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七・苦寒邊哨 (1)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迢遰青門有幾關,一片孤城萬仞山。
勸君更進一杯酒,敢望京都幾歲還。

康熙二十二年春,吳丹陛辭離京,帶著周彤往齊齊哈爾赴任。此地在寧古塔西北一千五百里,天候比寧古塔更加惡劣,原本渺無人煙,直到去歲吉林水師奉旨移駐,才在嫩江畔建城。年初吳丹抵達時,副都統衙門及兵營已然建成,卻還要等到大江解凍,吉林運來建材,才能完善屯田駐地設施。

此地一入八月便苦於霜雪,月底江面開始結凍,浮冰處處,水道與陸路同等艱困,饒是吳丹久經沙場,多次在關外作戰,也是初次見識這等惡劣天候。

十月下旬,邸報送到齊齊哈爾,正值嚴寒大雪,驛差自諾尼木倫逆風北上數十里,幾乎凍倒齊齊哈爾城外。吳丹在後堂展讀邸報,只見朝中並無大事,卻有一條頗見蹊蹺——上諭允准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辭官養病,並額外加恩,命索額圖子格爾芬、阿爾吉善以御前三等侍衛往寧古塔、齊齊哈爾軍前效力。吳丹心中暗忖,索額圖辭官必然只是表面說詞,恐怕還是有錯處在御前被尋出來,打發格爾芬、阿爾吉善軍前效力,明面上是提拔,卻也難保皇帝不是存心將他二人送入火堆。吳丹因宋采青之故,對格爾芬心存芥蒂,只是從不表露,倒受妻子格佛賀影響,看幼弟阿爾吉善多一分親切,此刻便想,只盼他到了齊齊哈爾萬事都守規矩,若真在駐防陣地出事,我護不了他,回頭也不好見格佛賀。

他放下邸報,見案上還有其他驛遞,認得其中一信封上是成德筆跡,展信卻是觸目驚心。成德信中備細說明原委,恭親王竟要他殺阿爾吉善,還要通知薩布素,在寧古塔也別放過格爾芬。吳丹將那信反覆讀了幾遍,擱在炭盆上燒了,心想,阿爾吉善大約不久便到,屆時必當與他詳談,眼下多想無益,不過徒增煩惱。

他這一等便是許多日子。一日忽聽外頭來報,稱城外雪地發現兩人,一人為寧古塔駐防八旗兵丁,另一人著御前三等侍衛服色,似乎細故爭執動手,那兵丁被一刀當胸刺死,御前侍衛受傷倒地,所幸冰天雪地止住失血,發現時尚有呼息。吳丹聽說巡查兵丁將那侍衛放上馬背,如今已扛到衙門前,出去一看,果然便是阿爾吉善,凍得面色青白,雙唇發紫。吳丹顧不得阿爾吉善渾身是雪,將他一肩扛起,入內直奔後院居處,將他安頓在一暖炕上,又吩咐周彤準備熱水,好給阿爾吉善打理傷口。

阿爾吉善傷在左脅,傷口不很深,吳丹親自動手,不多時便料理停當。周彤見已敷上金創藥,便道:「他傷得不算太重,但在雪地躺了半天,寒氣入體卻不得了,我們給他按穴道驅寒罷。」

