌嬌便不嫁人了,整日都陪在孃親身邊可好?」
孃親故作驚訝:「那我可記下了,嬌嬌長大後可別哭鼻子反悔哦!」
可沒想到最後提前反悔的人卻是孃親自己…...
不知從何時開始,孃親出門的次數漸漸變少。她不會再陪着沈嬌一起在院內種花,也沒了力氣再哼那睡前小曲兒,那張圓潤的臉也消瘦了幾分。
只要嬌嬌乖乖的,孃親就能好起來。
小沈嬌在心中牢牢記着大人們與自己說的這話,她忍住玩心不再胡鬧。那段時間她每天向沈國公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孃親好些了嗎?」
沈國公瞧着她滿是希冀的小臉略微不忍地揉了揉她的頭:「嬌嬌乖乖的,孃親便會好。」
國公府裏每個人心裏都明白,只是一碰上沈嬌那雙清澈的眼睛就又把心裏話藏了回去。
小翠雯比小沈嬌大上幾歲,她看着身邊正託着下巴坐在窗口乖巧等待的沈嬌不由得在心中嘆了口氣:聽阿孃講,國公夫人這次怕是不會好了。
果不其然,沈國公夫人最後還是沒熬過去。
沈嬌還清晰地記得孃親臨走那天,整個京城都灰濛濛的飄着雨,她隨父親走進正院一邊懵懂地問道:「是孃親好了嗎?她可以下牀與嬌嬌玩了嗎?」
沈國公沒說話,只是平常挺拔的背影看上去駝了些。小沈嬌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恨不得轉身便跑出院子,只是沈國公牢牢攥住了她的小手,拉着她一步一步走進屋內。
她心有所感卻不願面對,眼淚掉得比天上飄來的雨滴都大。
「嬌嬌莫哭,一切會好起來的。」這是沈國公夫人留給沈嬌的最後一句話。
「夫人……」翠雯擔憂地開口,她伴沈嬌一塊兒長大,自是知道已故沈國公夫人在她心中的位置。
沈國公夫人去世後,沈嬌大哭大鬧了幾場,直到喪禮過後才逐漸被家人穩定住情緒,只是人卻變得懶洋洋的,沒有以前活潑愛鬧了。
沈嬌從回憶中抽身,她搖了搖頭,給了翠雯一個放心的表情。
她忘了是誰和自己說過這麼一番話:人的一生有兩次死亡。第一次是肉身消亡,第二次則是記憶消亡。
只要自己永遠記着,孃親便會一直在的吧。
……
經過上次的交心攀談,沈嬌與肖娘子的關係也逐漸親密不少,幾次交往後知她原叫柳敏,後來嫁了人便隨了夫姓,日常鄰里大家都喊她肖娘子。
不過翠雯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待見她,每次看肖娘子的眼神都像是提防着老鷹來做壞的大母雞。
「翠雯,快把昨日差人買的三味記的點心擺上碟端來。」沈嬌催促道。
原來是沈嬌邀了肖娘子午後來自己房中挑新得的花樣子。她聽肖娘子近日正準備爲腹中孩兒繡制小衣服,便尋了些京中流行的刺繡花樣與她分享。
「夫人對肖娘子可是疼得緊,若那不知道的還真以爲她是夫人的親妹妹了呢。」翠雯見她這樣心裏有些不樂意。
沈嬌瞅了她一眼道:「你在那兒嘰嘰咕咕說什麼呢。來者是客,你別總對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翠雯沒法兒,只好去吩咐底下侍女將點心與茶水準備好送進裏屋,一面心裏卻想着:您把人家當客,人卻指不定在心裏憋着什麼壞呢。
當下面的人將東西備妥送來時肖娘子也到了,沈嬌笑着招呼她:「你可趕巧了,快來嚐嚐我新買的點心。」
肖娘子坐下後很捧場地拈了塊嚐了嚐,讚道:「果然好喫!」
沈嬌將桌上盛着紅棗甜湯的白瓷碗往肖娘子處推了推,自己則慢慢地開始煮起白茶。
她一邊煮茶一邊說道:「是吧?聽說是三味記新出的樣式。這將藤蘿花做成點心餡兒,我倒是第一次見着。」
「聽說雲國的人常以鮮花制點心或是入菜。」肖娘子道。
沈嬌面上有些驚奇,忍不住開口誇肖娘子:「是我孤陋寡聞了。妹妹住在邊城,想來知道的東西也比我多些。」
肖娘子只笑笑沒應聲,轉了個話題說道:「夫人自見我第一面開始就喊我妹妹,卻不知夫人今年多大?」
其實說起來沈嬌比肖娘子還小了幾個月。但她從小在家裏就是年紀最小的那個,眼見好不容易府中來個新人便總想要着翻身過一把姐姐癮,一見面就不斷「妹妹」地喊着。
她被茶水嗆得咳了咳:「總歸……總歸是比你大上些天的!你只安心喊我姐姐便是了!」然後在肖娘子滿是懷疑的目光下強行岔開話題討論起了桌上的刺繡花樣。
若是說了年紀發現自己比對方小,又變成最小的妹妹了,沈嬌很得意自己的應變之快,豈不知肖娘子早在與自己屋裏侍女聊天時便知道了她的年紀,只不過今天故意開口逗她罷了。
肖娘子笑着沒戳破她,倆人繼續聊着。
正說着話,肖娘子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與她玩笑道:「上次我與夫人說的事,夫人可有留意?」
沈嬌佯作不懂:「妹妹指的何事,我不大明白。」
肖娘子見她眼神躲閃怎會不知其意,便也不挑明只在一旁捂了嘴笑。
她假裝沒看見,伸手拿了肖娘子正在繡的肚兜來瞧,見她做的活計鮮亮就禁不住讚道:「妹妹繡得真好。」一面忍不住手癢癢想動手繡上幾針。
肖娘子忙攔下她,笑道:「夫人若是想繡,便趕緊與將軍生個娃娃吧。」畢竟對方身份尊貴,怎好勞動她爲自己娃娃繡東西,
誒,這話題怎麼還就沒完了?
沈嬌微紅了臉笑罵道:「你就自個兒繡去吧,我可不樂意繡你的東西!倒是你身上什麼味兒,聞着怪香的。」說着她往肖娘子身上嗅了嗅,只覺得有股子淡淡的清甜香氣,這味道雖香卻不甜膩。
「是我用乾花乾草製成的香囊,夫人若是喜歡,等會兒讓人去我屋裏拿個過來。」
沈嬌沒有推辭,美滋滋地笑道:「好呀。」滿足得像是拿了糖果的孩童一樣。
翠雯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二人。
沈嬌面帶笑靨,黑白分明的杏眼中亮晶晶似閃着光,她正抑揚頓挫地說着近日在話本子上看到的有趣段落。
肖娘子手上繡着肚兜偶爾停下動作抬頭淺笑盈盈地看着沈嬌。
午後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灑在廳內,將屋內地上的影子漸漸拉長。
池塘的流水聲和屋裏的煮茶聲相襯,庭院裏的鳥鳴聲與室內的嬉笑聲相伴。
這會兒子翠雯看着這肖娘子倒是不那麼可惡了。
十二
眼瞧着夕陽已近西下,肖娘子從沈嬌準備的刺繡花樣中挑了幾張喜歡的便準備回屋去了。
倒是好久沒與人聊得如此投機的沈嬌有些意猶未盡,臨走前還抓着肖娘子想留她一道喫晚飯。
肖夫人聞言卻笑了:「那待會兒將軍回來可不得對我氣得牙癢癢,我可不想做那不識趣的人。」
「他近日忙着呢!哪有空回來喫飯,你便留下吧~」沈嬌握着她的手軟軟地搖了搖。
她自小朋友就不多,早先是因爲太皮了女孩子們不願同她玩兒,後來是太懶了不願出門活動。
沈嬌倒是有兩個在女學認識的閨中密友,一個是魏中書家嫡女魏思妍,另一個則是永康伯府家次女寧蓉。可如今魏思妍嫁去了外地,寧蓉隨着丈夫去地方上任了,三人一年到頭也見不着幾次,搞得沈嬌有時想聊天也找不到人。
翠雯倒是樂意聽她嘮叨,可她對沈嬌太寵了些,不論對方說了什麼都無腦認同,弄得沈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面對沈嬌的邀請,肖夫人只再三搖頭說如此太過叨擾,還是早些回屋的好。
話已至此,沈嬌也不好再強留,只能與肖娘子約好過兩天再一道去茶樓聽曲兒。待肖娘子離了院子,她又坐在廳裏開始發起愣來。
盯着茶碗中升起的嫋嫋霧氣,沈嬌腦海中忽然響起適才肖娘子說的話:「上次我與夫人說的事,夫人可有留意?」
她自然心知肖娘子指的是自己與將軍二人之間的事兒。經由肖娘子的幾次旁敲側擊,沈嬌雖口中說着不信,可每逢夫妻二人相處之時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便總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季衡。
從前沈嬌對季衡避之還不及呢,更別提靜下心去觀察對方了。如今在旁仔細看着,便逐漸發現了許多曾經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季衡平日聲音渾厚洪亮,可每次與她說話時便會刻意放低音量。這看着與大老虎一般兇狠的男人,眼神在遇到自己時竟軟得不像話……反倒像個大貓。
沈嬌腦子不傻,只是對情事方面有些遲鈍,幾番觀察後也隱約察覺了季衡的心意。
當意識到這點時沈嬌心中又羞又慌,心想:難怪之前在家時總是隔三岔五往院裏捎來首飾、喫食,可每次她問季衡時對方卻老含糊其辭,說是旁人送的,讓沈嬌只管收下就是了。
自己當時竟也信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旁人」,動不動就給你送這些女孩喜愛的物件。
「呸,騙子。」沈嬌小聲啐道。
但說實話她從沒想過季衡竟會對自己動情,記憶中二人早先並無交集,只因一道聖旨就結爲夫妻。
出閣那日沈嬌聽着旁邊的喜娘在一邊不斷念叨着這位威武將軍的豐功偉績,心想若對方與自己投緣倒還好,若是不投緣乾脆便找個機會和離了,自己一個人逍遙快活也挺好。
本朝對女子管束不嚴,寡婦再嫁、夫妻和離皆是常事,聽說當今聖上的姐姐順寧公主與駙馬和離後還養了幾個白白嫩嫩的面首在府上呢。
誰料他們倆人的情況是哪邊兒都靠不上,因爲季衡婚後沒多久就因邊境動盪帶兵出征了,中途只偶爾回來了幾次,有時候可能還一直埋在書房理事兒,連喫喝也在那兒解決了,因此二人好好相處的次數用手指頭也能掰扯清楚。
此次還是因偷襲巧勝敵軍一籌讓他們不得不暫且收兵,季衡才能緩下口氣帶兵回京。
二人明明還不熟悉,他是怎麼喜歡上自己的呢?
思緒萬千的沈嬌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夫人」瞬間驚醒,原來是肖娘子託了屋裏的侍女來送香囊。
她下意識碰了碰手邊的茶碗,卻發現茶湯早已涼透。沈嬌便乾脆讓人撤了桌上的東西,而後拿起肖娘子送來的香囊仔細端詳着。
藕粉色的香囊上雙面都繡了兩隻彩蝶,樣式簡單但針腳細密,一看便知做這香囊之人女工甚佳。
沈嬌湊近看後不由得嘆道:「這繡法兒倒是少見得很。」原來如今京中多以平繡、鎖繡、整金秀爲主,少有人將這種纏線繡法融入其中。
氣味也是別緻得很,醉人的花香中又帶着幾絲草木的清鮮香,不至於過分甜膩。
她輕輕嗅了嗅,卻發現自己只能勉強辨出一兩種香味來。這倒是激起了沈嬌的好奇心,她想下次一定要揪着肖娘子好好問個清楚纔是。
「夫人,飯擺齊了。」翠雯進屋說道。
沈嬌聞言便將香囊放在桌上揚聲應了句:「就來。」
成婚後季衡因常駐邊關家中只留沈嬌一人,她嫌正廳空蕩冷清便叫小廚房把飯食擺在自己院內廂房中,只有季衡在家用飯時二人才在府中正廳用膳。
快入夏的京城有些悶熱,沈嬌便讓翠雯叫人把飯擺在小院內,反正季衡近兩日忙於公事也沒空回府一道用飯。
來到院子裏的沈嬌腳步頓了頓,原來季衡竟不知何時一聲不吭地回府了,現在正坐在石桌旁看着自己。
她想到剛纔思索的事兒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紅,開口時竟有些結巴:「將……將軍怎麼回……回來了?」
季衡自是不知她心中如亂麻似的少女心緒,只覺得看着她撲紅的小臉有些可愛,這幾日的疲勞也不知不覺掃去了幾分,竟有心與她開起了玩笑:「回……回了,不可嗎?」
以前怎沒發現這傢伙這麼不要臉呢,沈嬌瞪了他一眼,可對方非但沒收斂,眼角的笑意還愈發深了些。
在季衡眼中,沈嬌現在就跟一隻弓着背、露着爪虛張聲勢的小奶貓似的。板着張小臉,瞪着眼裝作兇狠,但一開口卻是軟綿綿的一聲「喵~」。
可愛,想抱!季衡覺得自己有些心癢。
十三
一時不知如何回懟的沈嬌吸了口氣,在心中默唸:食物這般美,我卻如此躁,這樣不好不好…...然後無視季衡開始埋頭喫起飯來。
絲毫不知自己已被夫人打上「不要臉」標籤的季衡一邊夾菜一邊看着身側的沈嬌。她喫飯很是秀氣,每次只夾一點,在口中細細嚼過後才肯嚥下。
難怪總是這麼一副長不大的模樣,這樣小鳥啄食般如何能喫飽呢!季衡眸色微深,手中夾着菜的筷子不由得拐了個彎兒,不斷衝沈嬌面前的菜碟攻去。
外酥裏嫩的葫蘆雞,來一塊;清甜爽口的炒菠稜,來幾葉;酸甜可口的糖醋鯉魚,也來上幾筷子。
還在細嚼慢嚥的沈嬌看着季衡的那雙筷子在眼前不斷出現、消失,直到用食物將自己的菜碟堆得滿滿的。
她心中有幾分無語:這是夾菜還是養豬呢?
