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央金走後,一連許多日子,康熙只閱摺批覆,不見人議事,內監以外,只有當夜值宿的乾清宮侍衛多少心中有數,外人誰也不知底裡,如此到了月底,江蘇巡撫徐國治一個摺子到京,打斷乾清宮安寧。摺中稱江寧織造曹璽急病猝逝,其子曹寅原任蘇州織造,已辭職赴江寧理喪。隔日曹寅本人摺子到了,備陳曹璽得病至歿詳情並代父謝恩,摺子工整如常,絲毫看不出遭逢大慟。康熙當日便以織造事務繁重,曹寅奪情起復,轉任江寧織造,就便理喪,原職蘇州織造由御前二等侍衛李煦接任,命李煦無須陛見,三日內起行,倉促突然一如去年曹寅接任方恆蘇州織造遺缺。
李煦離京當日,康熙依舊不召人議事,如常批閱奏章,並發還先前都察院副都御史梁名戍參劾成德的摺子。這摺子自從月初遞入便石沉大海,如今發下,御筆朱批卻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梁名戍大膽參劾成德,並非就事論事,實為觀望風向。他聽同鄉高士奇所言,左都御史魏象樞動本參劾索明兩位大學士,一本雖未能參倒,未使不是開風氣之先,便與高士奇、尤珍商議出這本子,以尤珍在明府見聞為本,指證歷歷。他本以為皇帝正深思熟慮,孰料摺子發還竟只有輕飄飄三個字,失望不說,也憂慮起來,深恐自己一時不慎,犯了聖怒,這日下值後回家匆匆更衣梳洗,用了一碗飯一口茶,又趕往禮士胡同去見高士奇。
這日是八月初一白露,傍晚卻還有些白日餘熱。梁名戍坐轎前來,悶得額上隱約冒汗,到了高府門前,一掀轎帘卻是涼風撲面,險些打了個大噴嚏。他隨高府家人入內,到高士奇待客書齋外,只見高士奇一身輕便,在一大敞窗邊坐著,正賞玩案上一盆早開桂花,馥郁香氣連窗外都聞得到,便拱手入內道:「澹人,今日不入值,這樣悠哉?」
高士奇見是梁名戍,起身拱手笑道:「大駕光臨,今日都察院不忙麼?坐,吃茶。」
梁名戍落座謝茶,拿出那密摺遞過,說道:「皇上總算批了先前那摺子。」
高士奇接過笑道:「看你這模樣,御批怕是不合你意?」他展開一看,朱批只有「知道了」三個大字,不免臉上變色,梁名戍見狀便道:「你看了也要心裡發慌罷?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高士奇將摺子一推,起身在書齋內踱步,尋思道:「皇上把摺子擱了大半個月,今日突然批覆,莫不是別事促成?可近來皇上只批摺子不見人,南書房內無人知曉原因,那起御前侍衛口中又問不出名堂⋯⋯」
梁名戍道:「成容若就在乾清宮大殿,保不定他知道。他若知道,明相肯定也知道。」
高士奇幾乎翻了個白眼,說道:「我是說,他家父子以外。」
梁名戍端起茶碗,碗蓋沒開又放回原處,懊惱說道:「這摺中所述,都本自尤慧珠在明府親身經歷,該不會他所言有誤?」
高士奇還沒開口,便聽窗外有人道:「尤珍豈敢?所言句句屬實。」
梁名戍見尤珍進來,忙將朱批給他看,尤珍一看也惶恐起來。高士奇見一間書齋三個人,兩個悚懼不安,便道:「皇上批已批了,你倆怕也無用。依我說,皇上一不問慧珠,二不問容若,既不核實,也不處置,顯然還是包庇容若的意思。」
梁名戍臉色愈加難看,說道:「我這豈不自掘墳墓麼?」
高士奇一笑,說道:「我看未必。聖心果真不悅,怎不處置你呢?朱批連一句責備也無,可見並無惱怒之意。」
尤珍道:「那豈非我裡外不是人?」
高士奇哧的一笑,說道:「你不還穩穩待在翰林院麼?」
梁名戍道:「要這麼說,李丹壑也穩穩待在南書房呢。」
