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瑜〈靠近〉︱在愛你的樣子，看見我自己

林婉瑜〈靠近〉

我靠你靠得太近

所以看到一些蒲公英種子剛剛飄進你瞳孔裡

看到你右手臂的傷疤

嘴邊的短髭

你對我做出了一個擁抱的樣子

可是最後又沒有

和你站立的此地

風的流速變慢

地表溫度上升

地心引力偏低

你靠我靠得太近所以

你一定看到了我

咬得醜醜的指甲

經常渴望什麼的內心

看到我總是自我懷疑

記憶中緊緊掩埋毀棄的承諾、說過的謊

看到我苦笑假笑緊張顫抖

走在最邊緣懸崖還要硬撐優雅的那種脾氣

看到我被一些故事的結局遺棄了

被一些好夢驅逐了

被一些理想排擠了

你會看到我曾走過的路

我迷的路

我沒有選擇而最後通往美好結局的那條路

看到我曾用指尖編織白色

曾在夢中獲得藍色

我的頭髮細而軟偏棕色

在陽光下偏著頭

像貓等待撫摸

我的額頭和脖子都沁出微汗

你靠得太近了

以至於無法逃的你會看到我的心

它剛剛在說我愛你

──詩出自 林婉瑜《愛的24則運算》

▲圖片來源/freepik

林婉瑜〈靠近〉︱在愛你的樣子，看見我自己

作者：林婉瑜

書名：《愛的24則運算》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7年3月初版，2017年4月17日初版四刷

讀林婉瑜〈靠近〉這首詩，我的心不禁抽離此刻，向記憶彼時飄去，想起曾和心儀之人約定見面，當時狀態不好的我，深怕見面會讓對方瞧出了我的不完美。

明明是物理性的靠近，怎麼心理欲蓋彌彰的會被看穿？莫非是情人眼裡的杯弓蛇影，抑或是偶然波心的投影？

整首詩能想見曖昧的兩人靠得很近，似乎能感覺到對方鼻息的距離，詩人先從對方的眼裡看見飄逝的蒲公英，看見對方右手臂的傷疤，還有注意到他嘴邊的短髭──這些屬於情人身體的印記，好像是第一次湊這麼近定眼看他，即使他的身形早已深深烙印在詩人心裡。

詩人所愛的他散發著流浪的氣質，一如天地間隨風飄盪的蒲公英，詩人從情人的眼底看見了遠方，明知難以擁有他，卻整顆心為他狂跳不已，一不小心就會跌進他懷裡，詩人不禁想像情人擁抱的姿勢，他會將她隨時傾斜的世界抱住。

當人遇見自己心儀的對象，似乎周遭環境也會起變化，便也不難理解詩人所說的，感覺到在他們周圍風變慢了，溫度上升了，重心變低了；高中時的我，也曾在往客運站前的十字路口與喜歡的人相遇，那時我感覺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在她前方每走一步，都覺得使不上力，稍不留神恐怕就會跌倒在地。或許，暗戀的人的地球引力真的偏低。

詩進入第二段，詩人為情人可能看見自己咬得醜醜的指甲而難為情，而且從這一步描寫起，詩人覺得情人從外在看進了她不安的內在──詩人的內心不時在找尋什麼、渴望什麼，對自我抱持懷疑，也曾經對愛毀諾與自欺，還有場面逢迎的種種面具表情與故做鎮定……然而，誰能看進對方的心呢？若然可以，也全是因為對方願意向某人坦白，打開他的心門。但轉念一想，詩人看似為自己的心事被情人看透而感到緊張難安，卻其實這些情感思緒也是詩人自珍自愛的自我特質，同時詩人也可能很想讓情人看見她內心這些幽微。試想在愛人面前，誰不願心有靈犀，被有情人理解和欣賞呢？

人心許一個人，可能不是因為愛他的種種，而是只因為在他面前，能做真正的自己、找到自己。詩人此刻內心坦露的種種不安，就像是一種生命謳歌的自白，通過認識戀愛中的自己，自己也從中獲得成長。

詩人不只希望心儀之人在她身上看到她那些可愛的特質，也希望對方看見她某些悲劇，像是被童話故事幸福的結局遺棄，被一些好夢與理想驅逐與排擠，迷過的路與人生某些美好時刻失之交臂的難忘。我們都希望自己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生命經歷，被喜歡的人溫柔掬起呵護著，但其實，被愛的那個人也希望自己是對方的最後一站，能接住她感情路以來所有的墜落；然而，感情的弔詭在，最終我們都只想要對方看見我們自己，只想要刺鳥般的自白，活在悲劇的快感裡。

林婉瑜在告白自己人生的某些失落後，她採擷了一些色彩試圖為她的人生補遺，很快的，情人的目光在詩人的想像裡，從內而到外，看見詩人她有頭偏棕色的頭髮，她在等待著他，像陽光下等待撫摸的貓兒。她要的不僅僅是站在你面前被你看見，她更要你注視著她，就像曾有詩人寫說，「我不想你只看見我，我要你看著我。」誰都不願自己是心儀之人萬千流光裡的匆匆一瞥吧！

整首詩情韻流轉委婉，直到最後一段，詩人終於說出了「我愛你」一語。從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詩人藉由彼此目光視線的流動，示現她對情人潛藏已久的愛意，前面鋪陳那麼久的內心戲，最後卻僅僅用一段四句話，丟出了前所未有的直球告白，愛的能量也在方寸之間爆發開來，甚至讓人覺得有那麼一點「情色」。

不過，最後這情慾的閃現讓兩人這遲遲未有下一步的對視，舉重若輕的開展了，充滿想像空間的未來，自然教人沉浸且一再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