不過光這樣沈嬌也就忍了,畢竟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她遂低頭乖巧地喫起季衡夾到盤中的菜來。
專心喫東西的沈嬌沒注意到季衡面上閃過的一絲欣慰。他看着沈嬌聽話喫飯的樣子心中大受鼓勵,於是意猶未盡地又盛了碗鱖魚肉羹,並把放胡餅的盤子往她那兒推了推。
大兄弟,這你就過分了哈!
看着眼前遠超自己能力的食物量,沈嬌終於怒了,她趕緊吞下口中的雞肉連名帶姓地喊他:「季衡!」
對着怒目而視的沈嬌,季衡嘴角卻微微上揚了幾分,他朗聲道:「在呢!夫人可否再喊一聲?」
沈嬌平日裏極少喚他名字,總是很客套地喊着「將軍」或「夫君」。
季衡對這一點早已有意見,總覺得倆人顯得不夠親暱,只是礙於對方臉皮薄,還有二人相處時間較少,所以沒有提出。
這一聲「季衡」被嬌嬌喊得可真好聽,他美滋滋地沉浸在稱謂變換的快樂中,絲毫沒注意到對方語氣裏隱藏的埋怨。
季衡與她湊近了些,低聲道:「嬌嬌再喚一聲我的名字?」
這真是…...對牛彈琴、雞同鴨講、無法溝通!沈嬌剛剛還炸起的毛瞬間塌了下來,她兇巴巴地回道:「喫飯!」
請求沒被滿足的季衡只好退回去打算繼續自己的投食大業,卻不料他剛拿起筷子沈嬌就趕緊補了句:「不許再給我夾菜了!」
季衡不得不收回手,用不贊成的眼神看向她:「多喫些好。」
「將軍自己請多喫些吧!」沈嬌在內心呵呵,面上擠出一個虛假的微笑送給他。
…...
撐。
被投餵過多的後遺症就是沈嬌飯後坐在廳裏直不起腰來,只能揉着肚子消食兒。
翠雯看着她的模樣忍不住在一旁嘴快道:「將軍您是男人,怎麼能以自己的食量來要求夫人呢?」一邊忙遞了盞山楂茶給沈嬌消食兒。
沈嬌覺得自己喫得太多,連腦子都暈暈沉沉起來,她擺了擺手:「我可喝不下這個。」
沒法兒,翠雯只得將茶放在桌上讓她待會兒記着喝。
此時季衡心中倒是湧上幾絲愧疚感來,他用眼神屏退左右侍候的人,然後自己上前給沈嬌揉起肚子來。
沈嬌也沒推辭,閉着眼迷迷糊糊地指揮:「上面些……就是這兒,揉輕點。」像是一隻被揉着肚皮的貓,面上無比愜意,喉嚨裏還不忘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
他手下的動作更輕了幾分,暖呼呼的大掌不緊不慢地隔着布料在沈嬌的肚子上輕揉,讓她覺得胃裏總算是舒服了些。
「嬌嬌,這是…...?」
當沈嬌覺得自己都快睡着時,忽然聽見季衡這般問道。她抬起一點眼皮,看見對方正好奇地用左手拿起桌上的香囊,低頭望進她的眸中溫柔地開口:「送我的?」
「不,那是…...肖娘子送我的。」後知後覺的沈嬌忙伸手去拿香囊。
季衡聞言擰眉,他又細細地看了幾眼手中的東西,面上明顯帶了不悅:「她送你這做什麼?」然後便把東西丟進自己袖中,語氣強硬道:「不許收。」
這哪行呀?肖娘子的一番好意他說丟就要丟!
不情願的沈嬌正欲抬頭與他辯個是非,下一秒,季衡火熱的呼吸便撲在她面上,軟軟的脣印在她脣上。
大老虎的親吻居然是甜甜的.....沈嬌發現自己腦海中第一個竄出的想法竟是這個。
她微紅了臉,身子想往椅背處縮,季衡卻不讓她跑,一隻手摁住她的後腦勺將二人的前額緊貼:「嬌嬌,你總想着跑。」
他的話語間流出絲絲無奈。
這兩年與雲國相鄰的邊境不大安穩,季衡身爲當今聖上身邊紅人怎能不身先士卒?只是二人因此好好相處的時間也變得極少,可這丫頭在府內非但不覺委屈反倒還挺自得其樂。
好不容易自己在家,還總躲着自己,像是生怕自己一口吃了她似的。
如果此刻沈嬌能聽到季衡的心聲,她非要瞪大眼睛駁上一句:「可不是嗎?!」
但她現在卻只能傻呆呆地與對方四目相對,距離近到能看見他眼瞳的顏色,那一顆心在此時更是沒了節奏地胡亂蹦着。
「傻嬌嬌。」季衡輕輕地喊她,心中卻想着:這次,不會讓你再逃了。
夜色愈深,情意漸濃。連窗外天空中偷窺的星子都羞到忍不住扯了幾縷黑紗遮眼。
……
第二天,沈嬌有氣無力地歪在榻上,感覺自己和被擰乾的帕子一樣——一滴都沒有了!
這季衡定是哪方精怪轉世了,不然怎麼每次他都跟個沒事人似的,而自己卻累得不行。
她正胡亂想着,卻聽見有人來報:「夫人,老夫人來了,正在前廳坐着。」
什麼情況?
底下人說的老夫人是指季衡的母親,鎮國將軍府的正房夫人。
季衡祖上因在開國時立下汗馬功勞故被冊封爲鎮國將軍,爵位世襲。不過若是後輩沒有立下功勞,本朝的爵位都是逐代遞減的。
季家先祖驚豔才絕卻不料他的後代沒能好好守住這份基業,到季衡父親這輩「鎮國將軍」基本只算是個名頭擺設了,再往下兩輩這個爵位可能也不復存在了。
鎮國將軍家府上大房與二房爭鬥的那些事兒,京城的貴人圈子裏基本都知曉,沈嬌在閨中時也聽人說了幾耳朵。
說是鎮國將軍在老夫人生下季衡後便抬了她的堂妹做二房。因那二房會來事兒,將老將軍哄的是服服帖帖,枕邊風吹久了老將軍對二房所出的次子不由得更爲看重一些。
老夫人是個要強的,怎能容忍她人將自己的地位越了去?於是倆房便總是掐個不停,中途也鬧出過幾場笑話,京城裏的人總在背後議論老將軍「治家不嚴」。
聽聞季衡當時正是因爲厭惡家中爭鬥主動入了軍營,誰料竟讓他自己闖出一番成就。
後來他憑藉着幾場重要戰役助今上坐穩了太子之位,待登基之後便立馬被冊封爲威武將軍,並賜府邸一座。
平素老夫人極少會來威武將軍府上,今兒卻不知是爲了何事。
不過沈嬌一時也顧不上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趕緊起身讓翠雯幫自己整理整理,出門便往花廳去了。
十四
當沈嬌走進花廳時,便看見鎮國將軍夫人正端坐在椅上喫茶。
說來鎮國將軍夫人也不過40多歲,再加上保養得宜,所以看着不顯老氣。只見她頭綰高髻,頂戴珠翠,身披寶藍色妝花褙子,下着月白色長裙。
她坐在廳內,背脊挺得極直。鳳眼濃眉,看不出情緒的面上帶着幾分凜人的威嚴。
沈嬌快走幾步上前行了個萬福禮,笑道:「不知今日母親來,未曾出門迎接是兒媳失禮了。」
座上的鎮國將軍夫人低頭撥弄着茶盞未說話,卻在沈嬌正打算尋個位置坐下的時候咳嗽了一聲。
她本想給自己立立威,此時見沈嬌自顧自地就要坐下便冷冷地開口道:「你平日不來鎮國將軍府請安也就罷了,而今竟連如何侍奉婆母都不知了嗎?」
沈嬌的動作頓了頓,面上卻不見氣惱,裙襬在椅子上畫了個圈便離開了。她走到鎮國將軍夫人身側順手爲其接過茶盞放到桌上,應和着:「母親說的極是。」
她平時總把自己鎖在這後院裏,懶得出去交際活動。再加上季衡與他母親也不甚親厚的模樣,所以二人確實不怎麼往鎮國將軍府上跑。
這會兒聽話些也是應該的,沈嬌在心中這麼認爲。
再加上因她自小喪母,雖說鎮國將軍夫人與沈國公夫人完全不是一個類型,但沈嬌也很樂意讓着她,不去爭這一時之氣。
畢竟她覺得鎮國將軍夫人事實上也不是什麼壞婆婆,只是愛面子老想壓人一頭罷了。如果對方早有整治自己的想法,沈嬌哪能平時過得如此瀟灑自在?
瞧着身邊一臉乖巧,自己說啥都點頭附和的沈嬌,鎮國將軍夫人心中反而有些不得勁兒了,她在家裏與二房還有老將軍鬥慣了,平時言語中都是夾槍帶棒的,哪有過這麼和諧的景象。
老夫人覺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刀砍在豆腐上一樣——沒勁兒得很。
她從小便爭強好勝,喜歡在人羣裏拔尖兒,什麼東西都要跟人鬥上幾分,辯上幾句。可現在對方不僅對她的挑釁毫無所感,兩相對比下,自己反倒被襯成了無故刁難兒媳的婆婆。
鎮國將軍夫人沒好氣地說:「坐下坐下,你一個將軍夫人,哪輪得到你來做這端茶送水的活兒?弄得活像是我在刁難你似的。」
沈嬌順從地坐下,一邊眼睛亮亮地看着對方,心中愈發肯定了自家婆母內心其實是個溫柔女人這一事實。
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呀!沈嬌在心中嘆道。
鎮國將軍夫人見她這樣,不由得心說:這明明自己是來上門找事兒的,怎麼現在反成了給她逗樂的呢?
深感沒面子的老夫人打算給自己找回些席面,於是主動發問:「聽說衡兒近日往家裏帶了個快要生產的婦人?」
快要生產?肖娘子肚子裏那不才四個多月嘛。
沈嬌聽得懵懵的,搖頭想要解釋:「夫君是帶回了一位婦人……」
哦吼?!機會來了,看我抓到你的小辮子了吧!
老夫人頓時覺得身上又來勁兒了,立刻打斷沈嬌的話頭:「聽說你還苛待人家?」
「沒有……」她剛想辯駁幾句。
可鎮國將軍夫人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自顧自地追問:「想要去母留子?!」聲音篤定得彷彿親眼看到了一樣。
這……都什麼和什麼呀!
沈嬌無奈扶額,心中又有些想笑。但礙於長輩面子又不敢真的笑出聲來,只見她肩膀抖了抖,用帕子捂臉,遠遠看去反倒像是在拭淚。
坐在上座的鎮國將軍夫人不知沈嬌此時肚子裏早已笑到抽筋,只當是自己語氣太兇將她罵哭了。
先發制人,重新掌控住局面的老夫人見她這般不由得安撫道:「我只不過是想問一問你。畢竟現在這外頭流言四起……」
沈嬌不大出門,再加上週圍的人也不常在她面前嚼舌根,所以自然是不知道如今京城最火的一個傳聞就是:威武將軍得勝歸來竟攜一懷孕女子?將軍夫人怒髮衝冠還預備痛下殺手!
雖也有那明白事理的人或知道內情的人出來辯駁幾句,可事實哪有謠言吸引人。更別提話題中心的人是剛剛得勝回朝的威武將軍了,有什麼能比英雄背後的花邊事兒更刺激呢?
於每個人來說只不過是動一動上下嘴皮子的事兒,卻在層層添油加醋下傳得愈發離譜了起來。
鎮國公夫人深知這些流言蜚語傷人,她與二房鬥了大半輩子怎會不曉得其中心酸呢?
老夫人長長嘆了口氣:「你若真不喜她,生下孩子後將人打發去莊子上便是。總歸別讓人明面上瞧出什麼錯處來。」
這要是再不說清楚,只怕婆婆不知得想偏到何處去了。沈嬌這麼想着,完全忘了剛見肖娘子時她自己腦袋裏想的內容比這更爲狗血、誇張。
她忙開口與老夫人解釋,三言兩語將這事兒的來龍去脈都講了清楚,最後補上一句:「差不多就是這情況,肖娘子如今只是在府中做客,也給我做個玩伴。」
這謠言簡直插上翅膀就能飛啊!
