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姐姐

　　偌大的房間，加爾、薯餅、麗茲緹和姐姐分別坐在椅子上、床上、木地板上和沙發上。 　　「欸嘿嘿，軟軟的、軟軟的臉頰。」 　　加爾，好像很受年紀比自己大的人歡迎，薯餅抱著加爾，蹭蹭她的臉頰，又戳戳、刺刺的。 　　姐姐的朋友，人都很好，但加爾依然不熟自己的姐姐，姐姐只是在一旁滑著手機，時不時和麗茲緹聊聊天而已。 　　「……」加爾盯著姐姐，姐姐也盯著加爾。 　　「……幹嘛？」姐姐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視線飄了一下。 　　「……」加爾。 　　「……？」薯餅抱著加爾，也覺得怪怪的。 　　「妳怎麼了？」 　　「……」加爾看著的不是姐姐，是姐姐身後的黑影。 　　「#73@07&46037/4！」黑影發出刺耳的聲音，酒精的味道是警告，它在生氣，打麻將輸了嗎？ 　　沒有理由，黑影打人是沒有理由的。 　　「……」感受到加爾想掙脫，薯餅立馬鬆開抱著的雙手。 　　「我等一下再上來，妳們先聊天吧。」姐姐站了起來，但加爾可以感受到她的不耐煩和恐懼。 　　「……」加爾則是急急忙忙地跑下樓了。 　　「啪搭、啪搭、啪搭……」 　　步履蹣跚地走下樓，黑影的眼神渙散，應該是喝了很多。 　　「……」 　　悶熱、濕黏的空氣讓人快要窒息，沙發像是黏鼠板似的，加爾和姐姐被黏在了椅子上，無法動彈。 　　「咔啦、叩！」打開了一瓶玻璃瓶裝酒，黑影一句話也沒有說，像坨泥濘一樣地坐在藍色塑膠椅上。 　　加爾已經受不了了，這份燒灼的感覺讓她痛苦，身上的傷口好像蟲一樣在爬，但不能哭，哭了會引起注意的，哭了會被打、會被罵的。 　　「……嗚……啊……」加爾的眼眶泛淚，全身都在發顫，她摀著臉和耳朵，但還是好痛、好可怕，臉上的傷疤就像是在提醒自己被注意到的後果一樣，加爾無聲地哭著，抱頭痛哭。 　　「……」姐姐在一旁，默默拿出了一本講述植物的故事書，遞給加爾。 　　「……」 　　「……」姐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別說話。」 　　加爾讀著書，一開始時不時還會發抖流眼淚，後來變成專注於書中的知識，連姐姐的朋友離開了都沒有注意到。 　　「……」黑影躺在沙發上，熟睡著，現在是下午三點。 　　客廳的電視仍然是政客說話的聲音，加爾看了一下，發現她聽不懂他們所說的「環保議題」、「科學」、「資料庫」等等的詞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他們看起來很生氣，情緒激動像是黑影一樣，加爾開始問自己：『大人都這麼生氣嗎？』 　　『他們為什麼生氣？』 　　加爾看著姐姐，姐姐沒有說話。 　　只是一臉無奈地看著電視，彷彿放棄了一切改變的機會了。 　　『姐姐感覺和我好像。』 　　加爾凝視著姐姐的側臉，也沒有說話。 　　「所以我們應該要——用力地支持XXXX才對啊！」 　　電視裡面的人激動地高呼著口號，客廳卻像是真空一樣安靜。電視與加爾之間填滿了寂寞和無力感。 　　「我先去洗澡好了。」姐姐說著，然後上樓，拿著衣服進入浴室。 　　水聲稍稍蓋掉了電視和風扇運作的聲音，但是加爾看見自己，她睡在沙發上，安詳地睡著，可是自己明明在旁邊，為什麼有另一個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 　　然後，啪嚓一聲，加爾醒了。 　　她睡眼朦朧地看著前方，電視播放的是韓劇，姐姐在樓上還沒下來，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五點。 　　加爾的髮絲亂糟糟的，奶奶不在家，為什麼？ 　　家門口是開著的，奶奶的車子不在，姑姑、姐姐也不在，只有加爾在客廳。 　　「……」加爾望著天花板，吊燈好亮，照得加爾有些暫時性青光眼。 　　踏著臺階，加爾摸著紅色的皮革製扶手套子，慢慢地走到二樓，姐姐坐在床邊，看向加爾這裡。 　　白噪音慢慢地被逐漸加快的心跳聲蓋過，加爾的冷汗從眉間落下。 　　「奶奶呢？」加爾顫抖的聲音好不容易擠出一絲聲音。 　　「她出車禍了，妳看見之後直接暈倒，就把妳先抱回家了。現在姑姑正在醫院裡陪奶奶，姑姑說晚餐我們吃泡麵。」姐姐面帶微笑地說著。 　　