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間別久不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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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

花東上空,舒舒緩緩,幾朵白雲,飄來又去。風一吹,千朵萬朵燈仔花,嘈嘈切切地鬧了起來。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畔,多美麗啊。
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
齊家洛一邊走著,一邊哼著這首傳遍大江南北的抗戰歌曲《杜鵑花》。千里外的家鄉此時,山躑躅開得正爛漫,團團簇簇,繁花累累,映得滿山遍野千層紅萬疊紫。綁著兩根水亮亮麻花辮,跑起路來甩啊甩的芷萱妹妹,會不會仍跑到山崗上,極目四望,搜尋著他回故里的身影?
去年村家的小姑娘,走到山坡上,和情郎唱支山歌,摘枝杜鵑花插在頭髮上。
今年村家小姑娘,走向小溪畔,杜鵑花謝了又開啊,記起了戰場上的情郎。
這麼些年過去了,她,是否還在等著他?每想到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笑時嘴邊浮現的兩個小梨渦,齊家洛內心一片溫柔,咀嚼著絲絲甜意。故鄉的山青,故鄉的水綠,故鄉人兒美。可還未來得及回味個夠,一個浪頭已迫不及待地打了過來,淹沒了柔情,捲走了蜜意,只留下無邊無際的悵然。
曾經,感覺是如此痛徹心扉,齊家洛忍不住淚水盈眶,用棉被蒙著頭,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夢裡的爹親娘親啊,還有等著他回去完婚的青梅竹馬。
摘下一枝鮮紅的杜鵑,遙向著烽火的天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不再插在自己的頭髮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齊家洛輕輕吁了口氣,眼下隨意一瞧,營區裡四處可見的標語口號,最顯著的莫若 “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斗大的字體,也最戳人心。當初抱著多大的希望與決心寫上去,如今每一映入眼簾,感覺就有多挫敗多刺眼。原本鮮艷紅麗的漆,經不住風吹日曬,一點一點消蝕斑駁。褪了顏色,舊了標語,老了齊家洛。
乍抵基隆港時,大伙以為待個一年半載,就可凱旋歸故里。何曾想,潮來潮往,一天一天;颳風下雨,一年一年。潮汐帶走了青春,雨水沖走了綿綿思念。不經意一回首,已然十年。
十年了,人生還能有幾個十年?
記憶裡爹親娘親的聲音和身影,愈來愈模糊,愈來愈少入夢。
芷萱,芷萱妹妹呢?
齊家洛說不清到底希望青梅竹馬仍癡癡地等著他,還是已嫁作人婦、生兒育女?
那個春天啊,一山復一山的杜鵑,千枝萬枝,紅艷艷、如朝霞落滿地,白茫茫、似雪花灑滿天。芷萱妹妹為他繡了條白手絹,一朵映山紅、伴著一朵映山白。他接過了手絹,輕輕觸摸著絲絹的柔膩順滑,胸臆間一股柔情蜜意,頓然泛濫成災。芷萱妹妹粉面含羞,兩片丹唇柔軟似花瓣,眉眼間春風剪過、春水蕩漾。
陽光漸漸熱了起來,齊家洛雙眼閃著點點淚光。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裡泛黃的手絹,上頭仍然可辨,一朵映山紅、伴著一朵映山白。只是,顏色早已不復當年。