吳丹久經戰場,凡事都靠一股硬氣,不大通曉醫理穴道,便道:「你說怎麼著,我照做就是。」

周彤在阿爾吉善腳邊坐下,說道:「我推拿腳踝內側三陰交穴,你給他按關元穴,在肚臍下四橫指寬處。」

吳丹依言而為,果見阿爾吉善手腳逐漸溫暖,便笑道:「入冬後,我若手腳也犯冰冷,下回也可自己按這穴道。」

周彤一笑,說道:「你沒災沒病,在炕上睡,更不會手腳發冷了。」

吳丹笑道:「我總和你一炕上睡,手腳不冷倒不為這個。」

周彤白他一眼,說道:「還有人在這兒呢,就瞎說起來。」

他倆正打情罵俏,忽聽阿爾吉善吭了一聲,醒過來了。吳丹忙探頭問道:「阿爾吉善,你還好麼?」

阿爾吉善向來嬌貴,從不曾吃過這等苦頭,一認出吳丹,登時眼淚上湧,哭道:「額駙!我險些死在這冰天雪地了!」

吳丹問道:「你怎麼受的傷?與你同來那人怎又怎麼回事?」

阿爾吉善道:「那傢伙仗著是薩布素外甥,總拿言語擠兌我,我忍了他千五百里路,到齊齊哈爾城外,他又拿你譏刺我,我沒忍住,和他動起手來,便讓他給傷了。」

吳丹沈吟片刻,說道:「那人是薩布素外甥?你給他傷了是實,他卻讓你給刺死了。」

阿爾吉善一驚,伸手抓住吳丹衣袖道:「額駙,你得幫手,別讓薩布素找我麻煩。」

吳丹嘆了口氣,在阿爾吉善手上拍了兩下,說道:「你安心養傷,其餘便不想了。」

他郎舅二人說話之間,周彤出去張羅飲食,待端著熱湯進來,阿爾吉善又睡了,吳丹便道:「你在這兒守著罷,我還前頭料理公務去,若有急事,隨時遣人過來。」

吳丹出去了,周彤便將湯在一小爐上溫著,自己在炕邊做針線,半晌抬頭一看,阿爾吉善又已醒了,正望著她手中針線發呆,她忙將活計放過一旁,起身端過湯來,說道:「這是消瘀補血的湯,二爺多少喝一些罷。」

阿爾吉善因常去吳丹府找姊姊,不只一次見過周彤侍立在旁,從沒正眼瞧過,現下身在邊關苦寒之地,又受了刀傷,除了吳丹沒有知疼著熱之人,看周彤便覺十分親切,讓她扶著坐起,就她手裡喝了半碗熱湯,果覺心頭溫暖許多,便問道:「我聽說,姊夫與我二姊成親之前,你就在身邊了,是麼?」

周彤點頭不語,將一碗湯餵完,又在爐上煮茶,阿爾吉善側頭打量,只見周彤大約比他年少數歲,容貌秀麗,身材窈窕,更是大起好感,便問道:「我怎麼稱呼姊姊?」

周彤端茶過來,答道:「我不過爺奶奶跟前伺候人,二爺這一聲姊姊我可當不起。」

阿爾吉善接過茶碗,說道:「這是怎麼說話?你代替我二姊在這兒照顧,我叫你一聲姊姊不為過。」

周彤看他一臉正經,莞爾道:「二爺言重,這都說不上的。」

阿爾吉善微笑道:「回頭我問姊夫便是。他總不會責我多禮。」

他喝了半碗茶,周彤又將茶碗接過,起身要出去,阿爾吉善卻撒嬌道:「我傷口疼痛,心慌得很,姊姊還在這兒坐會兒,陪陪我罷。」

周彤點點頭,扶他又躺下,將一床羽緞被子拉到他肩頭,說道:「二爺歇著罷,我就在這兒坐著。」

阿爾吉善閉眼睡了,周彤回頭又做針線,半晌抬頭一看,阿爾吉善一手靠在身邊,露出大半手掌,那手心紋路之亂,委實前所未見。她好奇心起,悄悄上前端詳,不免大吃一驚,心想,他面相不差,手相卻是青年橫死之命,莫非就應在這軍前效力差事上?因先前吳丹與阿爾吉善滿語說話,她不知道阿爾吉善任性殺死薩布素外甥,只想格佛賀偏疼幼弟,吳丹看在妻子面上,也多擔待幾分,如今既看出性命之憂來了,今晚還得提醒他才是。

***

吳丹回到前頭衙門,命人將那兵丁屍體抬來,親自檢查半晌,暗忖,薩布素聽說外甥死了,必然要遺體安葬,不如預先設想周全,主動給他送去。他命人準備棺木,又讓人拿上好衣裳給死人換上,暫且停在別院一間空屋,他自己在後堂修書給薩布素,又點了幾名親信,細細吩咐交代,命他們隔日護送棺木去寧古塔,必得交到薩布素手上。

隔日破曉時分,幾名親信冒著風雪趕車啟程,吳丹在衙門口看他們離去,依舊滿心憂慮,尤其介意昨夜周彤說阿爾吉善手相是「青年橫死」之命。他素來相信周彤眼力,雖說天命強求不得,一想到格佛賀寵愛幼弟,他若一些人事不盡,心中也過不去。他仰頭看著漫天飛雪,思緒飄忽,直到天色大亮才回神。

|| 未完待續 ||

阿爾吉善殺死薩布素外甥,是吳丹到任以來遇到的最大問題,麻煩尤甚正經軍務。他和薩布素都是駐防八旗副都統,若有不睦,恐怕影響日後戰事協調調度,故而此刻他必須謹慎處理。另一方面,他有心護著阿爾吉善,更是把他放在一個尷尬又艱難的位置。
Aaron Burden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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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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