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七・苦寒邊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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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遰青門有幾關,一片孤城萬仞山。
勸君更進一杯酒,敢望京都幾歲還。

吳丹覆信遞到寧古塔已入二月,薩布素得知阿爾吉善已死,心頭傷悲雖不能盡去,畢竟略覺釋然,又因寧古塔將軍巴海久病不大理事,已上摺請求入京調養,平素都得他往將軍衙署照看,一時間並未將阿爾吉善死訊事告知格爾芬,也沒決定前事是否具摺奏陳。忙碌猶豫之間,旨意到了寧古塔,命巴海轉任正黃旗蒙古都統並入京調養,又賜醫藥布匹等,似乎聖眷隆重,實則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表面工夫,順勢命副都統薩布素接任寧古塔將軍才是皇帝心頭要事。

巴海得旨進京,薩布素由副都統衙門遷往將軍衙門,又因格爾芬奉特旨軍前效力,不隸寧古塔駐防八旗,自然也跟著同去。格爾芬明面上是御前三等侍衛,又是吳丹姻兄弟,他出京情由外人雖不能知曉,薩布素熟諳官場,自然小心為上,自格爾芬到寧古塔,一直十分禮遇,如今到了將軍衙門,安頓數日後便設一私宴邀請格爾芬,要鄭重告知阿爾吉善死訊。

格爾芬不知寧古塔與齊齊哈爾千里之間幾條人命糾纏,心中自有盤算。他一直不信沈宛已死,始終以為她必然還被阿爾吉善在某處藏著,如今兄弟二人都被打發出關,相尋沈宛益發困難,便想趁這私宴請託薩布素,盼准他捎私信去齊齊哈爾給阿爾吉善,此外也想打聽沈宛祖父沈至下落。

這日酉時前後,格爾芬打理齊整前去赴宴,讓家人引進一間小廳,只見屋內並無桌椅,地下鋪著大張熊皮,一小几上擺著一隻烤羊腿,熱騰騰香氣四溢,一旁小爐上溫著兩壺酒。那領路的家人剛退出去,有人從屋子彼端撩簾進來,正是新任寧古塔將軍薩布素,滿臉笑容拱手道:「格爾芬,坐。咱私下喝酒說話,還是滿人規矩最不拘束。」

格爾芬點點頭,與薩布素隔矮几而坐,薩布素拿順刀割下大塊羊肉,兩人都從腰間解下解食刀,就如打獵宿營那般吃將起來。

兩人各吃了兩塊羊肉,拿酒壺大口飲酒,薩布素便笑道:「老弟雖是皇親國戚,倒並不嬌貴,假以時日歷練,御前必有大用。」

格爾芬一笑,拱手道:「承將軍吉言。將軍今日請我,想必有所指教。」

薩布素道:「那倒不是,而是有事關乎令弟阿爾吉善,必得告知。」

薩布素不提自己外甥在齊齊哈爾城外被阿爾吉善殺害,只說阿爾吉善應差沿嫩江北上,孰料一行三人都遭鄂倫春人暗算,阿爾吉善奔回齊齊哈爾城內,還是死在副都統衙門前。格爾芬向來與阿爾吉善不親,為了沈宛更是滿心怨恨,聽薩布素提起阿爾吉善,起初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瞪大雙眼,臉色也變了,想他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竟不知如何反應,手中那解食刀沒拿住,吭一聲落在几案上。薩布素不知片刻之間他腦海多少念頭,見他面露悽色,便道:「你們與吳丹是姻兄弟,他有成算又辦事仔細,肯定要請旨讓阿爾吉善入關歸葬,這你倒不用操心。」

格爾芬回過神來,答道:「將軍說得是,我明白。」

薩布素又問道:「此事吳丹必然具摺上奏,大汗也必有褒獎旨意,只不知你這頭有無我可效力之處?」

格爾芬道:「若上諭允准,能由我扶柩回京麼?」

薩布素不料他有這一問,答道:「除非大汗特旨,我不能讓你入關。」

格爾芬道:「若是派我差事呢?將軍尋個由頭,派我去齊齊哈爾,就算屆時大汗不准我入京,好歹我見過弟弟最後一面。」他從懷裡拿出事物放在薩布素手心,拿手壓著,抬眼看薩布素道:「此事願與將軍相互成全。」

他將手抽回,薩布素一看,手中是幾個上好東珠,光潔燦然,不禁一怔,格爾芬道:「將軍想必清楚,前任將軍與京師多有往來——確實是有往有來。」他微微一笑,又搖頭嘆道:「實不相瞞,我阿瑪在一些事情上頭不嚴謹,以至於我兄弟倆被遣出關。軍前效力是名義,也是聖恩浩蕩,讓我兄弟各奔前程,不受我阿瑪拖累。這幾個東珠在我手上摀了多年,如今物歸原處,聽便將軍處置。將軍可以眼下燒化了他,或者等松阿里烏喇解凍,扔回江中,都能乾手淨腳,如此也解決寧古塔當年一筆爛帳。」語罷起身,刷刷掃下馬蹄袖,撩袍子便單膝跪了下去,低頭道:「格爾芬請將軍高抬貴手。」