老夫人聽完也有些無語,雖然她知道外頭傳的話三分真、七分假。畢竟沈嬌這柔柔弱弱的模樣想來也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自己不過是故意藉着這話頭敲打她罷了,可事實相差得也太過誇張了些。
「這般說來,那女子腹中與我兒毫無關係了?」
沈嬌堅定地點點頭,畢竟誰好端端地會往自己夫君腦門上強行堆綠帽子呀!
鎮國將軍夫人眼中竟閃過些許失落,她面色不樂地道:「那你們打算何時生孩子呀?」
這……就是個很嚴肅的問題了。
沈嬌有些尷尬地笑笑,沒回答。
老夫人見她這樣可不願意了,便厲聲道:「你二人成婚已有兩年,怎麼如今膝下仍無子嗣。我兒這偌大的將軍府以後當有誰來繼承?」
在一旁聽着不痛快的翠雯想回嘴卻被沈嬌扯了扯衣角,於是只能暗自腹誹:夫妻成婚兩年不假,可這將軍成天在外打仗。若真要是夫人冷不丁懷裏揣了一個,指不定你們還更擔心。
正當沈嬌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應答時卻聽見季衡沉聲道:「母親怎來了?」
她聽着這如天籟般的聲音,頓時覺得胸中的空氣都舒暢了幾分,忙轉頭看向來人。
季衡身上的官服還未脫,想來是剛回府就直奔這兒來了。
鎮國將軍夫人見兒子這副模樣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多半是怕自己來刁難他的娘子了。
她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在原地自言自語:「這還沒怎樣呢,就趕緊來護上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他去聖上那兒求勞什子的婚。」
聲音雖小,但也足夠讓旁邊的沈嬌聽了個分明。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開始重複着老夫人剛纔的話。
求婚?不是聖上賜婚嗎?怎又成了季衡親自去求婚了呢?
季衡逐漸走近,那道身影明明離得那麼近卻在沈嬌眼中慢慢氤氳,模糊了起來。
十五
「沒事吧?」季衡走到沈嬌旁邊問道。
他面色微冷,語氣上聽不出情緒起伏。這若放在從前沈嬌定會誤以爲自己惹他生氣了,可眼下她打量了季衡的模樣,發現對方雖表情冷淡,但一雙眼睛卻一直緊張地盯着自己。
沈嬌搖了搖頭,還未等她說什麼,一旁的鎮國將軍夫人用手輕輕撫了撫髮間的步搖往這兒瞥了眼:「能有什麼事兒?我倒是能喫了她還是怎的?」
自己怎麼生了這個不討喜的崽。瞧這有了媳婦忘了孃的模樣,倒不如當初就該生個閨女兒,老夫人心中有些後悔。
季衡沒應這話,悄悄地用右手把沈嬌攬在身後,自己則直直地迎上鎮國將軍夫人作了個輯:「母親今日怎來了?」
我怎來了?聽聽這傢伙說的是人話嗎!難道母親來兒子府上與兒媳說會兒話都需要下帖子約時間嗎?老夫人氣得直瞪他。
季衡只裝沒看見,畢竟自己母親是什麼樣兒他自然心裏清楚得很。老夫人沒什麼壞心眼兒可處處拔尖要強,見誰都非要壓上一頭。
從小他就看着母親和二房掐,和父親掐,和各種人掐。
和人比尖兒簡直成了鎮國將軍夫人的愛好和生活日常,反而對於自己生下的獨子倒不怎麼關心。
只有偶爾興起,她纔會與季衡說幾句話,但內容不外乎是讓他多努力,一定要長點兒出息,讓其他人看看這家裏到底是誰做主。
在季衡的記憶中,即使是生病也極少見到母親的身影,反倒是已逝的乳母整日陪在自己身側。
因此他與生母並不親近,厭惡這種混亂攀比的後院。故而成年後季衡沒順應家人的要求收通房,並偷偷地跑去參了軍。
適才季衡從宮中出來,打馬路過長安街上的三味記時想起玄非說最近沈嬌喜歡喫這兒的點心,便停下步子準備買些回去。
正巧在鋪子門口遇上了府中來尋他的下人,說是老夫人來了正與夫人在廳裏說話。他聞言生怕沈嬌傻乎乎地受欺負便趕緊回府了。
見今日沒法繼續聊下去的鎮國將軍夫人起了身,語氣不佳地開口:「罷了罷了。我乏了,就不擱你們倆夫妻前礙眼了。」
「我送送母親。」沈嬌忙開口,扭了身便要從季衡身後出來。
可誰知對方竟長臂一拽讓她無法動彈,沈嬌只能在原地用眼神警示對方:快撒手呀!
非是季衡不敬生母,雖說老夫人在他成長過程中不怎麼上心,但到底也有份生育之恩。
只是從小見慣了自家母親那高昂的戰鬥力,季衡自然不敢讓身邊這隻小白兔單獨與老夫人相處。
「我去吧。」他主動開口道。
鎮國將軍夫人氣得想拿桌上的茶盞砸他:「省省吧,不勞您大將軍費心了。」
這還真把自己當喫人的老妖婆了不成!看着眼前一臉尷尬的沈嬌與一副護犢子樣的季衡,老夫人覺得自己有些心塞。
還不如在府上和二房鬥有趣呢,自己好端端來這兒做甚。
雖這般想着,但鎮國將軍夫人看着二人眼中竟流出幾分笑意來。或許也是受慣了妾室穿小鞋與老將軍是非不分帶來的委屈,所以見着自己兒子長大成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人,心中難免有幾分安慰。
畢竟誰不是從年輕過來的呢?一生一世一雙人,老夫人剛出閣時自然也曾憧憬過。只是不知爲何到最後卻漸漸變了味道……到如今也說不上對錯在誰了。
老夫人收拾收拾心情便重新回自己的主戰場去了,留下夫妻二人站在大門口。
朱門前,一雙璧人攜手站着。沈嬌低頭看了看夫妻倆不知何時牽起的手,想着剛纔季衡把自己護到身後的模樣,忽然心裏甜滋滋的。
她說不清這是什麼感受,只覺得在這一瞬間滿城的花兒都開了個遍。
…...
季衡覺得今天沈嬌異常地乖,雖說平時也總是一副聽話模樣,但大多時候是因爲慫而假裝收了小爪。
可今日不同,自剛纔回屋到現在她都一直垂着腦袋不作聲,偶爾還揪着自己的手指發愣傻笑。
回裏屋換上常服後出來卻發現沈嬌還在犯傻的季衡終於忍不住了:「嬌嬌?」
這該不是被母親嚇蒙了吧,這本就不大聰明的小腦袋瓜估計得更遲鈍了,早知他就不去那什麼糕點鋪子,直接回府纔是。
沈嬌抬起粉嫩嫩的小臉看他,眼神在觸及他時明顯顫了顫,像是被風吹皺的湖:「怎麼了?」
看來當真是被嚇着了,季衡這般想着。
他想伸手揉揉她的腦袋,卻又怕弄亂了沈嬌的髮髻惹她生氣,便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
四目相對。
沈嬌避無可避,就這麼一眼望進了對方深邃的眼眸中,心跳登時亂了一拍。
爭點氣呀沈嬌!你怎麼就忽然亂了心神呢?沈嬌在心裏暗罵自己,開口說話時卻結結巴巴:「無……無事。」耳根處又悄悄紅上幾分。
看來只能徐徐誘之。
季衡若有所思地鬆開手,坐到她身側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今日與母親都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
子嗣……求娶……
依沈嬌這害臊勁兒自是不會把這原話說出來,便含含糊糊地道:「左不過是些外頭的傳言,與肖娘子有關的事兒。」
季衡狐疑地看着她在裙上不安分的手對這個說辭並不信服,但還是順着她說道:「都是些無事之人編出來的。」
沈嬌點了點頭,反而是季衡見她毫不在意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她:「如果傳聞說的全是真的,你又當如何呢?」
如果我真的又有了心儀之人,你可會難受?如果我當初真的帶了別的妾室回府,你可會傷心?
他其實是想這麼問,但話到嘴邊卻又換成了別的。
聽到這話,沈嬌微張着嘴有些驚訝地看向季衡,像是沒有料到平日裏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竟也會提出這麼孩子氣的問題。
如果真的發生了,她又當如何呢?
沈嬌想着這話時覺得腦袋裏嗡嗡地響,心裏忽然有些酸酸的。
怎的胸口還有些難受呢,自己不是正好怕他嗎?若帶了其他女人回來,那自己就抓着機會就與他和離,學着大公主瀟瀟灑灑自個兒過日子。
沈嬌心裏彆扭,說話時也不由得帶了些脾氣:「自然是得恭喜夫君府上添丁了。」
這個小沒良心的,季衡聞言有些不快,看着對方悶悶地低着頭忍不住逼問:「你不氣?」
「不氣。」她無視心中的異樣,抬頭看向他,裝作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卻不知自己的裙角早被擰成了花兒。
「好呀,好!沒想到夫人倒是賢惠得緊。」季衡被氣笑了,雖說知道對方講的都是氣話,可聽在耳中也刺耳得很,便不再與她說話甩手去了書房。
剛纔的旖旎氣氛被一掃而空。
一個完全忘了自己起初只是想關心對方套套話,一個則被對方隨口提出一個設想弄得氣鼓鼓。
感情最是麻煩,若是心中沒有惦念,無論怎樣都可一笑置之。可一旦在心裏掛上了對方的名號,便總忍不住變得患得患失。
到晚上睡覺時二人也都沒再說過一句話,沈嬌躺在牀上側頭看向背對着自己的季衡覺得有些委屈。
雖說她當時話語間有些情緒,可當時那不是話趕話嘛。季衡故意說那些話氣自己,最後反衝自己鬧起脾氣來了。
但回過神來的沈嬌心中還是帶了些愧疚,她輕輕地湊了過去從背後抱住季衡,再將腦袋靠在他的背上。
對不起哦,她在心裏輕輕地說着,然後慢慢地便靠在他背上睡着了。
感受到貼着自己的小人兒呼吸逐漸平穩,季衡的眼皮才動了動。他輕輕嘆了口氣,回身抱住沈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安靜的睡顏。
她睡着的時候多乖呀,收起了小脾氣和利爪,只甜甜地倚着自己。
其實當沈嬌靠近時季衡就感覺自己早先滿肚子的氣就已被泄得一乾二淨,只不過想藉此機會教訓她一下,讓她記得以後少說那種傻話。
有些人就是這樣,不需動用一兵一卒。只要她朝你走一步,就那一步便足以使你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十六
季衡近日很忙,每天不到卯時便出門了。所以待沈嬌醒來時身側已然空了,她對着身邊的空位發了會兒愣,而後才起身喚翠雯服侍自己梳洗裝扮。
「夫人,今日戴這支可好?」翠雯從妝匣裏挑了支九股流蘇大釵在她髮間比畫着。
沈嬌此時坐在鏡前想着昨日的事哪有空顧及這個,便心不在焉地回道:「嗯……挺好,那就這個吧。」
您倒是抬頭看一眼再回我呀!
翠雯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有意逗她,從桌上拿了朵宮花再問:「再配着這個呢?」
「行……好看,嗯?」
正胡亂點着頭的沈嬌被翠雯放在自己眼前晃悠的大紅宮花恍回了神,這才發現對方在與自己開玩笑,她不依地喊道:「翠雯!」
自己今天這一身豆綠色對襟襦裙,若再配上眼下這朵正紅色宮花,綠綠紅紅的可不俗氣?
翠雯捂了嘴喫喫地笑,沈嬌氣不過便作勢要去撓她癢癢,嘴上一面說着:「看來我平日真是太寵你了!」
見狀,怕癢的翠雯忙求饒道:「翠雯錯了,夫人快快收了您那神通吧。」
倆人玩鬧一番後才停下,見沈嬌面色不復剛纔沉悶,翠雯笑着說:「夫人,外間已把早膳備好了。還有將軍昨日特地爲您買的糕點。」
特地爲我買的糕點……
沈嬌將這句話在心裏說了好幾遍,一雙腳則不受控制地往外走去。
圓桌上擺滿了各色精緻糕點,並用青瓷牡丹紋盤仔細裝着。她又往桌前走近了些,只見季衡竟把那三味記裏熱門的點心全買了回來。
瞧着桌上這十來樣糕餅,她低聲軟軟地嘟囔着:「這誰能喫得下呀?」
這又不是餵豬,要是喫不完可不得浪費。再者這三味記裏的點心價格也不算便宜……她在心中一條一條地埋怨季衡,嘴角卻微微往上挑了幾分。
沈嬌輕輕拈了塊梅花模樣的豆沙酥嘗。酥脆的餅皮下是香甜軟糯的紅豆沙餡兒,甜絲絲的滋味從舌尖一直溜到心底,她滿足地笑眯了眼:「好甜呀。」
腦海中則不由得浮現出季衡的模樣來,如果他在這兒,指定又要嘴硬了:「都是旁人送的,也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你若喜歡就隨便喫吧。」
這人明明心裏藏着好,昨天晚上還與自己置氣。繞來繞去,沈嬌的思緒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她嘟着嘴巴越想越不是滋味。
翠雯不知小夫妻之間的彆扭,只是發現自家夫人剛剛還笑意盈盈的臉上忽然又暗沉了幾分,心下有點摸不着頭腦。
她忍不住去看對方手中的那塊糕點,暗自疑惑:這點心怎麼了?我尋思着也沒啥問題啊。
…...