高士奇道:「皇上處置,四平八穩,既不動你們,怎會動丹壑呢?」
梁名戍道:「說句足以殺頭的話,我倒覺得皇上確實偏私,總偏心在明家父子身上。」
高士奇瞟他一眼,說道:「等你有了明相功勞,再說這話不遲。」
梁名戍看出高士奇言下撇清之意,更懊惱當初糊塗,當了出頭之人,可如今人在矮簷下,也不敢得罪高士奇,只恐他在南書房行走,隨時能把自己埋了,便不再言聲,只悶聲吃茶,又聽高士奇道:「當初我拿刻意開這摺子,不讓入南書房,免得明相見了攔下,之後我親手將他混入都察院其他摺子,讓李丹壑送去。今日皇上將摺子單獨發還都察院給元時,可見皇上也不想讓人見著這摺子,依我看,你們兩人都先安靜幾日,咱先觀風色再說。」
梁名戍連聲答應,又佯做無事閒聊半晌,戌時前後與尤珍一同辭出,一出禮士胡同便道:「慧珠,方才一席談話,我看澹人有意置身事外,你我心裡可得有個底。」
尤珍一怔,問道:「怎樣叫做心裡有底?」
梁名戍道:「說不定皇上明面上不批覆,私下還要詢問。皇上若是問起,我們可不能欺君,得原原本本,老實托出。參劾成容若,委實是高澹人的主意。」
尤珍這才聽出情況不對,原來高士奇梁名戍未見得是同一路人,深悔自己輕易信人,但也不敢表露出來,連連拱手稱是,又和梁名戍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各自回家。
白露當夜驟涼,本來催人好眠,尤珍卻睡不安穩,隔天一早到了文華殿,便有御前侍衛前來傳旨,命他乾清宮見駕。在此之前,點庶吉士入翰林院時,他曾隨眾人到乾清宮謝恩,當時有那許多人一道,他還滿心忐忑,連頭都不敢抬,這次卻要單獨見駕,再加上昨晚那起事故,心裡多了想頭,往乾清宮的一路上都惶惑不安。
他隨御前侍衛到了乾清宮,一入大殿,見御階下立一青年,一襲米地芙蓉緞行服袍,織金腰帶掛著玉佩和金鞘順刀,頭戴緯帽,頂上結一紅絨,無檐帽下一張端正面孔,面色平和卻有威嚴,想必就是皇帝了,他連忙伏身叩拜,口呼萬歲。康熙轉身上階,在御案後頭坐了,卻不叫起,只問道:「尤珍,知道何事召你?」
尤珍想起昨晚高士奇說皇帝已有些日子不見人,更加惶恐,忙答道:「回皇上,臣不知道,請皇上聖訓。」
康熙道:「朕的博學鴻儒回了蘇州,如今可好?」
尤珍聽皇帝問起父親尤侗,忙叩頭答道:「托皇上鴻福,家父體健安康。」
康熙道:「你是長子罷?成親沒有?」
尤珍心裡格登一聲,答道:「回皇上,臣尚未成親。」
康熙道:「你也二十多歲了,何時成親呢?」
尤珍萬沒想到皇帝直接相問,頓時腦中一片空白,額頭在金磚上叩了兩下,竟然答不出話,康熙又道:「你知道不知道,京師有傳聞,與你的婚事相干?」
尤珍聽皇帝更進一步追問,緊張得手心冒汗,低頭伏身,只不敢答話,片刻後聽康熙道:「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尤珍叩頭答道:「回皇上⋯⋯知⋯⋯知道。」
康熙道:「這可奇怪了,你的親事,成與不成,京師眾人從何知曉?」
尤珍道:「這⋯⋯成容若曾對臣說,他知道臣已有婚約⋯⋯」
他話沒說完,康熙便打斷道:「你是說,成德將你的私事說了出去?」
尤珍忙叩頭道:「不⋯⋯臣不敢⋯⋯不是他⋯⋯」
康熙道:「是或不是,你倆當面說罷。來人,叫成德進來。」
|| 未完待續 ||
央金走後,康熙料理朝政,首要在於確定台灣去留,此外都可靠後。他召見尤珍,單刀直入,不真為了眼前息事寧人,更多為求南書房內眾臣不分心於私務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