“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齊家洛漫漫想著,不禁嘴角上揚,浮現一絲絲帶著嘲諷味的苦笑。
又是清明,風一吹,處處可見的燈仔花,輕快快翻飛了起來。

望春風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遇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一手提著個竹籃子,一手挽著伊底阿母的臂膀,春枝愉快地哼著這首她剛學會的曲調。叫《望春風》,和村長伯家的小女兒學來的,聽說台北正流行哩。台北?台北在哪裡?春枝心裡沒半點底。只知道那是個非常繁華的所在,比難得去一趟的關山鎮,還要熱鬧、還要大、還要人擠人。聽說,房子也多得不得了,到了晚上,依舊燈火通明。不像庄腳,日頭一下山,就烏漆麻黑的。人語聲少,狗叫聲多。春枝很難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她的生活很簡單,無非跟著季節的更迭做農事。哪裡需要幫忙,就哪裡幹活,有時是自家,有時是別人家。一年三百六十天,大半日子土裡來泥裡去的,管它日曬雨淋、管它寒風刺骨。
為此,春枝和大多數勤懇務實的村姑一樣,膚色黝黑,指甲縫裡經常藏著些許泥沙。歌詞裡的少年郎皮細肉白、又長得好看,對正值十七、八歲的春枝來說,實在誘人。她在村長伯家的收音機裡初聽到,就上了心。央求歌唱得好又識字的明珠先學會了,再一句句教給她。春枝沒上過學,但記憶力好,音感不錯,很快就學會了。自此,《望春風》和那個標緻少年,經常在她嘴裡、心裡,反反覆覆唱著、想著、綺思著。
村裡唯一皮細肉白的,是有大片田地出租的林家小兒子。不學好,在關山開了家菜店,整天不是與菜店查某作伙,就是在賭桌上打麻將。常年曬不到日頭,死白死白的,一雙眼睛無精打采,透著酒色財氣味。春枝偶爾看到他,能躲就躲,繞路而過,是害怕、更是厭憎。
歌詞裡的少年郎不一樣,乾淨、漂亮、清爽,像大片大片翠綠的稻穗,和風吹拂下,翻飛舞浪,又美又舒暢!雖則春枝內心深處知曉,倘若果真遇到這樣的少年郎,怕也只能遠觀,無法親近認識。但,能讓她興之所至地發發癡、做做夢,也是不錯的。
清明剛過,空氣裡仍飄著紅龜粿、草仔粿、殺雞宰鴨、燒金紙拜拜的味道。
竹籃子裡裝著壽桃,母女倆今天不下田,到伯公家拜壽去。
春枝一路活潑,或和阿母說說話,或哼哼《望春風》。走過鄕間小路,越過田隴,來到了營區對面的巴士站。原本開懷的心,似猛然被撞了一下。頂新的營區,台灣光復後六、七年才闢建出來。從大門望進去,一條寬廣筆直的道路兩旁,參參差差地植著一棵棵不同樹苗。雖然好多樹還沒來得及抽高茁壯,依然一片綠意盎然。可營區裡不少來往走動的士兵,經不住戰火歲月的淘洗,已然老扣扣。這些士兵,有時成群結隊地跑到田間閒逛 ,看到年輕女子,兩個眼睛像著了火似地,直直盯著不放。那模樣,彷彿要把人活活吞下去 。讓春枝這些尚未出嫁的村姑,驚懼得要死。
不知為何,春枝只同幾個要好的查某囡仔伴,七嘴八舌那難以形繪的驚惶,卻不敢同伊底阿母說,但隱隱約約覺得伊底阿母是知曉的。
春枝刻意徧過頭去,轉移看向營區的視線,下意識把伊底阿母挽緊了些 ,暗暗希望巴士趕快來。龐大的巴士一輾過,總是塵土飛揚 ;春枝帶了一條小手帕,可以拭去髮上、衣服、鞋子上沾到的塵埃。
革革革,軍靴聲漸漸逼近,塵土微微揚起。春枝的心突突跳著,不由得將身子往伊底阿母貼近。草綠色的軍裝,在母女兩人幾尺外,停了下來。
天上雲彩,緩緩聚攏過來。春枝忍不住探頭向他望了望,那軍官微笑著向母女倆頷了頷首,
“等車乎?”