繁英殿內。
季衡正站在殿中與當朝天子寧國遠彙報近日探查的情況:「最近那邊又開始不安分了,臣前些日子追蹤時發現,這裏頭還混了些雲國的人……」
他沒說完剩下的話,畢竟這背後牽扯到一些皇室糾紛,不好就這麼直白地捅破。
在寧國遠仍是太子時季衡便已作爲伴讀在其身側。只不過當時身爲太子的寧國遠因母家力量薄弱,常被皇貴妃膝下二皇子甯戚壓上一頭,處境尷尬,遠沒現在風光。
前朝因外戚干政最後由盛轉衰,故寧朝開國皇帝定下祖訓:凡天子之後,必慎選良家女而聘。故老皇帝便立了寧國遠的母親——一位品行優秀的主簿之女爲後。又將衛丞相之女立爲妃,後因寵愛更是提爲皇貴妃。
對於皇貴妃在背後的小動作,老皇帝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去偏心外,老皇帝心中覺得堂堂太子若連自己的兄弟都制不住,談何去治理整個天下了。
他堅信:爭鬥,纔是最好的成長催化劑。
皇貴妃與二皇子派系也因此愈發囂張了起來,甚至有好幾次還是季衡救太子於危難,不然羽翼未豐的他不知得在皇貴妃手下死多少回了。
後來季衡在太子的安排下去往軍中歷練,並在其上位後接連打了好幾場勝仗,這才讓寧國遠慢慢坐穩了皇位。
而二皇子與太皇貴妃也因此消停了一陣兒。可近兩年雲國邊境動亂不安,外敵當前寧國遠忙得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國內的憂患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朕沒想到他們現今竟如此大膽,倒是辛苦你了。」寧國遠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緊鎖的眉間,又吩咐人拿了張椅子給季衡坐。
繁英殿與宣政殿和紫宸殿不同,一般只用於皇帝私下召集官員議事時,交談時更方便也更私密。
季衡謝過他,坐在椅上繼續說道:「若是那邊已與雲國有了首尾,也難怪這次他們退兵退得如此乾脆。」
雲國地處南邊,四季如春。因花卉衆多又被人稱爲「花國」,是許多文人雅客外出雲遊時首選之處。
得益於良好的先天環境,雲國雖只是一介小國,但是民富兵強,只是國家發展一直受限於過小的領土。所以這些年胃口變大的雲國皇帝便動不動指使底下的人在邊境騷擾,想趁寧國遠剛上位鑽些空子。
季衡與他們交手過許多次,自是明白對方屬於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類型,所以才斷斷續續打了那麼久的仗。
可這次他們使計偷襲,雲國卻大大方方地退回戰地。那麼久都沒啃下來的硬骨頭卻僅憑這兩個月就拿下了,說實話季衡心中是不信的。
於是他將計就計,帶人馬班師回朝就是想看看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果不其然,藏在背後的敵人開始忍不住出來活動了。
「本想念着兄弟一場。既如此,乾脆就趁着這次連根拔起還更爲痛快。」寧國遠看着手中季衡早先呈上來的東西,眼神逐漸變得凌厲。
季衡未開口,只是起身衝上座深深行了一輯。
看着當初那個優柔寡斷的溫吞太子如今身居高位,做事更是果斷乾脆,他就知道當時自己的選擇沒錯。
「季衡,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我?能有什麼想要的,不過就是那些破事兒。」穿着青袍的少年打了個哈欠對這個話題不以爲然道。
「我有。」年少的寧國遠望着宮牆的某處說道。
「你一個太子……」還有什麼可求的。
少年季衡還未說完便聽到身側的人擲地有聲地開口:「我要這天下,你可願幫我?」
它本就是你的,何必去要?季衡本想說這句話,但一想到如今搖擺不定的局勢便沉默了。
他痛快地一拍大腿,開口:「行,到時候你也賞我個威武大將軍噹噹。」
寧國遠忍不住笑了,笑時卻扯動了身上的傷,他齜牙咧嘴地說:「現在趕緊先給我上藥,我說這皇貴妃可真是越來越狠了。」
年少氣盛的二人不知自己談笑間便已將未來這個國家的大局敲定了。
……
沈嬌自是不知季衡在外忙些什麼,她心虛昨日自己使小性子惹惱了對方,便總想着從別處找補回來。
所以當季衡回府喫飯時便感受到了來自沈嬌無比的熱情,他看着沈嬌一邊殷勤地爲自己佈菜,一邊偷偷抬眼觀察自己時心中不免覺得好笑。
什麼叫風水輪流轉?這不就是!
十七
「天兒熱,我特地吩咐廚房做了兩碗冷淘來。」沈嬌笑道。
冷淘是指將麪條在涼水中浸漂後,澆以熟油拌開,再用肉醬做澆頭的涼麪,還可根據自己喜好擦入些胡瓜絲兒或其他佐料。
這原是宮中傳出的做法,其口感清涼爽口,於消夏解暑而言是再合適不過。因做法簡單,故而許多人家自己也學着去做。
季衡嚐了一筷子,當即便覺得原本縈繞在身側的暑氣消退了不少。但他有意吊她,便假作看不見對方那充滿期待的小眼神,仍故意板着張臉只默不作聲地喫麪。
這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呀?
瞅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情緒的沈嬌心裏打鼓,暗自叨咕着:多大點事兒呀,怎麼就哄不好了呢?
話雖如此,卻也只能順着毛捋。
沈嬌將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季衡,開口問道:「好喫嗎?」
拌勻後的麪條裹着蔥蒜香與濃郁的肉醬,再配上清脆的胡瓜絲兒,香而不膩且爽心適口。
「尚可。」季衡淡淡地說着。
但瞧您這喫麪的速度,也不像尚可的模樣呀?沈嬌見他埋頭喫麪的模樣忍不住在心中偷笑,一面還不忘繼續給自己邀功:「夫君你看,這冷淘上的胡瓜絲兒是不是格外翠綠清甜?」
季衡順着這話看向碗中,有些不解其意,便反問:「夫人何意?」
沈嬌咳嗽兩聲,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但面上卻作出一副神氣的模樣:「我削的!」
說完這話她又忍不住自己在心裏羞自己:沈嬌呀沈嬌,你這是越活越回去了呀?連削個胡瓜絲兒這等小事兒也好意思開口邀功。
沈嬌那兒正尷尬着呢,季衡倒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厚臉皮給逗樂了。
他眼中露出幾分笑意,特地夾了一筷子胡瓜絲兒喫,然後滿臉認真地對沈嬌說道:「夫人削的胡瓜絲兒確實不一般。」
自己王婆賣瓜是一回事兒,可人家捧場來誇又是另一回事兒。沈嬌只覺得自己臉上燙得可以溫酒,她不由得暗自啐自己:好端端的,提什麼胡瓜絲兒!
說話間,二人之間流轉的氣氛也慢慢緩和了不少。
快速瞥了眼季衡明顯放鬆下來的面部表情,沈嬌握了握桌下的小拳頭激勵自己。
「夫人也該多喫點。」
還沒等她想好下一步如何的時候,卻發現季衡又開始了他新一輪的投餵大計。
這可真是打蛇隨棍上啊。
看着眼前盤中不斷增加的食物,沈嬌脣邊剛纔還掛着的微笑僵住了,甚至一度開始懷疑自己殷勤求和的行爲是否正確。
我是不是傻?她腦子裏不斷飄過這句話。
……
此時才交初夏,天氣時雨時晴。雖說白日尚覺悶熱,但入夜仍是微涼。
沈嬌在翠雯服侍下卸完妝便揮手讓她下去歇息。翠雯低聲應了,出門前還不忘將屋裏的窗戶仔細合上免得涼風吹進來。
一旁看沈嬌的季衡見屋裏只剩二人時便走到身後俯身攬住她纖細的腰身,輕輕地在耳畔低聲道:「時候不早了,夫人也該歇了。」
隔着薄薄的單衣沈嬌能感受到背後男人身上傳來的熱度,似火一樣灼人,讓她忍不住身子一縮。
說話就說話,靠這麼近作甚。
沈嬌面上微熱,只覺得季衡靠在身邊連呼吸都困難了些,只得嬌軟地應了句:「嗯。」聲音像是小貓似的。
季衡的眼神暗了幾分,他忽然喚了句:「嬌嬌。」
「什麼事?」沈嬌不明就裏,微微側過臉想去看他,卻被對方抓住機會順勢吻住。
牙關失守,季衡略微霸道地去勾着她的粉舌嬉鬧,舌尖交纏的觸感讓二人都有些意亂情迷。
她不知過了多久,對方纔放開自己。季衡抵着自己的額頭,呼吸聲有些粗重。
不繼續了嗎?沈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他,眼中水波盪漾,似是有些不解。
他聲音帶了些喑啞:「不鬧了,睡覺。」
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的沈嬌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自己心中竟期盼着對方的行動繼續下去。她趕緊低了頭,生怕讓季衡看見自己通紅的臉,點頭應道:「好…...」
這晚沈嬌靠在季衡的懷裏思緒萬千,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悄然變化、生長。
他們不是沒有這般親密過,可即使二人氣息相縈,緊密地貼合在一起,於沈嬌而言更多的只是身爲將軍夫人無可逃避的任務。
在曾經沈嬌的眼中,季衡就像是一個話本子裏或是街頭說書先生口中的紙片人。他總沉着張臉,無悲無喜,彷彿天生就沒有情緒一般。
這人看着便是將軍的模樣,當是那種帶着滿腔熱血與豪情征戰沙場報國之人。他的眼裏心裏應早被外頭的風沙給填滿了,哪能容得下後院中這個小小的她?
他是寧國的大將軍。
當時沈嬌見他,雖也如現在般害羞。但那嬌羞的背後卻帶着些恐懼與陌生。
沈嬌覺得那時的每一個喘息都彷彿是在對方的安排與指引下所強制完成的,不是她自己的。
可後來沈嬌卻發現,那個刻板的將軍竟慢慢地鮮活了起來。他會笨拙地衝她示好,會暗記她的喜好,也會看着她的臉發愣。
那個胸懷天下的大將軍呀,其實心裏早就爲她開了個小屋子,妥妥地放着呢。
她發現,如今單是這麼相互依偎着,便有一股安全感與滿足感正從心底慢慢地溢上來,湧到舌尖處又繞了個彎兒,最後全拐進她的眼中。
季衡正單手擁着她閉眼睡覺,不知沈嬌正悄悄揚了臉看他。她用視線將對方的模樣細細描了,再小心地放進心裏。
這是我的大將軍,沈嬌滿足地想着,又下意識用腦袋蹭了蹭他,睡夢中的季衡像是略有所感,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一夜好眠。
……
肖娘子看着身側傻笑的沈嬌心下無奈,這已不知是最近發生的第幾次了。
近些日子,每次沈嬌邀她來院裏或小花園裏聊天解悶。聊着聊着她就能看見這將軍娘子抓着空隙就發呆,或是對着某處傻笑。
沈嬌與肖娘子最後也沒去成外頭的茶樓聽曲兒,因爲季衡告訴她近些日子京中不大安定,有鄰國的探子潛入,便讓沈嬌安分在家待着。
她現在一瞧見季衡便覺得心裏頭甜絲絲的,哪能說出個不字兒呢。
倒是肖娘子這些天爲了給腹中的孩兒添些物事,常出門採買布料和針線,偶爾回來還能與沈嬌說些自己聽到的有意思的事兒。
「夫人,喫些點心。」肖娘子說道。
沈嬌忙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又在發愣。她趕緊捏了塊點心低頭喫着,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笑着對肖娘子道:「以後不必總破費爲我買這點心喫。」
原來肖娘子自從知道沈嬌愛喫這家的點心,出門採買時偶爾總會捎上一兩樣回來,說是以表收留她的感激之情。
其實對沈嬌而言這不是什麼大事兒,畢竟將軍府中空房多,留她在府裏也算是給自己找個玩伴兒。
對方只搖頭:「不過是些小東西罷了。」
沈嬌心知說服不了對方,也就隨她去了。想着大不了在別處貼補貼補,畢竟一個懷了孕的婦人手中能有多少積蓄。
她一邊想着一邊湊近看肖娘子手中的針線,只見對方正在繡一幅小貓戲蝶圖,沈嬌看着有趣便伸手要來看,誇道:「你這針線活實在不錯,瞧這貓兒和活了一樣。」
「也就這點本事了。」肖娘子笑道。
沈嬌把東西遞還給她,對肖娘子的謙虛明顯不以爲然,她開口道:「說的哪話,單就把纏線繡法與平繡結合這種巧思就很不錯了,像我可想不到這個。不過我曾聽說雲國那兒刺繡倒是以纏線繡法爲主。」
肖娘子一邊繡着一邊點頭:「是呀,我們……邊城離雲國近,便也受了點影響。」
不知爲何,沈嬌覺得她中途像是停頓了幾秒,但她也並未放在心上。
十八
沈嬌只顧着看肖娘子手裏的活計。只見那針線在肖娘子手中像是會聽話似的,不多時,一隻撲蝶的小貓便在她翻飛的手指下逐漸豐滿,毛茸茸的,瞧着極是可愛。
「這貓兒繡得真討喜。」沈嬌忍不住開口嘆道。
肖娘子那邊停了動作抬臉看她,笑問:「夫人喜歡貓?」
沈嬌想也不想地便答:「自是喜歡的。」
但不知怎的,卻天生與貓犯衝……只不過這後半句話她嫌害臊沒說出口。
說來也怪,沈嬌自小便對毛茸茸的小貓心懷好感。可怎料貓兒們卻不這麼想啊!每次遇上她便總是弓起背,炸着毛地衝她哈氣。
畢竟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插曲,所以這事兒只有沈嬌幾個親近的人知道,就連季衡也是偶然之下得知此事兒。
去年季衡怕沈嬌在家中無趣便讓人尋了只西域波斯貓來,當然依舊是以「旁人」的藉口。
誰料剛把貓帶回來就見到沈嬌連連退了好幾步,就差把自己縮在角落裏了。而季衡懷中的貓更是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死死瞪着她,面色不善地衝沈嬌哈氣,彷彿下一秒就要撲上前去撓她。
一人一貓分別在房中的左右兩側展開對峙。
後來還是季衡拍了拍懷裏的貓腦袋,讓小貓心不甘情不願地縮了回去。但接下來只要沈嬌壯起膽子試圖靠近,它又立馬炸了毛去哈對方。
於是屋裏二人一貓便形成了一個三角關係。若沈嬌一靠近,貓就要兇她。如貓對沈嬌不善,季衡就拍它。可季衡要對懷裏的小貓做了什麼,沈嬌又會心疼地叫止他。
夾在人與貓中間的季衡覺得自己太難了。無法,他只能將貓送人。看着面前委屈巴巴的沈嬌,季衡覺得有些滑稽,畢竟這還是他第一次見着有人能這麼招小貓不待見,說起來也算是天賦異稟了吧。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只能擠出句自認有趣的話來逗她:「興許是你上輩子屬老鼠吧。」
你可閉嘴吧,有這麼安慰人的嗎?況且要真屬了老鼠,那貓咪不該興奮地衝自己撲上來嘛,沈嬌無語。
這事兒就這麼翻篇了,季衡也私底下吩咐下人們警醒着些,不許讓外頭的野貓進來。
底下的人不明緣由但也老實照做,只當是將軍大人嫌貓吵鬧。
思及此,沈嬌看着肖娘子手裏的繡品重重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好想摸摸那毛茸茸的小貓兒呀!
