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隨著電影產業蓬勃發展至今已過百年，又一群對電影產業做出卓越貢獻的創作者即將步入暮年。總是述說著他人的英雄情節，這些藏身幕後的說故事大師，即使聲名再顯赫，又有多少時間能夠說說自己內心的故事，讓人看見自己的喜怒哀樂？
一回首已百年身，也無怪乎他們會想用電影—這個最熟悉或許也最熱愛的創作媒介，任性的述說並回顧自己的人生，史蒂芬史匹柏的《法貝爾曼》是如此，宮崎駿的《蒼鷺與少年》，或者以日文直翻做《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同樣如此。
《蒼鷺與少年》一部名符其實的鳥電影
出生在飛機世家，各式各樣的飛行器是宮崎駿許多作品中都繞不開的元素，但在《蒼鷺與少年》中，除了驚鴻一瞥的軍機外，沒有太多對於飛行器的著墨。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異世界的各種凶惡飛鳥，無論是捕食投胎靈魂的鵜鶘，還是以計謀拐騙主角的食人鸚鵡，或是貫穿片名，那一隻滿口謊言，卻又成為少年摯友的狡猾蒼鷺。
在那個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的亡者世界中，由鋼鐵和燃料組成的飛行器，被血肉和羽毛給填充得豐滿起來，有了愛恨與慾望，卻也因此染上了奪走人命的因果。故事的背景被設定在二次大戰期間，如果我們相信夢境中發生的人事物，正呼應著現實的某些面向，或許這些飛鳥，正暗喻著在二戰時期充斥天空，以機槍和炸彈奪走無數人命的戰機。
嗜血好戰的鸚鵡以及鸚鵡們好大喜功的領導者，也同時代表二戰時期日本國內高漲的軍國主義。鸚鵡國王那一身雄赳赳氣昂昂的軍服，令人想起當時極力主戰的那些高階將領，因著他們的好戰，將日本與世界拖入戰爭的泥濘，奪走無數平凡無辜的性命。
或許是生活在曾被日本殖民的島嶼，那隻垂死的鵜鶘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了那些被徵招的殖民地百姓，還有那些被稱為「神風特攻隊」的青年。在殖民政府的威逼利誘下，被迫從事非己所願的殺戮，雙手沾染了洗不去的鏽跡，並為了不屬於自己的大義斷送寶貴的生命。
被惡意驅使的科技
在電影中最神秘的人物，莫過於那位主宰著整個塔內世界的舅公，在家族口耳相傳的故事裡，他是一位沈迷於神秘學，最後因塔內的怪異而消失於世的人物。然而在那座由他一手主宰，卻也如同囚牢將他束縛的高塔中，舅公看似神通廣大，卻又被一道看起來簡單得不可思議的堆積木問題給深深困擾著。
如隕石般從天而降的高塔令我想起了一道火焰，在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看到人類茹毛飲血而心生憐憫，於是從天上帶下，送給人類的那第一道火焰。人類學會用火這件事，除了象徵人類開始嘗試著發展科技，也同時代表著普羅米修斯出於善意而犯下的原罪。
為什麼會說將科技帶給人類是一種原罪？看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人類高速發展的科技都帶來些什麼吧。槍砲、戰機、坦克，還有那兩顆在歷史上製造了巨大傷痕的原子彈。本應帶給人類幸福的科技，卻賦予了人類以更高效率屠殺自己同類的能力。
那一塊塊形狀各異的純白積木，正象徵著人類的智慧結晶，也就是世界上各種由人類創造出的技藝、科技，純白的外表象徵著這些智慧一開始都是基於善意而被創造出來的，卻在沾染上惡意之後，成了帶給世界混亂的根源。
也有人說，這座神秘的高塔代表著日本歷史上的「黑船事件」，無論是普羅米修斯的火，還是打破鎖國的黑船，共同點都是帶來了科技的發展，也間接催生了殺戮、戰爭，以及如野火般蔓延盛行的軍國主義。因此，如何將不同的積木放在正確的位置，在複雜的人性催化下，成了一個看似簡單，實則不簡單的艱深任務。
少年真人與宮崎駿
從電影中的部份片段我們會發現，少年真人的父親所經營的事業，或許正是在二戰時期協助日本製造戰機的工廠。也因為這層關係，當大批壯年男性必須被派上戰場時，他父親能夠留在相對安全的後方，弄到許多戰時稀缺的物資，甚至高調的開車送自己的兒子上學，這樣的背景也和出身宮崎家族的宮崎駿本人十分雷同。