帶著濃厚腔調的河洛話。
“是啦。”
春枝的阿母裂開一張沾著檳榔渣垢的嘴,笑笑地答著。
斯文和善的聲音,讓春枝覺得心安,忍不住把他瞧得仔細些。三十岀頭,瘦高個兒,整個人給人一種乾淨平和的感覺。白淨的一張臉,眉宇間透著盡是秀氣。春枝注意到他眼裏流轉著的溫柔,溫柔裏又有藏不住的憂鬱。不知怎地,這讓春枝聯想到剛孵出來的小雞,捧在手裏,放進籠子,總得小心翼翼。
塵土揚起,天上雲彩,聚了又散。
喔,細細柔柔的陽光真好,春天的氣息真好,還有嘴裏哼著的《望春風》。
想要郎君作尪婿,意愛在心裡。等待何時君來採,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甲看覓。月娘笑阮憨大呆,乎風騙不知。

清明時節雨紛紛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淑芬在廚房裡忙著備料、備三牲,齊家洛帶著兄弟倆在客廳裡,一邊吟詩、一邊揮亳。大的十歲,小的八歲,懵懂又貪玩,對習俗、對唐詩、對書法、對父親回不去的故土親人,興致都不高。他們比較在意的是祭拜完之後,可以大快朵頤一番。兩根大雞腿,一人一根。但雞肫只有一個,脆脆有嚼勁, 兄弟倆都暗暗想著如何能自個獨吞,不分給對方一半。什麼清明掃墓,什麼雨紛紛,都不在他們的想像裡。父親從大陸逃難而來,獨自一人,無墓可掃。阿公、阿嬤尚健在,過年時會給他們一人一個大紅包,可比杏花村的酒家來得有趣。
況且,外面天氣明明十分晴朗,何來雨紛紛?
齊家洛看著兄弟倆漫不經心的,勉勉強強背了詩、書法寫得差強人意;也只能搖搖頭、嘆嘆息,莫可奈何。
時代變了,他自己,不也變了。從軍官轉學校,小小蒙童教著教著,娶了女老師,自己也當上了敎務主任。歲月如梭,他總記得那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開,一團團、一叢叢,絢麗斑爛無處躲。芷萱妹妹卻如她所送的白手絹一樣,在記憶裡泛黃褪色老舊,愈來愈模糊。
“去洗手,準備拜拜了!”
“吔!” 兩兄弟高興地放下毛筆,一溜煙地跑去洗手。
齊家洛看淑芬正往身上的圍巾擦著手,笑容可掬,忍不住想幫她擦去額頭上的點點汗珠。他走了過去,但見淑芬一臉燦笑,笑得愈來愈年輕。齊家洛好不訝異,待定睛一看,怎地淑芬變成了芷萱妹妹?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幽深深、水靈靈的,直衝著他笑。他們這是在哪呢?怎地周遭一片墨綠,芷萱妹妹一襲白色衣裳發著光似地。一別二十多年,芷萱妹妹仍如當年一樣,笑得如許靈動嬌俏。而自己,怎麼就老了少年心?齊家洛想過去拉拉芷萱妹妹的手,問問她這麼多年來,過得好不好?
砰一聲巨響, 齊家洛猛然驚醒,胸口突突突跳得厲害。三更半夜地,外頭打了雷,下起了滂沱大雨。
“白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下這麼大的雨?”淑芬半睡半醒地說著,眼睛都懶得張開。
“唉,誰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睡吧!”
翌日,四月六號星期天,昨夜一番飇風疾雨,台北的天空,低低地壓了下來。齊家洛忍不住背著淑芬和孩子,任淚水潰決般地直直流。
先總統 蔣公崩殂了!
“帶你們來,就要帶你們回去” 的承諾,也被雨水沖洗得無影無蹤。
不知從哪來的道聽途說,春枝直認為蔣總統是天上的烏龜精下凡投胎,當晚大雨如注,就是為了接他回天上。一個月的國喪期,全面禁娛一個月,廣播、電視不斷播放哀樂、新聞及蔣總統行誼影集。春枝在淡水河邊一家小工廠做粗工,聽到廣播裡有人哭,就不知所已地跟著哭。事後,春枝不無誇耀地叨唸了好一陣子,
“蔣總統死的時候,全台灣哭得最多、最厲害的就是我。”
春枝的尪婿木生,似與她持同樣想法,認定蔣總統前世就是一隻烏龜精。但看到電視新聞,去瞻仰蔣總統遺容的民眾匐伏跪地、哀聲痛哭時,卻不無幸災樂禍地咧咧罵道,
“這些外省啊哭爸哭母,蔣總統一翹腳,他們怕大陸就回不去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

一路上,齊家洛一顆心微微激動又微微忐忑。他堅持自個先回鄉一趟,不要淑芬陪,也不要兒子跟著一塊來。不是他與妻兒不夠親近,而是終於可以踏上故土,他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儀式感。猶如古人在祭祀或舉行典禮前,得齋戒沐浴以示虔誠一般,他須得獨自一人先靜靜地、肅穆地,品嘗領略箇中滋味。耳邊不要有妻子的體貼絮叨,也不想有兒子的碎言關懷。
一別四十年,想家的淚,思鄉的苦、還不是得自已一人默默地承受。
四十年啊,朝如青絲暮成雪,白了多少少年頭?他老了,不多情、亦生華髮。當年二九芬華的芷萱妹妹,也和他一樣吧!