肖娘子哪知這貓兒背後竟還有這麼一段故事,還道是沈嬌心裏喜歡卻不好意思開口,便猶疑地開口:「那不然,繡好送您?」
聞言沈嬌差點被口水嗆到,她哭笑不得:「我倒不至於和一個未出生的娃娃搶肚兜穿吧。」
況且這尺寸也不合適啊!
肖娘子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此話不妥,跟着笑了:「那我下次單獨給你繡個帕子。」
這感情好!那摸不着真的還不能看看假的嗎?
沈嬌眼睛一亮,忙把手邊的點心盤往肖娘子那兒推了推:「那可得辛苦你了。來,喫塊藤蘿餅!」
這廂沈嬌正拿點心喫得歡。那頭外書房裏,季衡也捏了塊糕點正若有所思地看着。
玄非恭敬地小聲開口:「將軍,關於那謠言,屬下查出些眉目來了。」
原來前些日子京中有關季衡帶懷孕女子回府的謠言那傳得叫一個沸沸揚揚,近日更是愈發誇張起來。
甚至有人傳出話說季衡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囂張跋扈,實在德不配位。現如今更是不將皇上欽定的婚事放在眼中,此番大剌剌地將外室帶回家更是爲了來打臉今上。
當季衡頭回聽到此謠言時還不以爲然,畢竟這些話乍一聽驚人,細細想來卻有許多漏洞,只要有心便能輕鬆尋到好幾處。
可這事兒卻同野火般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三人成虎,有時候越荒謬的說詞反倒更能引來民衆的激情。現如今不論是在酒館裏還是茶室裏抑或是大街上,大家聚在一起不提幾嘴這事兒都覺得心裏頭癢癢。
真相是什麼?人們相信的那便是「真相」。
雖說隨波逐流是衆人本性,可這事兒背後要是沒人煽風點火季衡卻是不信的。況且即使寧國遠再信任他,這些風言風語聽多了也不見得好受。
「你且說說看。」他將目光落在玄非身上。
玄非聞言點頭道了句「是」,便開口將近些日子的情況娓娓道來。
原來自季衡交代給他這個任務後,他便吩咐手下喬裝後去街頭巷尾人多的地方打探。若在雜貨鋪子裏聽人提及便假作買家問上幾句,如在酒館聽到就裝興致勃勃的路人前去搭話。
一開始並無所獲,所有人都不記得這事兒最初是從哪兒來的,好像是在哪兒偶然間便聽了一耳朵,回來就慢慢傳開了。
又過了些時日,玄非慢慢從底下人回覆來的消息中琢磨出點意思來。那就是,幾乎大多數議論這事兒的人都曾去過「三味記」或是家人朋友曾去「三味記」買過點心。
而早先季衡他們追蹤雲國探子蹤跡時,那些探子也常常在這家點心鋪子附近失了蹤跡。但那時無人曾去懷疑過這家店鋪,畢竟它已在長安街開了五六年,每日來買點心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店主行事中規中矩,除了有些點心樣式新穎些,實在挑不出其他值得懷疑的點。
自覺抓到突破口的玄非便讓人不再到處詢問,以免打草驚蛇,而是開始暗中緊盯三味記。果不其然,即使再狡猾的狐狸也會有露尾巴毛的時候。
就當他們以爲自己找錯目標即將放棄時,事情總算出現了轉機。
一個在鋪子旁支了攤子盯梢的手下向玄非傳回消息,說是每隔三日便會有幾個低頭扛着貨的人從大街巷子裏側門處進了鋪子,而每當這些人經過他攤子前都能聞到有一股子濃郁香氣。
寧國男人不愛擦香或者佩戴香囊,認爲那是娘兒們才做的事。雖說近些年也有那愛風雅的年輕男子會選擇在出門時戴上香囊,可大多也只會選些氣味清淡的。
但云國卻不同寧國。雲國人因體味重,所以不論男女都會戴上香氣濃郁的香囊去味兒或是燃香薰衣,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以至於如今,不論身上是否有異味兒,雲國的百姓都喜歡這麼做。
而這些人衣着樸素,瞧着打扮應是來送貨的貨郎,竟也喜歡將身上弄得這般香噴噴?
其中定有貓膩!
「三味記。」聽完玄非的一番話,季衡嘴裏咀嚼着這三個字,復又問道,「那另一件事兒呢?」
「也有了結論。」玄非從袖中掏出一個針腳細密的牡丹香囊和一張紙,「已託人驗過,香囊無毒。只是……」說到後頭語氣竟有些猶豫。
季衡皺了皺眉:「何事?」
「只是這香囊裏有一味香料叫作棠梨,只長於雲國……」玄非心知此事幹繫到沈嬌,不敢馬虎,趕緊遞上手中的紙與香囊。
紙上左邊繪着棠梨花的簡圖,右邊則寫着其簡單特徵,其間有一句話特別扎眼。
棠梨生於雲國,開花時香氣襲人。
季衡手捏着的紙邊起了皺,他面色陰沉地看着那行字,口中卻說道:「有趣。」卻不知這身世可憐的肖娘子是無意爲之,還是有意…...誘魚上鉤。
但無論她所圖爲何。
此女,留不得。
十九
這裏沈嬌正與肖娘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忽聽肖娘子笑道:「夫人這幾天瞧着心情不錯。」沈嬌心知對方話裏藏話,正想法兒打趣自己呢,便回道:「喫都堵不住你的嘴!」說着就作勢要拿糕餅去塞她的嘴。
肖娘子忙笑着求饒,見沈嬌收回手後才坐直身子,嘴上不忘添一句:「這夫妻和睦不是好事兒嘛,怎麼還不許人說了。」
沈嬌嗔她一眼便扭頭不看對方,但脣角卻明顯揚上幾分,梨渦裏像蓄了蜜一般。
「不過我聽說將軍最近忙得很,怕是得委屈夫人了。倆人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肖娘子似有所感地嘆了口氣,眼睛還往沈嬌那兒瞥了好幾眼。
聞言沈嬌卻正色起來:「話不可這般說。」她看向肖娘子,「這兩年雲國頻頻作亂,他身爲將軍若只沉溺於後院,怎可行?」
見她一副嚴肅相,肖娘子忙迭聲應着:「對對對。看我這說的什麼話。」說着還要去打自己的嘴。
沈嬌笑道:「我知你心裏爲我好。但有些事我們無法選擇,既如此,還不如寬心接受。」肖娘子的眼神在聽到此話時閃爍了下,她扯出一個笑低頭繼續繡花兒,輕輕說了句:「可不是嘛……」
說到這兒,沈嬌倒是忽然想到什麼「誒」了一聲。她與肖娘子說道:「我聽將軍說這些日子京裏亂得很,你還是少些出門爲好。」像是不大放心,沈嬌又繼續說道:「那點心針線什麼的,喊人去買便是了。別忘了,你可是有雙身子的人。」
「好好好,勞夫人掛念了。您剛剛說……這京裏亂得很?」肖娘子點頭道,然後又看似好奇地問了一句。
沈嬌不疑有他:「嗯,說是有探子潛入。但你且放心,諒他們膽大包天也不敢來將軍府上。」
「這樣啊……」肖娘子像是被這事兒嚇着了,呆愣了一下,而後趕緊起身便要衝沈嬌行禮,「此番多虧夫人與將軍收留,不然他們若知我夫君便是那誘他們失誤的人,指不得要報復。」
見狀,沈嬌忙起身扶她:「哎呀呀,你這般見外做什麼。」
行動間她發現肖娘子的手竟有些微抖,那顫抖用肉眼看或許會忽略,但觸到她手的沈嬌卻能發覺。再定睛看那放在桌上的繡品,沈嬌眼神不由得一滯,那貓兒腦袋處繡錯顏色了。肖娘子曾說過,爲了讓繡品更靈活生動,她選了許多顏色相近的絲線來製造貓身上毛髮的層次感,而這會兒本應當用淺金色絲線…...
沈嬌按下心中疑惑不提,面色如常地將其扶起。二人又聊了會兒子天,她便吩咐翠雯擺飯,並留肖娘子一道用過午膳後才放她回去歇息。
…...
午後,屋內漸暗,院中花影早被陰沉掩去。翠雯見外頭像要落雨,便關上窗子又點起畫燭,淺淺的燭光映在牆上。沈嬌走到門邊看向盤踞在空中濃重的陰雲,自言自語道:「這是要變天了呀。」
初夏的天瞬息萬變,不一會兒工夫便潑雨直下,噼裏啪啦地敲打着屋檐,直到連成一片垂簾。
雨勢越急風愈大,颳得院內花草與小樹搖擺不定。沈嬌坐在正房廳裏靜靜地看着院內雨打風吹,面上的陰影隨着燭光明滅不定。
這場雨直下到晚上才淅淅瀝瀝地慢慢止住,待季衡回屋時沈嬌摸他的外裳也有些半溼。
二人心裏皆藏着事兒,一晚也不曾說上幾句話。等到沈嬌在牀前收拾準備就寢時,季衡才忽然拉過她坐下,開口道:「那肖娘子……」
可看着對方懵懵懂懂的模樣,在沙場上行事果斷的將軍竟不知如何繼續。他心知沈嬌天性純良,沈國公府後院也沒甚腌臢事兒,可以說是自小便被護着一路長大。這般嬌養成的女孩兒,哪能知道他人心中陰暗心思,更別提此事還關係到兩國背地間的交鋒了。
罷了,說了反倒徒增煩惱。總歸自己還是能護住她的,大不了就先送她別處避一避。
思及此,季衡的話拐了個彎兒:「那肖娘子,與你還玩兒得來?」
「挺好的。」沈嬌答道,但這冷不丁的一句話倒讓她有些納悶,因爲季衡從來不曾在自己面前提過那些他覺得無關緊要人物的名字。
總覺得,哪裏有些怪異。沈嬌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麼,卻又一時無法將思緒連成線。
見她滿臉疑惑的模樣,此時季衡心裏第一次升起幾分悔意,讓這樣的沈嬌與自己成親,實在太自私了些。
但他沒法放手,也不會放手。
季衡一把擁住沈嬌,右手輕輕撫着她如墨般的長髮,用低沉的嗓音在耳邊說道:「嬌嬌,要是能把你變小放在口袋裏就好了。」
如此就能隨時隨地抱抱你,親親你,保護你。
聽完季衡這滿懷深情的話,沈嬌卻滿臉不願意,她推開他,皺着眉反駁道:「那我就真成老鼠精了。」
好嘛!這老鼠梗居然還躲不掉了。
剛纔心情尚且沉重的季衡聞言不免想笑,他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哄小孩子般道:「行行行,嬌嬌這般可愛怎會是老鼠精。」
敷衍!沈嬌躲開他的手,爬到牀上抬起下巴傲嬌地看向季衡,發號施令般開口:「睡覺。」
閉眼假寐的沈嬌感受到身側一陣溫熱,是季衡躺下側身抱住了自己。她的身子忍不住往他那兒又貼了幾寸,腦中則開始思量起剛纔季衡的話來。
怎麼聽着都像是有些問題啊。
肖娘子、季衡、邊城、雲國、探子……她在心裏暗自數點着,一個個詞語和畫面從腦中跳出排成隊,它們起先是混亂的,而後便慢慢連成線,逐漸正了順序。
肖娘子竟是雲國派來的探子!?