『車禍……？』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加爾的面前一片黑，暈了過去。 　　…… 　　………… 　　……………… 　　「喂……」 　　「喂。」 　　臉頰熱呼呼的，被什麼東西碰著。 　　「喂！千！要睡多久呀！」 　　「嗯？」 　　桌椅整齊地擺放在教室裡，在千繡的面前有個大大的黑板，上頭寫著「今日值日生：許麗君、黃輔仁」等資訊。 　　「千繡，妳考試考的很好，就是精神有點不集中啊！吶，假單給我簽名。」英文老師伸出右手，不耐煩地說著。 　　「咦？等等？」 　　「又怎麼了？」 　　「不……不沒事……」千繡揉揉眼球，然後遞出假單。 　　「一請就是半個月啊，妳們還真是……」英文老師推了推眼鏡，抹上了口紅的雙唇發出了咂嘴聲：「好啦，拿去。」 　　「簡直就像是在簽不平等條約時一樣的表情。」千繡很快就恢復了精神，戴上眼鏡。 　　「好啦，妳們兩個要有心理準備，期末考要考好喔。」老師捏了捏鼻樑，然後無奈地說：「一個天才、一個體保生，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對妳們說這種話，好了，半個月後見。」 　　千繡與雲雪對視一眼，然後說：「謝謝。」 　　 　　『車禍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車禍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車禍而已，沒什麼……』 　　急診室的診間滿是病床，斷胳膊、少腿的，還有臉部血肉模糊的，奶奶在中間靠右的病床上，滿臉鮮血，看起來好痛。 　　「……」奶奶看著走上前的加爾，沒辦法說話的她，第一次表情這麼虛弱。 　　「……」加爾嚇到了，這真的讓她嚇傻了。 　　她以為堅不可摧的魔鬼、凶神惡煞的黑影，她的奶奶，竟然會因為車禍而受這麼重的傷。 　　「……」加爾注視著，仔細地看著奶奶，她的臉上滿是皺紋，身上的皮膚很粗糙，她是用這樣的身體來作菜、餵養我們。 　　『可是，她也打妳們，她很凶，可是，她養育我，但是、可是……』 　　人們，在遇見意料之外的事情時，大腦其實會有一瞬間是放棄思考的，但加爾不一樣，她覺得矛盾。 　　『……』 　　「奶奶……她怎麼了……？」幾乎是跟隨著本能的詢問，加爾的大腦徹底當機了，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前方，耳朵裡面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救護車的聲音、其他人家的哭泣聲、電子顯示屏幕的心電圖聲、廣播聲。 　　「鼻樑斷裂、肋骨斷了兩根，腦內出血。」姑姑滿臉愁容，皺著眉。 　　「這麼嚴重喔？」姐姐仍然帶著笑意詢問。為什麼，她為什麼能這樣？ 　　『姐姐，妳為什麼……』 　　「……」加爾看向四周，然後好像突然驚覺一樣，她的全身一陣酥麻，她發現了。 　　『為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就像是剛剛還浮在空中，現在突然落地一樣，加爾的五感此時才開始提醒自己在醫院裡，醫院的冷氣吹得加爾汗水乾涸，寒冷的感覺順著背部爬上脖子。 　　「……」加爾看著姑姑的臉，為什麼感覺這麼不真實？ 　　『對了，奶奶出車禍……她傷的……』 　　「叔叔先載妳們回家，今晚姑姑陪奶奶，妳們明天還要上課。」姑姑這麼說著。 　　黑色的頭髮向後梳，微微捲的髮絲綁成馬尾，戴著黑框眼鏡的男性看起來有些發愣，他向加爾與姐姐招手，姑姑搭著他的肩，加爾牽著叔叔的手，而姐姐則是跟在他們身後。 　　「……」加爾沒有說話，開啟黑色的車門，裡頭是熟悉又陌生的膚色坐椅，上頭隨意拋著的是幾件黑色和藍色外套，加爾先坐了進去，坐在副駕駛座後方。 　　「妳們吃飯了嗎？」溫柔的嗓音從略有鬍渣的男性口中發出。 　　「……」加爾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回應。 　　「還沒啊，不是要我們吃泡麵嗎？」 　　姐姐很愜意，她盤腿坐在座椅上，滿臉微笑。 　　「還是妳們要吃別的？」叔叔詢問著，順便發動車子的引擎。 　　轟隆隆的引擎作響，車子的溫度因為冷氣的關係下降了幾度，加爾的臉感覺到冰冰的。 　　