在幾次訪談和回憶錄中，宮崎駿也大方坦承母親宮崎美子對自己的影響，事實上，在他過去作品中那些極具特色與魅力的女性人物中，就能看見許多他母親的影子。無獨有偶的，在《蒼鷺與少年》中，母親這一個角色，也對真人的經歷帶來許多影響。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少年真人這一個角色，正是宮崎駿自己的投射。
而在電影中有個片段，是少女火美以火焰驅趕鵜鶘時，也同時燒死了少年想守護的哇啦哇啦。即使未曾親手扣下板機、投下炸彈，奪走他人的性命，身為製造飛行器的家族，是否也須負擔起一部分造成殺戮的罪？如果將這一段旅程視為真人的一場夢境，這樣的情節正代表著他心中某種程度的自責與反思，或許也是少年宮崎駿曾經在腦海中對自己的靈魂叩問。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蒼鷺與少年》原文片名的直譯，出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於1937年出版的同名作品，也是被譽為日本國民必讀的品格形塑經典。本書描述少年小哥白尼遭遇的種種日常，以及少年舅舅給予的反思和回饋，後續改編的漫畫版也同樣收穫許多粉絲，帶給許多年輕讀者深刻的啟發與感動。
儘管這本書只是作為電影中的一個小彩蛋出現，電影的情節主幹和小哥白尼和舅舅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然而在讀完原著後，似乎能感受到宮崎駿想要以自己的創作再現的，並非書中的情節和內容，而是書中提到的精神，或者更直接的說，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句話所帶來的反思。
若將這部作品視作宮崎駿對自己人生的投射，少年真人正代表著某個時期的宮崎駿，在故事結尾他從塔中帶走的那一塊積木，也可說是某一種科技、人類智慧的結晶，也許正是宮崎駿自己最擅長的電影、說故事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麼蒼鷺會說這是一塊沒有什麼危害性的積木吧！
而這也代表著出身軍工世家的宮崎駿自已，最後選擇的並非繼承家業，繼續染上滿手的鮮血和殺戮，而是以創作去影響世人的另一條人生道路，正呼應著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而宮崎駿正以自己的一生，作為這個問題的回答。
大師的引退之作（也許）
這部作品中看見了許多宮崎駿很私人的經歷與情感，當然我們也可以把塔內發生的一切解釋成失親少年的胡思亂想，但這些胡思亂想或許就曾是少年時宮崎駿腦中對軍國主義、戰爭、科技、生死所產生的反思，添加了天馬行空的想像，並揉合多年來各部作品的影子與情懷，最終誕生了這部電影。
或許這些詮釋有些藍色窗簾的部分，但對我來說，這部作品從內在的寓意、藝術表現的手法，對吉卜力的情懷，都可說是宮崎駿的集大成之作，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大師一生創作的起源與縮影。
你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電影結局對許多人來說或許略顯倉促，但在我心中不知怎的卻開展了一連串的故事。兩年後的少年回到了東京，沒有繼承生產飛行器的家業，反而以一顆良善之心開展了未來的人生。少年持續創作著動人的故事，將愛護自然以及反戰的理念傳達給世人，直到某天他成為了一代動畫大師，成為了今天的宮崎駿。
有趣的是，這部作品的國外譯名統一為《蒼鷺與少年》，雖然更為淺顯易懂，卻和原本的片名幾乎沒有關聯。若將這部作品視為宮崎駿對自己人生的投射，那在電影中佔有重要戲份的引路人，那隻亦敵亦友的蒼鷺，無疑代表著宮崎駿的老友兼合作夥伴，偶爾會被他戲稱為「老賊」的鈴木敏夫了。而《蒼鷺與少年》這個看似與原名無關的外國譯名，正是由鈴木敏夫定下的。
那畫面就好像宮崎駿嘔心瀝血以自己的人生為藍本，創作了一個故事，而老賊鈴木敏夫傲嬌的說：「你的人生故事裡怎麼可以沒有我呢！」然後大筆一揮，將《蒼鷺與少年》定為本片的譯名，從中也能感受到兩位老者多年來相愛相殺的濃濃情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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