沈嬌被自己推出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可她的第一反應卻是否定,肖娘子的夫君就死於雲國人之手,她又怎會去做雲國的探子。
可肖娘子對雲國的事兒極爲熟悉。她不僅知道雲國善以花入菜,更會雲國特有的纏線繡法。還有今日自己提及雲國時她那微顫的手與繡錯絲線的貓兒……
若將肖娘子放入雲國探子這一假設中去,好似所有東西都理順了。
話說到這裏,還有一處細節同樣讓沈嬌生了疑。想當初肖娘子的夫君潛入敵軍此事想來應是機密,連季衡也從未在自己面前透露過半分,只說是在戰場上出了事兒。可肖娘子不僅知道此事,同自己說起時也是極爲流暢、清晰。
若這事兒只是軍中哪個大嘴巴透給她的倒也罷了,可要不是的話…...
沈嬌的嘴脣抖了抖,心中驚疑未定,她猛地側身看向季衡,急急地開口道:「她莫不是……」
季衡眸中閃過幾絲驚訝,窗外樹影婆娑,還有貓兒踩到地上被風吹散枝丫發出的聲響。
他忽然吻住沈嬌,無視對方正不滿地拍打自己的肩膀,好半晌才放過她,說了句:「乖,該睡了。」
微弱的燭光下,沈嬌看着季衡深邃的雙眼。他的眼中沒有半絲情慾,反倒清明得讓沈嬌背脊發涼。
她點了點頭,將自己有些顫抖的身子縮在季衡的懷中。沈嬌聽到季衡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從他胸膛處傳來顯得格外沉重。
夜涼如水。
懷中的沈嬌氣息逐漸穩定後,季衡悄悄將眼睛睜開,他輕輕在她的髮間落下一吻,微不可聞地說道:「抱歉。」
到底還是將你牽扯進來了。
二十
晨曦未露。
內室中,季衡小心翼翼地從牀上起身。他的動作很輕,生怕一不留神便會吵醒身側的沈嬌。
正當他準備下牀時,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揪住。季衡沒料到沈嬌此時竟醒了,只當是自己將對方吵醒了,便回頭道:「嬌嬌乖,再睡會兒。」
沈嬌困得眼睛半睜半閉,白嫩的小手卻仍耷拉在他的衣服上。她心裏掛着事兒,因此昨晚的覺也淺了。等到今晨季衡一有動靜沈嬌便掙扎着張開眼皮打算與他說話。
「等會兒……」她迷迷糊糊地開口,聲音軟綿綿的,像剛出生的奶貓一樣。季衡握住她的手坐回牀邊,低聲應:「你說。」
找回幾分精神的沈嬌晃了晃腦袋,她張了張口卻又停住,眼神不自覺地瞄向窗戶的位置。季衡知她怕隔牆有耳,便主動開口解釋道:「外頭沒人,你且放心說。」
按理說府內不該出現貓叫聲,不論是否偶然,季衡都覺得應當小心些。待昨夜沈嬌睡後,他又起身吩咐底下侍衛暗中加強警惕,現在這小院兒早已被守得如鐵桶一般。
雖已得到對方肯定,但沈嬌還是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她……是探子?」即使沒有提及姓氏,可季衡也知沈嬌指的是肖娘子。
他見沈嬌正半仰着頭看自己,身上還帶着初醒時的慵懶勁兒。季衡伸出左手揉揉她微亂的發,說道:「乖,你不該摻和這事兒。」
其實沈嬌心中已有答案,可沒有得到季衡確認前她不免仍留有幾分僥倖,想着對方會一口否認,笑自己胡思亂想。
那日肖娘子哭得多難受呀!沈嬌覺得,就算是京裏最好的戲子來演,也無法做出那雙眼睛裏溢出的苦楚。
真的苦,比喝了黃連還苦。難道現在的人連這麼深切的痛苦都能僞裝了嗎?沈嬌不懂,她還以爲自己尋了個新朋友,誰料到最後不過是一個曲意逢迎、有意接近,另一個卻只顧着傻呵呵。
她倒不是有多難過,只是心裏總歸有些失落。
沈嬌見季衡沒有直面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心裏嘆了口氣,這般看來,肖娘子這事兒不是板上釘釘也是十有八九。
季衡的薄脣緊抿,昨晚他就是怕沈嬌心思太純接受不了這事兒才又將話憋回肚子裏。豈料對方不知從何處竟自己發現了這個事兒,他問道:「你從何得知?」
事關重大,沈嬌也顧不上心底那小小的失落。她坐直身子,正色將心底的疑惑與季衡一一道來。當說到昨日二人聊天時,沈嬌差點從牀上彈起來,她瞪着大眼看向季衡,語氣有幾分無助:「我昨日和她說你在尋查雲國來的探子……」
自己不會壞了大事兒吧,真是大嘴巴怪!
想到這兒,沈嬌氣得都想把自己的嘴封住。季衡倒是淡定地安撫她:「莫慌,我們這頭調查了那麼久,對方也不是木頭人,想來心裏也有些數了。」他頓了幾秒,「反倒是你。嬌嬌,你不如去鎮國將軍府或是回沈國公府住一陣兒。」
他是暗自謀劃之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自己再怎麼保護,只要沈嬌與自己一處便肯定會引起注意。自己母親雖不靠譜,可定不會將沈嬌置於危地,更別提她的家人們了。
雖說這般行動有些突兀,但季衡此刻已顧不上其他了。隨着他們調查的愈發深入,藏在暗處的敵人們明顯已經開始耐不住性子了。
「我不走。」沈嬌想也不想地搖頭,「如果我走了,打草驚蛇又該怎麼辦。」
「那些事你不必操心。」
沈嬌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後竟抿脣笑了:「季衡,你怕了。」
他眼裏有無奈:「對,我怕了。」
在戰場上都臨危不懼的季衡就這麼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怕了。這瞬間沈嬌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眼前這個大老虎的尾巴,雖然不合時宜,但她卻膽子漸肥甚至有種想爬到老虎頭上拔毛的衝動。她看着對方,心裏像是有千萬只蝶在撲騰。
「季衡,季衡?」沈嬌連聲喊他名字,一邊撲到對方懷裏蹭來蹭去,聲音像喫了蜜一樣甜。末了又睜着亮晶晶的雙眼反過來安慰他道:「季衡你別怕,你可是大將軍呀!」
是我的大將軍呀,她在心裏默默地補上一句。
季衡見她耍賴便還想開口說什麼,卻被沈嬌拿手捂住嘴,她認真地說着:「我曉得你怕我出事兒。可我既已在這盤局裏,就沒法逃脫。況且,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膽小沒用……」沈嬌收回手,主動湊上前啄了一下他的額頭,再次強調:「相信我,行嗎?」
事已至此他還能怎樣?況且沈嬌有一句話說得沒錯,她早已在此局中,怕是輕易無法脫身。
明明平常那麼膽小的女孩,竟能爲自己做到這般地步,季衡說不感動那自是假的。
如果沈嬌能聽到這話她定要衝對方翻一個大大的白眼,吐槽一句:想啥呢大哥?如果身上沒點兒依仗,誰敢拿自己腦袋開玩笑。逗!
……
雖已慢慢摸到敵人的狐狸尾巴,可畢竟敵在暗我在明。不知對方是否還藏了一手,季衡與寧國遠商討過後打算暫且按兵不動,看局勢如何發展。必要之時還可爲對方煽煽火,引他們早些出洞。
京城裏風言風語更盛,隱約還有消息傳出說當初先皇過世前更屬意二皇子,並臨去前傳人寫下遺詔。但如今的皇上不知使了何手段,最後大太監宣詔時竟換了內容。
還有人質疑先皇平日身體健壯,怎會忽地染病駕崩。又有說那二皇子即如今的賢親王自今上繼承大統後日子過得並不順心。
寧國遠聽到這些話時氣得都笑了,他將季衡呈上來的文件扔在地上,怒道:「這就差指着鼻子罵我不孝不友,弒父欺兄了。」
「只是謠言罷了。聖上您的在位表現衆人都是看在眼中的。」季衡說道。
說實話以他的個性並無法理解賢親王與太皇貴妃此舉,總覺得既事已成定局何不做個閒散親王,反正寧國遠面上也不敢虧待了他們去,而且按他來看賢親王並不是個當皇帝的苗子,沒有主見,總是被他人所左右。
或許因爲慾望總是無窮盡的,他們曾站在離王座如此近的地方,又怎甘心乖乖退位被寧國遠壓上一頭呢?可從前寧國遠羽翼未豐時做些小動作便也就罷了,如今這個通敵叛國、造謠君主的帽子扣下來,這就算老皇帝從墳墓裏蹦出來也沒法兒救他們。
即使他們此番真的成了事兒,老奸巨猾的雲國皇帝又怎會這麼輕易放過此等好機會?莫怪世人常說路都是自己走的,死都是自己作的,大概就是這樣吧。
坐在上位的寧國遠或許也與他想到一處了,忽然嘆了口氣,有時候他還有些羨慕季衡,家裏即使有些爭紛也不過只是口角之爭。如今他又自立了府,想必那些煩心事兒就更少了,哪像自己。
但這些念頭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罷了,若在其位便該扛起應有的責任。寧國遠眼神輕輕地落向殿外:「罷了,也差不多該爲他們加點兒柴火了。」
既樹欲靜但風不願止。
那,就讓它吹得更猛些吧。
二十一
五月的京城不大太平,官府忽然在街上捉了好幾撥人。領頭的兵只說是逮惡徒,可那鬧出的動靜卻不小。與此同時,京郊又傳來有民宅被燒,百姓被搶的消息。所幸周圍人發現得及時,並無人員傷亡。
有那知道內情的在飯局上悄悄地說,這是聖上在抓那偷偷潛進來的雲國探子!這話一會兒便傳開了,一時城中人心惶惶。衆人一邊唾罵着不省事兒的雲國人,一邊謹慎鎖上門窗並減少外出。長安街上開了五年的三味記也閉了店,除去喫慣他家點心的客人們有些疑惑外,這節骨眼上已無人在意這種小事。
京城夏天熱,不比邊城氣候適宜。沈嬌怕肖娘子懷着雙身子受不慣這暑氣,便多派了倆丫頭去屋裏服侍。肖娘子自是千恩萬謝地應了,她近段時間除了在屋裏做針線就是來院裏和沈嬌聊天,鮮少再去街上溜達。
已知對方底細的沈嬌自是無法再如從前那般與對方相處。她慣不會說謊,雖早先和季衡嘴上說着不怕,但真到獨處時心裏還是打着鼓,生怕自己露了餡兒。有時二人聊到如今局勢時,沈嬌便假借低頭喝茶或是其他動作掩飾心底的那點慌亂,還好肖娘子似是也沒注意到這些。
這日,沈嬌正與肖娘子在涼亭里納涼。話題轉來轉去,對方最後又狀似無意地把話頭落在近日城中的局勢上:「近來這城裏可是真亂。」肖娘子皺了皺眉,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沈嬌只當沒聽懂她的意思,沒有往肖娘子預期的方向接話,勸慰道:「你只安心養胎便是。」
話以至此,再進行下去就太過明顯了。肖娘子遲疑了一下,可想了想那邊兒給她傳來的任務,便咬了咬牙繼續道:「聽人說,官府最近抓了好幾批雲國來的探子。」
沈嬌在心底嘆了口氣,她每次都在給對方退路,可肖娘子看着卻是打算要一條路走到黑。實在不知那些人究竟許了對方什麼,竟讓她這麼賣命。
道不同不相爲謀。既如此,便照着你希望的套路去走吧。沈嬌下定心思,強行無視自己心裏那股子難受,眼也不眨地指桑罵槐道:「可不是嘛,你說那些雲國人也是太壞!卻不知貪心太過,到時候把自己也得賠進去。」
說完還特地轉頭看着肖娘子,問她:「你說是也不是?」
「可……可不是嘛。」肖娘子訕訕地笑,聲音極輕地應道,眼珠卻慌亂地轉了轉,似是在想什麼。
憋了那麼久的氣,今兒總算是發了一些,沈嬌忽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但她心知,若發作太過反而會招來肖娘子的疑慮,於是將話題一轉,開口道:「你也別太操心那事兒。聽將軍說已經抓到人了,裏頭有那骨頭軟的,想必過不久便會招供。」
其實事情遠沒有沈嬌說的那般簡單。季衡他們開始抓到的探子多是死士,見勢不妙便立刻咬破牙間毒藥自盡。後來,季衡便讓手下留了心,在抓到人時趁其不備先卸了探子的下巴將毒藥摳出來,方纔留住幾個活口。只是這審問之事,卻依舊沒有太大進展,所以季衡他們便想着透出假消息逼對方自己跳出來。
沈嬌低頭撥弄着茶盞,肖娘子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聽沈嬌的語氣似乎確實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距上次那頭聯絡肖娘子已過十天。這十天來,上邊的人一直沒來聯絡她。聞言,肖娘子心底便有些慌。