「奶奶。」 　　加爾無心的一句，讓空氣凝結了。 　　 　　「再次回到這裡，感覺隔了好久，結果才過兩天而已嘛。」雲雪將Carbon帶下艦艇，抱著牠的其中一隻腳。 　　「咕——咕——」Phanh停在離岸最近的一棵菩提樹上，看著千繡。 　　夕陽逐漸西下，幼梟們紛紛飛去Phanh身旁，而千繡和雲雪則是再次踏上了這座波漢巴多。 　　「歡迎兩位，火小姐與地小姐。」曼菈從森林深處走出，天空上高掛的半月彷彿是為她而升的一樣，整個森林都發出了沙沙聲，歡迎著兩人。 　　「果然，這裡不一樣。」千繡的白袍被海風吹得飄逸，視線卻沒有一絲的偏移。 　　「這裡比都市舒服很多啊，占卜師。」 　　雲雪兩手在空氣中平舉，然後轉動肩膀，開始熱氣奔騰。 　　 　　蒸發掉的水蒸氣被抽油煙機吸取，沸騰的熱水聒噪地討論著底下火焰的高溫。 　　往水中放入泡麵與調味粉包，熱水瞬間安靜了下來，辣味和人工調配的泡麵粉包味道，嗆得叔叔咳嗽著。 　　客廳，一如既往的明亮燈光，一如既往播放著電視節目，但播放著的不是政客的激烈討論，也不是戲劇，而是卡通頻道的兒童娛樂節目，藍色的椅子上坐著的也不是黑影，是姐姐。 　　「……」 　　加爾不知道，這股矛盾感是怎麼回事，她應該要很開心的，就算只是暫時，也沒有人會打她了。但加爾只覺得好難過，悲傷的感覺壓過了一切，加爾流下了眼淚，但姐姐在看電視，沒有看著加爾，她總是如此，如此專注，如此獨立。 　　如此不在乎加爾。 　　『為什麼……我的感受和姐姐，和你們不一樣……』 　　加爾感覺快要瘋了，還是她已經瘋掉了呢？ 　　她並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感覺自己好像是假的，像是機器人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今夜的時間彷彿眨眼就過去了一樣，現在是晚上十一點。 　　「……」 　　空蕩蕩的客廳，沒有暗紫色的電視畫面和聲音，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漆黑，吞噬加爾的一片黑色，和躺在同樣的榻榻米上，卻可以熟睡，讓自己在失眠中掙扎的姐姐。 　　『空格 　　被上滿色的心型立體空間 　　無論扔多少垃圾出去 　　卻都看不見底部的垃圾筒 　　滿溢 　　鮮紅色的袋裝快樂 　　限時特價 　　兩件五折』 　　夢沒有醒，加爾在夢中哭了，痛苦地哭泣了。 　　 　　月亮掛在森林與植物的頭頂，能量在宇宙間交互傳遞，千繡與雲雪在草皮上看著星空，幼梟在黑夜中飛舞，有些在與Carbon玩鬧，一切是如此美好，千繡卻感覺怪怪的。 　　「雲雪。」 　　「怎麼了，千？」 　　「我來到這裡之後，一直在想，如果我們能這麼幸福的話，是不是也有完全相反，過得糟糕到不行的人呢？」千繡哭了，她的背部長出了根，根插入了土壤內，千繡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難過、痛苦，悲傷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感受。 　　「妳怎麼了，千？」雲雪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看向曼菈，用眼神發出求救。 　　「是的，有人，不對，是大部分人都過得很糟糕，在現在的定義來說，什麼才是『過得好呢？』 　　有錢？有權？有勢？ 　　妳們在這裡躺著，就覺得幸福無比，而有些人迷路了一輩子，卻連幸福都沒聽過。」曼菈說地很輕、很柔，像是在說著什麼普通的事情一樣。「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做實驗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這一些事情……」千繡將眼鏡直接拿掉，淚水不停地沿著眼角滴落到地面上。千繡痛苦地哀鳴著，悲傷地哭喊著：「為什麼……為什麼爸爸媽媽都沒有說過……我也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的人會這麼痛苦呢……嗚啊啊啊啊……啊啊啊……雲雪……妳也很痛苦嗎？嗚啊啊啊啊……」 　　「？」