薩布素連忙起身,雙手扶起格爾芬,在他肩頭拍了兩下,點頭道:「好,長公子果然有擔當。薩布素明白了。」他走到窗邊,將手中東珠扔進牆角炭盆,又拿靴尖在盆裡推了兩下,將東珠埋入炭火,回頭拱手道:「此事便算揭過,往後不提了。只不知你除了去齊齊哈爾,還有旁事沒有?」

格爾芬道:「還有一樁小事——不知原先巴海將軍聘一流人西席,如今是否還在寧古塔?」

薩布素一怔,答道:「巴海請的那位沈先生麼?前年大汗恩旨改流尙陽堡,早不在寧古塔了。」見格爾芬一臉意外,又道:「為何問起呢?」

格爾芬道:「在京時候我有一漢人文友,是沈先生之孫,我答應他,若有機會見上面,一定代他問好。」又嘆氣道:「既然人已不在此間,就當我沒說罷。」

前年秋天成德奉密旨偵探北疆,領恭親王命帶沈宛、王如思同來寧古塔時,薩布素奉旨入京,不清楚當時成德與巴海一番討價還價,也不知沈宛與格爾芬、成德各有瓜葛,見格爾芬嘆氣,只當他真心替朋友惋惜,便道:「下回若遣人去尙陽堡,倒能趁便替你打聽打聽。」

格爾芬拱手謝過,又與薩布素坐回熊皮几案邊,兩人喝酒吃肉,淨說無關緊要閒話,待到一隻羊腿吃完,薩布素便道:「我有一通書信要遞給吳丹,你若願意,就走這一趟去齊齊哈爾如何?」

格爾芬立時拱手道:「格爾芬應差。」

薩布素道:「我這就修書用印交給你,你要明日走也行,後日走也好,由得你。」

格爾芬起身道:「將軍此刻修書,我明日破曉便走。」

薩布素也起身道:「我沒有別的人手給你,你得獨自北行千五百里,行麼?」

格爾芬道:「行,就算要我今夜走,也行。」

薩布素點頭道:「隨我來。」

格爾芬隨他到了後堂,站在大案下等著,不多時薩布素遞來一通官文書,上蓋寧古塔駐防八旗將軍關防大印,格爾芬小心收下,又和薩布素說了幾句話,這才告辭離去。

他回到自己屋中,略事收拾,整理出一個包袱,與那封信一同收在枕邊,之後便枕臂躺在床上,看桌上一星燭火,腦中思潮起伏,尤其當初在朝陽門外宅打鬥情景揮之不去。當時他盛怒之下刺了阿爾吉善胸口一刀,鮮血立時湧出,染紅了袍子,那模樣如今直逼眼前。

他盯著燭火,久了便覺眼花,彷彿許多人影來去,似乎一時見到阿爾吉善,一時見到沈宛。他想起當時阿爾吉善堅持沈宛已死,不定說的是實話,頓覺心頭淒涼,想道,先是芙格母女入宮,我再見不著,本以為至少宛兒能陪在身邊,孰料也被算計。當初為了宛兒,我恨不得一刀刺死阿爾吉善,如今他這死訊我卻受不得。

他閉上眼睛,卻還是看見光亮跳躍,有金有紅,彷彿置身幻境,許久才逐漸淡去。

|| 未完待續 ||

吳丹有心護著阿爾吉善,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無法保住妻子格佛賀鍾愛的二弟。他向來因宋采青對格爾芬心存芥蒂,但阿爾吉善死後,他心情另有變化,與格爾芬在齊齊哈爾相見之時便見明朗。
George Fennelly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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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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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吉善奔了一陣,齊齊哈爾城牆隱約在望,又一陣子馬過城門,向副都統衙門奔去。他想睜大眼睛,背後卻愈來愈涼,眼皮愈來愈重,眼光落處只見泥雪塵土一片灰青,似乎有什麼輕巧事物飄過,淡紫色薄如蟬翼,原來他懷中紙包散了,曼陀羅花辮被寒風一吹,滿天旋舞。
阿爾吉善道:「額駙,以前我不知好歹,因為我所見不過哥哥那樣的,後來我見了你,總算看出好歹賢愚區別,只還不懂仿效。到這苦寒之地非我所願,從京師到寧古塔,從寧古塔到齊齊哈爾,幾千里路確實讓我吃足苦頭,但到了你梅勒章京衙門,看你治軍調度待人,我總算有些明白了。」
吳丹展信一看,恭親王竟要他殺阿爾吉善,還要通知薩布素,在寧古塔也別放過格爾芬。他將那信反覆讀了幾遍,擱在炭盆上燒了。
明珠請潘蕙到隔壁說話,問道:「潘大人不妨實說,漢槎這病好得了麼?」潘蕙喟然搖頭道:「中堂見問,不敢相瞞,吳先生這是斷無生理了,之所以安然到今,想必府上安養得宜,可再好的起居膳食,總拗不天命。」
成德眼睜睜看常寧出了乾清門,暗忖,五爺這是鐵了心,抗旨也要為純親王討公道,他話已說到如此,我卻如何是好?不告訴其他人還則罷了,可到底該不該密稟大汗?真要稟報了,五爺御前受責,回頭自然不與我干休,可當真不稟報,又如何能保日後不被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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