下一秒,只見她捂着肚子,嘴脣泛白:「夫人,我這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抬頭時眼中竟疼得淚盈盈,「怕是得先回房歇息會兒。」
沈嬌哪能不同意,忙喚來旁邊侍候的丫鬟送肖娘子回屋。她獨自坐在涼亭裏,看着不遠處倆丫頭正攙着步伐不穩的肖娘子往拱門處走。
庭院花木深,不消一會兒,幾人的身影便隱沒在樹與假山後。
「翠雯,」沈嬌喊道,「咱們也回去吧。」
說完便起身往外走,翠雯自是緊隨其後。待沈嬌那雙繡鞋即將踏出涼亭時,她的腳步頓了頓。翠雯看到沈嬌回頭望了涼亭裏頭,語氣淡淡地開口:「今日那套茶具收起來吧,我不喜歡。」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威武將軍府內,肖娘子正絞盡腦汁想着如何傳話。那頭賢親王府上書房內則傳來清脆的摔碗聲。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正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和篩子似的。這位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在外人面前總是端着謙和的模樣,可在府中對自己的親信手下卻是非打即罵。
賢親王在室內來回踱步,口中恨恨道:「就知道那些雲國來的不靠譜!緊要關頭非但不謹慎行事,還跑去劫什麼財?當自己是山匪不成,可笑!」即使罵了一通也無法舒緩心中的憤懣,他乾脆一腳踢向地上跪着的人,怒道:「要你們有何用?」
那地上的手下本想說,目前還並未查清郊外那幾起事兒是否是雲國人做下的。可話未出口便已被賢親王踢得頭暈眼花,只能趕緊趴下求饒。
他們這些跟在賢親王身邊爲他謀事的人,不是有把柄在他手裏,便是家裏人已被緊緊拿捏住了,只能任他宰割。
聽着腿邊的人迭聲求饒着,賢親王覺得更煩悶了些,只恨寧國遠現在把宮裏守得密不透風,讓他的人無法輕易進到後宮與母妃傳訊。而自己幾個舅舅家也已被重點關注,故不好輕舉妄動。
沒了平時爲自己謀劃的母家出主意,和賢親王覺得自己思緒一片混亂。
寧國遠定是發現了什麼,不然怎會這般小心謹慎。不行,既然已經暴露,便不能再窩着了。賢親王這般想着。
「你,去甜水後巷那兒的院子裏一趟。」
事到如今,既然自己這邊的力量暫時不好動用,只能暫且先壓下脾氣靠雲國那兒的人了。
將自己和地面快貼成一條線的手下聽聞這話鬆了口氣,趕緊起身應道「是」,而後便踉踉蹌蹌地跑了。
……
甜水後巷的一處宅院裏。
聽過賢親王手下的報告後,一個身着褐色短打的漢子豪爽地笑了聲,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痛快應道:「知道了。讓你們主子安心,我們早有安排。」
那來報告的忙點頭稱好,然後便掩着鼻子趕緊走了。這雲國大漢身上可太味兒了,他內心腹誹道。直等出了巷子這人才敢放心呼吸,理了理衣服準備回府,腰間的掛牌在整理衣服時微微露了出來。
而此時,一位坐在巷口賣水果的貨郎看到那牌子,假似不經意地往他剛剛出來的巷子裏瞥了眼。
報告的人走後,正廳的屏風後走出幾人,他們衝那穿着褐色短打的大漢拱手行禮,並問道:「大人,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被稱作大人的漢子早已收斂了剛纔的笑容,他面色陰沉地冷笑幾聲,說道:「他甯戚還想拿我們當槍使,真是不知自己有幾分斤兩。」沉默片刻後,那大人繼續說道:「賢親王已經無用了,我們依然照原計劃行事。記得通知一聲咱們在將軍府上的人。」
這雲國來的大人負手在背後,看着天邊飄來的那片烏雲,說道:「這兒,也是該變天了。」
二十二
季衡是被一通急令給召走的。當時已是深夜,玄非匆匆來報,說城外有人集結。
雖已有心理準備,可聽見這話的沈嬌依舊深深吸了口氣,連帶着瞌睡蟲也消了大半。
沈嬌見季衡利落地下牀披上外衣,便也急急起身去幫他穿衣。季衡低頭看着正在給自己系衣帶的沈嬌,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抱在懷裏,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柔聲道:「等我。」
她從懷中抬起頭,睜着又亮又大的眼睛看他:「要好好兒地回來。」環抱着季衡的手也加了幾分力氣。
明明只幾息的工夫卻彷彿長得如一個夏天。
不知道是誰先放開了手,在季衡邁着大步要出內室時,沈嬌忽然喊道:「待你回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季衡並未回頭,只是腳步一滯,隨即朗聲回答:「嬌嬌,等我回來!」話音剛落,身影便從屏風後消失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可這偌大的屋子卻好似一下就冷清了。沈嬌坐回牀上卻毫無睡意,只自言自語地說着:「我該再給他披一件薄衣的,外面夜露重……」
他可是身經百戰的大殺神呢,從來只有別人怕的份兒,自己又何必憂心?她在心裏這般安慰自己,並躺下強迫自己閉眼休息。可無論她怎麼和自己說好話,心跳卻依舊止不住加快,腦子裏更是亂成了糨糊。
她抱着被子心裏委屈地想着:喜歡有甚麼好的?搞得人牽腸掛肚難受得緊。若放在從前,沒了季衡在身邊自己也照樣瀟灑。
沈嬌胡思亂想地睡去了,夢裏卻有季衡的影子。她看見他的胸口被一箭刺中,甲冑裏有鮮血流出,逐漸染紅了那片。季衡皺眉捂着胸口,手下揮刀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直到有人又在他的背後放了一箭……
那於陰暗叢中拉着弓的人,是肖娘子!
「季衡!」沈嬌猛地睜開眼,從牀上坐起來。待看清周圍的環境後她繃直的背後才放鬆了幾分,暗自慶幸道:是夢。
還好是夢,沈嬌笑着,可那微紅的眼眶中仍不由得流下兩行淚來。她一邊拭淚一邊笑道:「怎就這般嬌弱了呢?」
那邊聽到聲響的翠雯推門進來,見沈嬌這模樣不由得心下唏噓,腳下的步子也不知該不該邁。瞥見旁邊猶猶豫豫的翠雯,沈嬌忙擦乾淨臉上的淚水,咳嗽幾聲問道:「外面可有將軍的消息?」那素來軟糯的聲音裏竟微啞。
翠雯回道:「還沒有。」說完便上前扶她,一邊喊外面候着的小丫鬟進來侍候沈嬌梳洗。
漱完口的沈嬌接過翠雯遞上來的巾子細細地擦着面。因知沈嬌不喜人多,所以待她淨面後翠雯便讓其他人捧着東西先下去了。翠雯看着坐在鏡前沒甚精神的沈嬌,故意抬高聲音問道:「夫人今天要穿什麼?盤個什麼頭髮?聽說近日……」
她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外頭奔來的小丫頭打斷了,叫櫻桃的丫鬟跑進屋急惶惶地喊道:「夫人,夫人!」
來了。沈嬌沉聲道:「別急,慢慢兒說。」
櫻桃無視翠雯的大白眼,急急說道:「咱們府上被人從外頭團團圍住啦!」她本以爲自家嬌滴滴的夫人聞言會一時慌了神。畢竟她看上去像是沒經過事兒的少女,且嫁入將軍府這些年來也不見她在中饋上把得有多嚴,許多事大多都交由管家與其他婆子來做,總之瞧着不大厲害。
誰料沈嬌卻還有時間與翠雯討論衣裳,說道:「穿那身胡服吧,頭髮簡單些,紮起便是了。」
我的夫人呀!這都火燒眉毛了,可不是討論裝扮的時候。那邊的櫻桃心急得不行,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莫慌,你去吩咐林管事讓他召集人去外院正廳等我。」沈嬌衝她笑道,「對了,吩咐衆人鎖好府內各處的門。」
季衡前腳剛走,將軍府後腳就被人圍住。除了和賢親王與雲國那夥兒,沈嬌不做他人之想。
他們只是圍在府外,想必是爲了將自己作爲脅迫季衡的人質。既是人質,自是活着才能發揮用處,所以沈嬌此刻尚不擔心自己這頂腦袋。
櫻桃只當她這是心裏沒了主意,乾脆破罐子破摔,於是着急地跺了跺腳後匆匆跑去找林管事了。
「夫人……這是?」翠雯深吸一口氣,有些搞不清眼下的狀況。
沈嬌緩緩搖頭:「暫且沒有大礙,應是見將軍不在來鑽空子的。」她讓翠雯湊前一步,輕聲地在對方耳邊說着什麼。
翠雯驚得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嬌:「那您的意思是……」沈嬌點了點頭,算是肯定了對方的想法。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什麼好東西了!這回非要給她打趴下!」翠雯憤憤道,說着竟還真原地開始松活起筋骨來。
沈嬌看了忍不住想笑:「你別咋咋呼呼的,到時候打草驚蛇。正常些,正常些。」翠雯聞言只能點點頭。
……
正廳裏,林管事一干人等已躬身等着,沈嬌剛坐定便開口問道:「如何?」
林管事雖不怎麼與這位夫人打交道,但想到將軍臨走前的吩咐仍恭敬回道:「剛纔派人去門上問了,對方說是京中亂,怕夫人受衝撞便奉命守門。」他頓了頓,又道「看着都瘦瘦弱弱的,挺面生,也沒有闖進來的意思。」
而且那些人身上的兵服看着也不大合身,看着更像是隨便拉出來頂包糊弄人的。可這沒根沒據,林管事不敢瞎說,畢竟如果沈嬌因他的疏漏出了問題,這罪責他可擔待不起。
沈嬌點點頭,思索片刻又問道:「只我們府上這樣嗎?」
「方纔那夥人剛來時小的曾讓人從側門偷偷溜出去看情形,回來的人報說是許多府門口都圍上了些兵,打的皆是保護府上的名號。」林管事面色愈發沉重了。
好個怕衝撞了自己,沈嬌在心裏冷笑。
可這光守着門口卻不衝進來抓人?世上還有這般文雅的匪徒?即便如此,爲了以防萬一,沈嬌還是繼續說道:「辛苦了。請林總管再派些人去把府上各處看牢了,省得有人藉機跑出去,或是……放進來。」
林總管心知干係重大,連聲應下,隨即便喊了幾個人一同下去辦差了。
沈嬌擰眉坐着,卻依舊想不透對方想做什麼。思索間,她忽然想到那個被自己忽略的人物,於是忙開口對身側的婆子道:「李媽媽,你去將肖娘子請來。就說外頭亂得很,與我一處纔好護她周全。」
李媽媽點頭應了,此時大廳裏除了沈嬌和翠雯還剩下幾個小廝丫鬟並兩三護衛。只見沈嬌輕輕扯了扯翠雯的衣角,待她俯身下來,輕輕湊在她耳邊道:「你且去看看外頭那些人什麼底細。」
這一把刀懸在腦袋上將落不落的,怪難受的。
翠雯應了,但又有些擔心地看向沈嬌,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沈嬌拍了拍自己穿的長靴,示意對方放心,那裏有她剛纔放進去的小刀,況且她也並不真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待李媽媽帶着肖娘子到正廳時,沈嬌正坐在桌旁百無聊賴地玩手指。
肖娘子見狀有些無語,她發現似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位夫人的思維就從來不跟着自己的計劃走,眼下這家門都被人圍了,怎還這般悠然自得的模樣?反倒讓自己這個敵國的探子忍不住爲她抹把汗。
我知道您呆,可是這刀都快架在脖子邊兒上了,怎麼還這麼心大!
二十三
如果說沈嬌剛纔那不當回事兒的模樣讓肖娘子無語,那接下去她做的事兒就直接驚得對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肖娘子看着正廳院前躺得橫七豎八的小兵,不由得在心底尖叫:夫人!!你這也太虎了吧?正常人不應該是戰戰兢兢、坐立不安嘛。你這怎麼直接把對方打趴下了。
說到這兒沈嬌也正納悶兒呢,她仔細打量起地下那些瑟瑟發抖的小兵來,總覺得這羣人不像兵。一個個長得流裏流氣,毫無精氣神兒。連身上紅色的兵服瞧着也不大合身,穿得皺巴巴的。
自己這是遇上次品了?