雲雪看著曼菈小姐和弗先生，滿臉詫異地看著千繡，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是什麼事情能讓千繡這麼難過。 　　「在那篇故事，元素戰士們的起源，是愛，雲雪小姐，您認為愛是怎麼樣的呢？」曼菈的雙手輕輕地放在草地上，她沒有做任何事，但在雲雪看起來，她就像是在發光一樣。 　　「愛？這種事情，和我的朋友……」雲雪的情緒激動，正準備抓住曼菈時。 　　「……嗚啊啊啊……嗯啊……嗚咽啊……」小草為千繡拭去淚水，樹根溫柔的包裹住了雲雪的身體。 　　「……啊？」雲雪停下了動作，一股樹木獨特的香氣圍繞在鼻腔，但，從樹根的包裹動作，雲雪卻感受到強烈的愛護和溫暖。 　　「愛，它是離神聖夢想最近的能量，它會擔心、會想保護、它無私，它的夢想，就是完成神聖的夢想——讓人類活在自己的創造中」 　　樹根鬆開了雲雪，雲雪卻依依不捨地回頭望著仍掩面痛哭的千繡。 　　「宇宙各處都有愛，因愛而生的是人，也只有人能夠傳承愛。」弗先生擁抱著雲雪，雲雪感覺他好溫柔、好慈愛。仔細想想，這座小島的一切，人們的視線還有植物，都讓人感覺好舒適。 　　「……」雲雪看著自己，再看了一下周遭的視野。 　　「您在想，『那我們過去的生活，難道是錯誤的嗎？』是嗎？雲雪小姐。」弗先生鬆開了雙臂，然後說道。 　　「我要怎麼做呢？我不會。」 　　滿是肌肉的身體，發出世界上最無助的聲音與舉動。 　　「大家都是學過愛的，不用擔心，雲雪小姐，神聖夢想在創造人類時，就將『愛』放入了其中，人類，會哭泣並非是因為『不會』，而是因為現代社會的有害習慣讓人們『忘記』了。」曼菈接著說：「雨祭小姐常常說：『若是人們總是在為如何填飽肚子而四處奔波，那他們將沒有時間去思考、創造。』」 　　「創造什麼……科學的進步不是創造嗎？」千繡試著想將淚水擦乾，模糊的視線裡，她隱約能看見曼菈散發出的光芒，是很深沉的藍色，很漂亮。 　　「金幣、聖杯、寶劍與權杖。」曼菈的周遭浮現的，是四種元素的塔羅牌中的壹號牌。「用科學的方式去看『愛』，正如同用物質生活替代神聖夢想所創造的天堂樂園一樣。」 　　「那意思是，妳支持我們去過原始生活嗎？男性拿著棍子敲暈女性，就能獲得妻子的生活？」凝視著天空，千繡越扎越深的根確確實實感受了違和感。 　　「咳嗯。」弗先生咳了兩聲，說著：「暴力的言語、行為，是得不到愛的，但也不僅止於此，暴力的思想，也將使妳得不到愛，而神聖夢想所創造的世界，是依靠愛運作，依靠人類與神聖夢想共同創造來維持的。」 　　「弗先生。」曼菈瞥了一眼弗，然後說道：「我代替那孩子向您道歉。」 　　「暴力……？明明男性做的事情有些時候更為暴力……這句話，這句話說起來很冒犯人，但是……我們究竟要做什麼啊？說到底……我們能做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吧……」淚水再次如泉水一般湧現，千繡哭得聲嘶力竭。 　　「還是有的，千繡小姐。人類是在兩個人愛的結晶之下誕生的，無關男女，尋找一個並非以性慾驅使，而是以『愛』為核心的伴侶，這是責任，身為人類的責任。 　　您覺得很痛苦吧，苦痛是神聖夢想用來提醒我們犯錯，而不是用來懲罰我們的。神聖夢想就是我們的父母，父母怎麼會想讓孩子痛苦呢？」 　　漸漸將根收束回體內的千繡蜷曲著身體，掙扎地痛苦呻吟著。 　　「曼菈小姐，我很抱歉，我認為我做不到您所說的。」雲雪的髮絲在空氣中化成火焰飄蕩著，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語氣沒有起伏，只是平穩地說著：「我不是個浪漫的人，也沒有任何女人味，妳看，我全身都是肌肉，我是為了力量而存在的。愛？我不知道我要怎麼從我的體內還是哪裡拿出來展現它，說到底，剛才的談話我根本搞不懂妳們究竟在說什麼。」 　　「雲雪小姐……」曼菈。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朋友現在心情很糟，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幫她，讓她心情可以好起來，但要怎麼做呢？千，我們回家嗎？像以前一樣去做實驗？這樣妳會開心嗎？」 　　火焰熄滅了，雲雪垂頭喪氣的，最後跪倒在地上。 　　「今天，先休息一下好了，時間還有很多。」弗轉過身，踏著徐緩但沒有任何不穩的步伐。