爹親娘親走了,兒子不孝啊,生前未能奉養,臨終前未能見上最後一面。這天打雷劈的兩岸分離,斷絕了多少親情?又該向誰討公道?人世間,又有什麼真正的公道?趕著清明回來,好去爹親娘親的墳頭,燒幾柱香、灑上一杯酒。
齊家洛眼眶溼溼的,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條素白手帕,拭了拭淚水。芷萱妹妹的杜鵑花手絹,他珍而重之地帶上。芷萱知道他一直保留著她為他繡的手絹,必然歡喜。近鄉情怯,兩人是否能一下就認出對方?見了面,該說什麼?能說什麼?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不再插在自己的頭髮上。
“我這,算是打勝仗回來嗎?”
火車在山野間行駛,一山又一山的杜鵑花,渾不識人間離合悲歡。團團簇簇,姹紫嫣紅,兀自在風中漫天飛舞。
清明節,春枝的拿手好料是刺殼粿,甜的包紅豆沙,鹹的包菜脯米。早些年,住家附近還有不少農田,路旁隨便找就採得到刺殼草。現在一出門,到處是樓房、汽車、機車,愈來愈難看到刺殼草。
“也許,明年就沒得包了!”
“不過,孩子也大了,不像小時候那麼愛吃。以前窮,什麼都沒得吃。現在,個個怕肥怕胖的。” 春枝叨叨想著。
雖然菜市場也有賣,但外面賣的,哪及得上自家做的真材實料,可口衛生又乾淨?
春枝面前放了三個盆子,一盆糯米團,一盆豆沙饀,一盆菜脯饀。先做鹹的,再做甜的。雙手沾上油,抓起適量糯米團搓圓壓扁後,包入饀料,收口捏合,再抹點油。放在裁好的棕葉上,再一個個排入大蒸籠裡。
天氣晴朗,太陽從陽台大剌剌灑了進來,空氣裡瀰漫著刺殼粿的青草味。春枝沒來由地想到好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味道。她嘴裡哼著《望春風》,有個斯文秀氣的外省仔。政府實在沒天良,那麼久才放他們回去。有的等不及,都已經死了,該有多恨多不甘心啊!那個外省仔應該還沒死吧,老是一定老了,頭髮可能也花白。總算,可以回大陸看望家人了吧!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遇著少年家。
亂亂想著,春枝不由得唱起了《望春風》。

後記

1,偶讀一句 “人間別久不成悲”,心動,遂有此篇。句出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追思遙想二十年未見之舊日戀人。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2,1975年4月5日午夜時分,醫師正式布蔣介石過世。當晚,台北地區又是打雷又是下大雨。
3,1987年11月2日,中華民國政府宣佈開放兩岸探親。隔絕了近四十年的親情,終於有了來時路。
人間別久不成悲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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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燈仔花?秋台生想像著,在高蓁蓁烏黑的長辮上,別上一朵又大又紅的燈仔花,一定會襯著她兩瓣明亮純淨的紅唇,更加鮮艷欲滴。只是,他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天天打她家門前經過,就是沒碰過她;也沒機會和她交談個一兩句。
若果生命有輪迴,是否前世,她在花園裡打鞦韆,他恰恰從牆外經過,聽到了她銀鈴般的笑聲;換來了今生她剎那的心動,流淌成記憶深處裡的縈縈鄉愁?
水玉想到她貼在書桌上方的座右銘,“人活著,就為了爭一口氣。” 可死的況味,又如此地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今天尾牙,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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