她委實想不透這點,剛纔打發翠雯去偷偷探查情況只是想要更好把握外頭動態。可沒想到翠雯回來後卻悄悄地告訴自己那羣把守的人看着有異樣,而且似乎並不懂武,有人連一杆槍都握不穩,手上直打戰呢!
仗着翠雯與季衡留在府上的侍衛們在旁。沈嬌大手一揮,召集了一隊前院的守衛發令:「開門!把那羣守門的給我拿下。」
既然你們不進來,那我就把你們請進來。看看到底唱的是出什麼戲,沈嬌想道。
門口那些兵在看到府里人開門後便罵罵咧咧地要他們回去,吹鬍子瞪眼的,模樣瞧着還挺神氣。可下一秒待看到院裏出來的守衛後一個個卻立馬縮了身子,嚇得腿打戰,只嘴上還唸唸有詞:「你們做什麼?我們可是上頭派來保護你們夫人的!」
將軍府上的守衛對上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兵,自是贏得不費吹灰之力,不一會兒便把他們五花大綁丟在院內。
肖娘子捂了捂胸口,總感覺自己本健康的身體立馬就要突發心疾去世了。她閉了閉眼睛,打算拒絕去看眼前的畫面。
沈嬌對着那些趴在地上連聲求饒的小兵,疾言厲色道:「說!你們是誰派來的?」
他們倒是也痛快,都生怕自己態度不夠誠懇下一秒就要命喪當場。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着話,不一會兒便將事情的原委道了明白。
原來這羣人只是街頭的小混混,整日遊手好閒沒啥事兒做。可前不久,卻有人偷偷地找上門來請他們做出戲,說是隻要穿上這兵服帶着傢伙往各大府門口一站,別讓裏頭人出來就行,完事兒後更是有豐厚的酬勞。
這都是些沒啥忌諱的渾人,看到這麼多錢,眼睛瞬間便笑眯了。一開始是有些猶豫,懷疑過這事兒的正經性,不過待來人拿着一塊明晃晃的腰牌在他們面前亮了亮,說道:「賢親王府做事兒,哪能有假?」就立馬全都應了。
賢親王誒!他們這些人見過最大的官兒不過是官府裏的小差爺,心下便想道:這賢親王可不比官府厲害?反正也沒做什麼傷人的事兒,不過演出戲就能拿這麼多銀子,傻子纔不做呢。
聽完他們的回話,沈嬌覺得這羣人確實是個頂個的傻子,旁的消息卻是一概打聽不到了。
她想到之前季衡私下與自己說過的情況,暗自推測大概是因爲賢親王實在手下沒兵,纔不得已出此下策。畢竟他能動用的那些力量早被季衡與聖上給派人盯緊,鉗制住了。
韜光養晦那麼多年,季衡他們早已在京城中積蓄了許多力量。拿下他們並不困難,只是一直尋不到一個好的由頭。偏賢親王與他的支持者看不清局勢,依舊覺得寧國遠還是以前那個能任人宰割的小太子,倒是給了宮裏那頭一個動手的理由和機會。
「帶下去吧。」見再也問不出別的消息後,沈嬌擺了擺手衝一旁的守衛道。
那些人扭着身子哭天搶地地喊着「爹呀」「娘呀」,沈嬌聽在耳朵裏只覺得頭疼。
一直在身側觀察的肖娘子心裏暗暗叫苦,這豈不是會壞了上頭謀劃的大事?她見廳內守衛不多,加上沈嬌注意力分散,身形一動便想衝上去抓住她。
守在旁邊的翠雯可不會給對方這個機會,在肖娘子撲上來的那瞬間她便一步擋在沈嬌前頭。待肖娘子發現不對勁時身子卻已無法後退,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牢牢制住。
「別動。」翠雯將她手腕綁在身後,冷聲喝道。
沈嬌轉頭看肖娘子,淡淡地開口:「倒是忘了你還在這兒了。」她坐下,把玩着從靴筒裏抽出的小刀,精緻的小臉上帶着幾分漫不經心,頭也不抬地說道:「說說吧。」
肖娘子看小刀正在沈嬌細白的指間靈活地轉動着,眼睛都要黑了。她初來府上時便內心惴惴不安,生怕將軍夫人是個會武的。可後來見沈嬌那柔柔弱弱的模樣,早就把這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夫妻倆,藏得可夠深呀!
其實這話倒是冤枉季衡了,估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家身嬌體軟好推倒的小夫人和她身邊大丫鬟竟懂些拳腳功夫。
沈國公夫人從小身子弱,所以最看重孩子們的身體,沈國公家的所有孩子兒時都跟着先生練過武,沈嬌也不例外,連帶着她身邊的大丫鬟也一道跟着學了。沈國公夫人未去世前,沈嬌成天隨着兄長們瘋玩,爬樹撈魚,惹得沈國公夫婦很是頭疼。
待沈國公夫人去世後,沈嬌的性子倒是靜了不少,也懶得去練武堂與兄長們再一道學習。而翠雯因爲身負保護她的職責,卻是不被允許犯懶的。
倆人雖都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可應對肖娘子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懷孕婦人卻已綽綽有餘。
「沒什麼好說的,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全憑你處置吧。」肖娘子緊繃的肩膀一塌,扭頭看向地面。
沈嬌見狀心中冷笑,如今明明是她做了錯事,怎的反倒一副受逼迫的委屈樣。她起身走到肖娘子旁,用劍鞘挑起對方的下巴,厲聲問道:「你這樣對得起你的夫君嗎?」看肖娘子不認錯的模樣,沈嬌脣邊帶笑,眼中卻冰涼涼沒有任何情緒。
這話像是觸到肖娘子某處開關,她眼睫顫了顫,立馬反駁道:「我有什麼法子……」她泛白的嘴脣動了動,最後還是緊緊抿住。
沈嬌不會懂的,肖娘子這般想着。她的家人皆在雲國,自己除了乖乖聽話還能怎樣?
當年隨父親一道來寧國做生意的肖娘子偶然間遇到了一位俊秀青年,並芳心暗許。當時兩國關係沒有這般僵,二人成婚後,肖娘子便隨夫君回到他邊城老家生活,本以爲能這般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可誰料到新皇繼位,雲國皇帝見狀蠢蠢欲動。彼時肖娘子的丈夫已是軍中一員小將,她懷着身孕在家中翹首以待夫君歸家,卻忽然有不速之客上門……
事到如今,就算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肖娘子苦笑着開口道:「你殺了我吧。」看向沈嬌時眼中竟有幾分解脫的快意。
沈嬌搖了搖頭:「待將軍回來自會處置你。」既然對方不願坦誠,自己也無計可施。況且她不想再在對方身上花太多工夫了,說完便打算讓人把肖娘子一道押下去。
在肖娘子被身旁婆子抓住的時候,她猛然抬頭看着沈嬌,眸中似有些不忍:「夫人,你真覺得將軍還能回來嗎?」
天邊遠處彷彿有轟隆聲傳來,似是要落雨。
「夫人,我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你。」肖娘子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鉛。
二十四
「嘩啦!」
一道閃電從天際劈下,照得沈嬌面色煞白,她下意識伸手抓住肖娘子的衣服,追問道:「你什麼意思?」
肖娘子搖了搖頭沒說話,沈嬌這般機靈,自是能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翠雯見她臉色不好,怕肖娘子又開口刺激沈嬌,趕緊使眼色讓婆子們把人押下去了。
沈嬌腿腳一軟,險些站不住,忙扶着翠雯借力撐着。翠雯將沈嬌扶回椅上,她呆愣愣地坐着,剛纔肖娘子說的話如雷般不斷在腦中炸開。
「夫人,我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你。」
什麼意思,她這是什麼意思!沈嬌緊緊捏在椅子把手上的指尖略泛青白之色。
翠雯擔心地開口喊:「夫人……」然後她便看見沈嬌轉頭紅眼看着自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聲音顫抖:「是障眼法啊。」
他們從頭到尾就沒有打自己的主意,不過是虛晃一槍,逼得季衡分出心神派人保護自己。從頭到尾,雲國人要的一直都是季衡的命!
難怪守在門口的不過是些烏合之衆,難怪肖娘子在自己跟前頻頻露出破綻,難怪她繡的香囊裏還放了一枝棠梨。
這哪是自己太聰明,明明是敵人生怕自己不上鉤不斷在撒餌引誘啊。
果然好算計!
空氣中逐漸溼潤了起來,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雨水落地與沉悶的呼吸聲。
沈嬌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楚明白過。不知爲何,她憶起肖娘子當初在自己面前聲聲道:「如果我當時攔着他,現在也能有個掛念的人了……是吧?」
如果我當時能攔着他,如果我當初能更警醒點,如果……可沈嬌心知沒有如果,她永遠不會是肖娘子,季衡更不是那小將。
他與自己立過誓的,就一定會回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廳內飄起:「派人去各大府上報信。」然後頓了頓,「還有,去外頭打聽打聽將軍的消息。」
沈嬌靜靜地望向遠方,蒼白的小臉落入陰暗中。她能做的不多,唯有在家好好等着,等她的將軍得勝歸來聽自己說那未曾講出口的話。
……
如今京中局勢有異,其他府上豈能察覺不出問題,有那看出破綻的當場便發作,拿下門口的一干人等。
也有那膽小的縮在府上,待其他人帶着兵馬趕來了才知自家門口唱的不過是場空城計罷了。
沈嬌聽着派出去的小廝傳回的信,急急問道:「那將軍呢?」
誰料底下的人聞言卻面露難色,面面相覷半天也沒人開口。她心裏一咯噔,催問道:「將軍呢?!」
「夫人,將軍受了埋伏。與敵人纏鬥許久,最後三隊人馬入了深林……暫無下落。」最後還是林管事拱手回道。
可畢竟敵衆我寡,將軍也受了不小的傷。可看夫人這般模樣,林管事不忍將這句話也說出口。
晨間醒來時那個噩夢在腦中縈繞不去,沈嬌吸了口氣,無力道:「你們暫且先下去吧。」
「夫人,您忙了一天。連早午飯都不曾用,總該喫些點心墊墊肚子吧。」翠雯怕她撐不住,在一旁勸道。
沈嬌雖沒胃口,但仍強逼自己喝了碗米粥並喫了幾塊酥點,這才覺得身子有力氣了些。
…….
城中的局勢漸穩,說是聖上暗中預備的兵馬將那些作亂之人一舉拿下了。此時衆官員才發現當今聖上竟已在朝中積蓄了這麼深的力量。百姓自不懂那些,只拍手稱快。
可關於季衡的消息卻一直沒有傳來。沈嬌不知自己昨天是怎麼過的,又是如何迷糊睡去的,只恍惚感覺時間被人刻意放緩了速度,慢得讓人心焦。
她的心腸不是石頭做的,自從知道季衡心悅自己後,沈嬌便慢慢開始注意起對方的一舉一動。等再回頭時,卻發現自己竟已不知不覺中沉溺於對方的一腔愛意裏。
曾經看過話本子中的男主角像是瞬間有了具體模樣,再看那讀不懂的情詩時只覺得裏頭句句是相思。
二人相處時的細節一幕幕在沈嬌腦海中閃現着。
季衡板着臉看自己,季衡軟了聲音哄自己,季衡笨手笨腳地給自己畫眉……沈嬌心下想着,身子則不受控制地走向妝匣那兒,拿着只螺黛自言自語:「季衡……」
「夫人喊我?」
背後忽然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只是中間還帶了幾聲咳嗽。沈嬌卻覺得自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她急忙轉身看他,只見季衡正穿了身黑色的長袍站在屏風處望向自己。
沈嬌忙上前將他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發現除了面色不好,並沒有缺胳膊缺腿。她邊笑邊哭:「你怎麼纔回來!」
原來季衡早在肖娘子給香囊那會兒就懷有疑心,只是一直按兵不動,私下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與警惕。昨日與雲國來人一戰,雖他已有預備,但卻未曾料到敵方竟又在背後設了一層埋伏,受傷的季衡見勢不妙忙率人馬躲入林中,藉由昏暗的天色掩蓋行蹤並利用自己對地形熟悉的優勢反殺敵方。
由於怕對方還藏有一手,季衡等人特地繞了遠路借小路回城。他本想半夜回府,卻怕自己一身狼狽嚇着沈嬌,於是便先去宮中與寧國遠報告過情況並讓太醫爲自己包紮後,拾掇乾淨纔回的自家。
被她粉拳砸到胸前傷處的季衡倒吸一口冷氣,沈嬌嚇得忙收回手,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我不知……」說着就要解開他的衣裳去看傷處,「你且讓我看看。」
季衡自是不讓,半路攥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側輕輕說道:「嬌嬌不是說待我回來有話要講?」他的眼神深邃如夜空,那片空中閃着的幾簇亮光,正是眼前一臉擔心的沈嬌。
沈嬌知道他怕自己擔心,於是小心環抱住對方,特地空出一段距離不讓自己碰到季衡前胸的傷處,哽咽道:「笨蛋。」
自己現在腦袋空空,誰知道早先想說什麼呢?哪有人在這情形下還想着談情說愛的,笨蛋!
話雖如此,沈嬌腦中卻蹦出一句話來。
一往情深深幾許,不負相思不負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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